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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晓暗之灯 ...

  •   一
      崇祯十三年六月,河南杞县。
      午后的烈日肆无忌惮地侵蚀着地面,无风的街道上漂浮着细尘,整个县城都笼罩在一层让人焦躁难耐的沙土色中。
      李信一个人慢吞吞地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大概是热的有些头晕了的缘故,他走得脚步不稳,摇摇欲坠。即使这样,他也没有停下,也没有像偶尔擦肩而过的行人那样,急匆匆地想要早一刻逃离这简直要把人的皮肤撕裂的阳光。
      在街头茫然踱步的李信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只是不想呆在家里。苦读科考,少年中举,李信自诩文才武略,县乡邻里也都对他颇为敬重。李信一直相信自己有朝一日能在这个日渐凋敝的世道走出一条经世之路。现下天下大旱,又匪乱四起,看着在生死存亡中挣扎的百姓,李信觉得到了自己该站出来的时候,然而——
      为民请命无用,劝勉赈济无用,自己倾尽存粮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李信救得了一个人,救不了一城人,更遑论天下人。曾经令他引以为豪的满腹学识,尚义声名,就像一张轻薄易碎的纸片,毫无用处。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不知道自己还能去什么地方,迷惘、无力与挫败像堵在胸口的巨石一般压得李信喘不过气来。
      体力快要被酷暑与烈日消耗殆尽的时候,远处街道尽头不知为何似乎喧闹了起来。李信向着声音来处望去,却只看到一片烟尘。许是哪户人家又与衙役起了冲突,若是往日的李信,定要前去探个究竟,能救便救。但是此刻身心俱疲的李信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那份热情和心力。
      李信站在原地望着街尽头发呆,等他注意到与那烟尘相伴的,混乱的鼓点一般的声响正在向这边靠近的时候,飞扬起的尘土已经扑面而来。李信意识到了喧闹的源头,想要后退避免被波及,脚步却像被钉在地上了一样,一步也挪不动。
      从烟尘中冲出来的一道红色的影子,在他的视野里划出一道艳烈到刺目的晚霞。
      马蹄声混着口哨声、大笑声在他耳边炸裂开来,风卷着尘土扑了他满身满脸。李信就那么站在那里,微微张着嘴,听着自己心脏应和着马蹄声的节奏在胸膛里强烈地跳动着。
      李信突然回过神来,转身追着快要奔出这条街的马队跑了起来。他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他只是被胸膛里的快要迸裂开的鼓动催促着,要追上那一道比闪电还要快的红霞。
      气喘吁吁的李信终于赶上了扬尘的尾端,到了县衙前的主街上时,他以为自己看到了火。马队与赶来的军士缠斗在一起,而那一丛轻巧、艳丽的火焰就在混战的人群中跳跃着,闪耀着。李信着了迷一样地望着这一场毫无技巧和战术可言,两方加在一起也不过百人的“战斗”,觉得内心的深处仿佛也被点燃了一丛火苗,涌上头部和四肢的血开始在身体里奔腾冲撞。
      “官府的援军来啦!”混战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李信闻言转头望去,看到了从正从街尾跑来的军队。新赶来队伍不过百人,却也足够让闯进来的马队处于致命的不利。
      一记尖锐悠长的口哨响起,马队中的所有人都放弃了与官兵的缠斗,纷纷调转马头向着与援兵相反的方向扬鞭而去。
      “伸手!”
      茫然中的李信听到了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便下意识地把手抬了起来。随即胳膊被谁一把抓住用力一扯,李信连惊叫都没来得及,便被拉到了半空。天旋地转的震荡中,他只看到了满天满眼的红。

      二

      “阿姐,他们回来了,还是没成。好在只有几个受了轻伤。小路子和大林伤的厉害了些,不过周大夫说没有大碍。”推门进屋时,屋子里的两个人正在翻花绳,郑阳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汇报道。
      “嗯,知道了,叫他们好好休息。”被叫做阿姐的女子从对面的人手中接过绳子,手指翻飞绕出了一个繁复的图案,道:“那个书生呢?”
      郑阳正在犹豫要不要说这件事,听见她问,便苦笑了一下,答道:“他大概连昨天的晚饭都吐出来了,正在休息呢。”
      那女子对面的少年正拧着眉头看着花绳苦思,闻言抬起头来一脸不解,问道:“阿姐你把那个书生带回来干什么?他是贪官的儿子?”
      女子却没说话,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向门外走去。走到郑阳身边的时候,她将花绳随手套在了郑阳的手上。精巧图案在郑阳的手指上无法维持形状,变成了一团乱糟糟的线。

