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梦之浮舟 ...

  •   一

      “大虎哥!大虎哥!”
      大虎赶紧把抱着的两根铁锹头举高,随即被飞奔来的男孩一头撞进怀里。踉跄了几步,好不容易站稳了,大虎腾出手来拽住男孩的领子一把将他拎了起来,骂道:“跑什么跑,抢孝帽子去啊!没看我正忙着给师傅送货呢嘛!”
      被揪住领子的男孩拧了拧身体,仰着脖子向后扭头,嬉皮笑脸道:“大虎哥帮帮忙吧,风筝挂树上了,我们够不着,然然正哭鼻子呢。”说着男孩抬手向前指了指。大虎顺着他指的方向抬头望去,果然看到不远处人家院子里伸出来的树枝上,挂着一个风筝。院墙下几个男孩围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孩子抓耳挠腮,个子最高的男孩踩在不知从哪里搬来的大木桶上,扶着墙使劲向上够着那个风筝。
      大虎四下望了望,松手放开男孩,又一巴掌拍在男孩后脖颈上,骂道:“作死也不看看地方,若是叫人当贼抓了,你爹妈咋办?”
      “才不会。”男孩一缩脖子笑嘻嘻道,“人家才不会跟我们小孩儿计较。我上次偷偷瞧见这家的夫人了,可好看了,跟画儿上的仙女儿似的。”
      “哼。”大虎用鼻子哼了一声,没说话。院子内的人家是县城里的大户,听说当家老爷在外地当大官。大虎没怎么见过这家的人,也没听说这家人没做过什么霸道跋扈的事情,可恨不得把在这家人供起来的县太爷很招人厌烦,况且大虎本来就对有钱有势的大老爷没什么好印象,提起来自然也就没什么好声气。
      虽然不情愿,大虎还是跟着男孩走过去,一伸手把站在木桶上的男孩抱了下来,自己踩了上去。大虎抓住风筝拽了一下,却没有拽下来,断了的风筝线牢牢地缠在树枝上。大虎又使劲拉了一下想把树枝一起拉断,却不料不仅没有成功,自己反而险些失去平衡。大虎扶着墙站稳了,刚想再伸手,忽然眼前一道光划过,一声破空轻响,树枝断了。
      下面孩子们捡起跟树枝一起掉下来的风筝欢呼着跑了,被扔下的大虎骂了一句娘,转头望向院内。
      庭院中,一个身着墨色箭袖的少年持弓而立。那少年面容清秀,看上去比大虎小上几岁,神情却有些冷漠,身形纤瘦,身姿却如他手中的弓弦一般柔韧挺拔。
      少年从断裂的树枝上回转目光看向大虎。
      四目相对。
      咣当一声,大虎从木桶上摔了下来。

      崇祯十四年正月,开封。
      宋钺早就听说过李岩的名字,也曾在行军中远远地看过他,但是面对面和他讲话还是第一次。面前的李岩比宋钺想象中的书卷气还要浓。
      本来中军大帐宋钺是没有资格进来的,因为他所属部队的主将在攻城战中受了重伤动弹不得,才派了宋钺临时顶上来参加会议。所以宋钺虽然可以勉强位列末席,却只能听着,没有插嘴说话的份。
      宋钺老老实实地呆在那里直到结束,将众将的争议和最后得出的结论都记在脑子里,就准备回去报告。但是刚刚走出大帐,宋钺就被李岩叫住了。李岩向宋钺了解了他的主将的状况之后,似乎对宋钺个人有些兴趣,开始询问宋钺自己的事情。
      方才开会的时候,在地图上指点论述的李