      惨白着一张脸有气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发呆的李信似乎没有注意到进来的人,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女子有些好奇地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去在他眼前晃了晃。李信这才动了动眼珠,却也只是看了那女子一眼,没有更多的反应了。
      “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女子耸了耸肩,一脸无趣地坐在李信对面:“还是个大男人呢,连姑娘家和小孩子都不如。”
      听到这个声音,李信才真的回过神来,抬头望向坐在对面的女子。她并没有如白日里那样一身红装,所以李信没有立刻认出来。坐在近处仔细看去,矫健柔韧的身姿,青春姣好的面容,眼前的女子大概还处在可以被称为少女的年纪吧。
      李信苦笑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那是因为姑娘是骑着马,而不是被扯着一条胳膊拉上马来打横放着,也没有马鞍之类的东西杵着姑娘的胃。”
      女子有点心虚地抿了抿嘴,嘴上却还在逞强道:“没让你掉下去就不错了,还抱怨什么!”
      李信有些无奈地问道:“那姑娘将李某带到此处,到底有何贵干?”
      “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能找你有什么事?”
      ……
      李信叹了一口气,随即简单地行了一个礼,道:“在下李信,开封府杞县……”
      刚刚报出名字,李信便被女子笑嘻嘻地打断了:“哦,我叫红英。”
      李信识趣地住了嘴,点点头道:“红英姑娘。”
      “呐,李先生,你是读书人吧?”明明打断了李信自报家门的红英,现在却又自己发问。
      李信老老实实地答道:“是。李某天启丁卯年中举,尚无官职。”
      “那举人老爷在那种地方干什么?还一路从街边追过来。”红英眯了眯眼,骤然变得凌厉的眼神为少女的冷笑添了几分威压。
      李信有些无言以对。他为面前女子突然展露出来的气势微微惊到,也没想到这个领着队伍策马飞奔的女子竟然注意到了擦身而过的路人,更无法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他也不知道那时自己究竟是中了什么邪。
      所以李信没有回答,反问道:“所以姑娘才带李某回来询问么?”
      红英稍稍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好听:“你傻愣愣地站在那里,若是被官兵当作我们的同党抓起来了怎么办?我心肠好放心不下,便将你带回来了。”
      “嗯,那便多谢姑娘了。”李信又苦笑了一下,没有再跟她争辩。
      “李先生不必担心,”红英站起身来,对李信的称呼又变了回去,“数日之后我们便要离开此地,到时候便放先生回去。在此之前,为了我一众兄弟的性命安全,先生便暂且好生休息几日吧。”
      “红英姑娘。” 红英走到门边准备离开,刚要伸手推门,却被李信叫住了。她便站在原地回身,笑眯眯地看着李信。
      李信沉吟了一下才开口,道:“姑娘若是想要夺粮仓,仅仅这样简单的声东击西是不够的。镇守粮仓的千户不会那么轻易向县城增兵,最多便如今日这般派出一个百户所。”
      红英脸上瞬间没了笑容,向李信投去的目光冷厉得像是要将他刺穿。李信这一次却没有被她的威势所压倒,只是平静地抬起头,对上了红英的视线,道:“绳伎红娘子的名声,李某还是听过的。”

      三

      杞县县城外数十里的地方,一座废弃的庄园被一群杂耍艺人与农民组成的叛军当作了大本营。
      红英身边的女子一手拉着她,一手指着院中撒酒疯的两个男人咯咯笑着,周围哄声四起,乱糟糟地为满地翻滚的两个人起哄叫好。红英却只是托着下巴默默地看着这满院的热闹,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杯中的酒。
      凭借着三百个人从一个千户所手中夺下了一个偌大的粮仓,这是一场让每个人都欣喜若狂的胜利。然而作为这三百人的首领,红英却意外的平静,甚至有些莫名烦躁。红英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是她知道一切都因为那个书生。
      有人说就该杀了他灭口。也有人说灭口倒不用,只是不能相信他。红英当时什么都没说,只是悄悄派了郑阳出去查李信的底细。待郑阳回来之后,红英便又去见了李信好几回。大肆庆祝胜利的人们并不知道,把胜利带给他们的,是李信的计策。
      红英选择相信李信,并不仅是因为郑阳查探出来的“李公子”的声名,也不仅是因为李信随口道出的策略无懈可击。那日将李信强行带回来,说怕他被官兵抓走是顺口胡诌的。与官兵的混战中红英无意中看到了站在路边呆呆地盯着自己看的李信,他的表情就像是行走在寒冷与黑暗中旅人,在疲惫和绝望之时,无意中抬头看到了远处的一盏灯。不能扔下他不管——这么想着的时候,红英已经喊出了那一句“伸手。”
      仅凭猜测便准确地指出红英战术问题,道出红娘子的名号的时候,红英恍惚觉得又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盏灯,就像风中残烛一样微弱,摇摇欲灭,却仍然噼啪作响地挣扎着,燃烧着。那一刻红英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敲了一下,全身的血都不受控制的往脸上涌。心脏狂跳的声音震动着鼓膜,一句话都再也说不出来的红英故作从容地从屋里逃了出来英。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直到郑阳带回来关于李信的情报,为了夺取粮仓的事情再去见李信的时候,红英仍然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不过红英很享受跟李信聊天的时光。李信告诉她该如何分散对方的兵力再一一打垮他们,李信跟她说三百人势单力薄,若想要长久便要寻求与其他叛军的联合,李信还给她讲了许许多多有用的没用的,却都很有意思的事情。
      回过神来的时候,红英发现自己满脑子都是李信。
      小石头注意到了心不在焉的红英,便拉了拉红英身边的女子,问道:“嫣嫣,阿姐怎么了?”
      郑嫣扭头看了一眼红英,也有些奇怪,挠挠下巴道:“不知道,大概是因为李先生?”
      郑嫣和小石头是少数几个知道红英用了李信计策的人,随着对李信愈发的信任与敬重,他们也都慢慢跟着红英改了口将李信称作先生。
      “阿姐是不是看上那个书生了?”小石头又仔细瞧了瞧红英出神的侧脸,思量着问。
      郑嫣拍了小石头脑门一巴掌:“你瞎说什么的!人家李先生是读书人,又帮了咱们这么大一个忙,少乱说话。”
      “哦。”小石头点点头,“那,阿姐是不是看上那个李先生了?”
      ……
      郑嫣一口酒喷了出来。
      红英忽然站起身来,没有管拼命地咳嗽说不出话来的郑嫣和手忙脚乱替她拍背的小石头,也没有理会其他人诧异的目光,她大步走出这片热闹,径直走向李信暂居的小屋。
      其实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一切烦恼与不自在的缘由都豁然开朗——自己看上李信了。

      一个人在屋中独酌的李信也心情甚佳,夺下粮仓的消息已经从郑阳那里听说了。虽然实施计策并不是以自己的名义,不过李信并不在乎。这本来就是李信自己提出来的。与其因为他们对李信的不信任而导致战术失败,利用红娘子的号召力才是上上之策。自己的计策奏效了,成功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隐约听到门响,微醺的李信转过头望去,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红英。
      此时的红英便如李信初见时一样,一身红装婷婷而立,唯一不同的,是双颊被酒意染上的绯色,为满身英气的少女添上她这个年纪本该有的娇俏与甜美。
      李信醉意融融地笑了笑,然而嘴里说出的,却是毫无说服力的教训:“只打赢了这么一场小仗,就高兴成这样可怎么行,此时应该……”
      满天满眼的红霞中,柔软微凉的唇堵上了李信的不知风情的嘴。
      整个屋子瞬间寂静下来,外面院中传来的喧嚷遥远得像是来自于不同的世界。灯花轻跳,在火光的辉映下,相拥的两人身上晕出一层淡淡的柔光。

      李信按着太阳穴坐了起来。昨日的酒虽烈,却不是什么好酒,即使没喝多少,他醒来时已将近中午,却仍然头痛欲裂。李信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准备去找些冷水来洗洗脸,却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他想起了昨晚的彻夜缠绵,然而此时只有他一个人的屋子却让他开始怀疑那只是一场迷梦。
      李信顾不得头疼,三两下整理好了衣衫,便拉开门匆匆走了出去。快步离开的李信没有注意到,平时总有一个在他门口看守着的人,已经没有了。在前庭找到红英的时候,她正在对一班人马下达什么指令。喝酒折腾到半夜的这群人,早上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一样,各自拿着武器跃跃欲试。领队的人似乎注意到了李信,跟红英说了一句什么,红英便转过头来,冲着李信露了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送走了那一班人马,红英走到还有些愣怔的李信身边,道:“放心吧,他们不是去跟人打。李郎不是说过么,官兵的增援很快就会来。那么大一个粮仓我们又搬不走,我便让他们去给百姓放粮。反正没了那千户撑腰,姓宋的狗官不敢出来。”
      李信没说什么。红英口中的“姓宋的狗官”是杞县的县令,无视了李信的请命,依然不断催征钱粮的县令。李信明白百姓对他的怨恨,但是他并没有像他们一样对宋县令抱有那么强烈的厌恶。在李信眼里,县令也不过是个为了自保而舍弃了良知的人而已,就像自己的父亲一样。以“结交近侍”的罪名被削职为民的父亲并不是真正支持阉党,他只不过是为了活命自保而已。毕竟,可以为了尊严与正义而舍弃地位、财富,乃至生命的人,实在太少了。
      不过这些话没有必要对红英说,李信来找她是也是为了别的事情。但是李信发现,自己开不了口。
      红英见他不说话,便拉起他的手想要往回走,却没有拉动。红英有些奇怪的回过头去,却看到李信一脸纠结地站在那里,一副有话想说又不知道怎么说的样子。头一次见李信有话憋着说不出来的样子,红英觉得很是有趣,便也不说话,就这么乐呵呵地看着李信。
      “姑娘放心,李某会对姑娘负责的。”措了半天的辞,李信才缓缓开口道,“李某虽不比姑娘一般英豪,也是堂堂男儿,绝不会做那无耻之徒。事情既然做下了,李某便一定会负责……”
      看着红英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李信不由地停了下来。
      红英冷着脸,待李信彻底沉默下来才开口,道:“李先生不愧是正人君子啊,连酒后与女匪首一夜失德也要负责。”
      李信听得出来红英话语中的讥讽,可是他不明白红英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敢问李先生,想要如何负责?”红英冷冷问道。
      李信有些犹豫,小心翼翼道:“待李某先回家一趟,安顿好家人,便……”
      “便来怎么样?便来迎娶我么?还是跟我反叛?”
      李信被噎住了,这正是他本想避开的地方。李信并没有做好反叛的准备。巾帼英豪的倾心,计策成功的成就感,这些都并不能颠覆他从读书认字时起便印入脑中的忠孝。直到今天早上,李信都没有人真的考虑过要背叛这个喜怒无常,但是自己一族几辈都赖以生存的“朝廷”。
      李信忽然明白了红英生气的缘由,抱着半吊子的心态将负责这种事随口说出来的自己,才最不负责任。
      看着慢慢低下头去的李信,红英脸上的冷笑也慢慢消失了,她认真地看着李信,清清楚楚地问道:“我再问一次,先生,可愿随我反叛?”
      低着头犹豫的李信没有看到红英脸上闪过的失落,终于,李信抬起头来,然而他只是张了张嘴,却依然没能说出话来。
      红英笑了,笑得十分洒脱磊落,道:“我与先生玩笑呢。先生大好的人生,怎么能与我们这等亡命之徒一同做逆贼呢。”
      李信抬手想要拉红英,却被她躲过了。红英后退了两步转身背对着李信,道:“粮仓既然已经拿下,我们这就要离开了。先生今日便可回家。这几日的无礼,还请先生……就此忘了吧。”
      红英说完便扔下李信离开了。李信默默地站在前庭,直到郑阳牵了马送他回家。

      红英抱着膝盖蹲在椅子上,把脸埋进了胳膊里。她知道,都是自己不好,李信那一句“负责”点醒了她。她和李信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是她擅自打乱了李信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她把李信强行拉到自己身边的。如果不是自己引诱他,他本可以毫无牵挂地回到原本的人生,这段时间被当作一段传奇也好,厄运也罢,会就此成为一段微不足道的记忆淹没在他的生命中。但是借着昨晚的酒劲,两个人跨过了那条界限。
      不过红英不后悔,她不想就这么被李信忘记,就算因为立场的悬殊两人不能在一起,能在他的生命里留下自己的痕迹也是好的。不过他既是男人,一夜情事便可能没什么大不了。一想到李信可能会将与自己的事情只当作一段小小的艳遇,红英便又觉得有些气不过——明明自己决定了要把他当作一生的回忆。
      扒着门缝往里偷看的小石头和郑嫣松开门缝站了起来,一人叹了一口气。
      “阿姐是真的喜欢那个书生啊。”小石头感叹道。
      “嗯。”郑嫣点点头,“阿姐是真的喜欢那个书生。”

      四

      黄昏时分,派出去放粮的队伍已经回来了,去送李信回家的郑阳却还没有回来。红英又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担心兄长的郑嫣在庄园门口不停地来回踱步。
      夜色渐浓,听到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郑嫣忙上前去迎接。马儿嘶鸣了一声停在门前,郑阳从马上滚了下来。他顾不得迎上来的妹妹,冲进庄园,拼尽力气对着闻声跑出来的红英道:“李先生……被抓走了!”

      躺在冰冷的床板上,从高处的小窗向外望去,正好能看到缺了一块的月亮。
      监牢里面阴暗、潮湿又肮脏,衙役狱卒毫不客气,手腕上甚至被他们抓出了淤痕。更加糟糕的是,被当作逆贼同党抓进来的自己不知道将要面对什么样的命运。但是李信却一点都没有慌乱与恐惧的感觉,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的话,也只有一份无法减轻的沉郁堆积在胸口。
      好在只到城门便让那个叫做郑阳的小伙子回去了,自己被抓起来的时候并没有波及到他。现在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回到红英那里了吧。明天,也许后天,他们就要离开这里了。红英会听自己的话,去和更加强大的叛军联合么?不论怎样,都与自己无关了。
      最终无法下定决心反叛的李信,却还是被当作反叛者抓了起来,实在是有些讽刺。
      被扔进监牢之后,李信想起了今天早上红英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她叫他“李郎”。忽然之间,李信什么都想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想要追上擦肩而过的红英,为什么会伸出手去,为什么会主动提出帮助他们强夺粮仓,为什么会与她一夜缠绵,为什么现在……会后悔。
      李信其实一直憧憬着那一天在炎热的街道上,从烟尘中冲出来的红英。那个跃动的绚丽的身姿为他点亮了前方迷失的方向。与是不是反叛都没有关系,在李信最为挣扎、无力、陷入自我怀疑与否定的时候,擅自闯进来的红英用卷着风与尘土的马蹄声,为他展示了另一条道路。
      那条道路上遍布着坎坷、荆棘和悬崖,却有着可以撕裂人胸膛的风和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被光芒所诱惑的李信,尝试着向那条遍布荆棘的道路上迈出了一步。他到现在都还清清楚楚的记得,从郑阳口中听到“粮仓拿下了”的那一刻,瞬间填满了整个胸口的眩晕与狂喜。
      然而这一切,李信都自己放弃了。从他以犹豫回答红英那句“可愿随我反叛”的时候,这一切就都与他再没有关系了。
      李信望着已经看不见弦月了的天空,慢慢闭上了眼睛。外面不知何处传来阵阵骚动,李信合着眼睛听着,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午后艳阳下,街尽头的喧嚣。只可惜,在这月已西沉的夜里,已经不会再有光照进来了。
      本打算睡去的李信,却被外面越来越大的响动吵的睡不着。无奈只好睁开眼时,他却看到了小窗外本来深沉如墨的夜空,被染上一层亮色。李信有些诧异地从床板上站起来,凑到窗前向外望去。
      他再一次看到了火。最艳丽的那一道红霞,带着张扬肆意的火焰,照亮了整片夜空。
      李信笑了起来。像是要吐尽胸中浊气,又像是在嘶吼着什么一样,他迎着那片火光,放声大笑。

      红英带着人冲进大牢的时候,李信正双手扶膝,端正安稳地坐在床板上,等待着他们。生生按下想要跑过去抱住李信的冲动,红英对他笑了笑,道:“那狗官已经不能对先生怎么样了,李先生且安心吧。”
      李信站起来,缓缓走到红英面前。红英又一次看到了他眼里的灯,这一次,那光芒是那样坚定,明亮。红英偏过头去,仍然带着笑容,道:“先生可能想到什么安身之所么?杞县已经不宜久留,我们将先生和先生的家人安顿好了之后,也要去投李闯王……”
      “李某可否同去?”
      “唉?”不停地说话以逃避李信目光的红英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李某可否同去?”李信便又问了一遍。
      红英转过脸来,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道:“先生……在说什么?”
      李信轻叹了一声,笑容极尽温柔,向着红英伸出手去:“前路未卜,沉浮莫测,不知天命怎算,不知生死何归。姑娘,可愿共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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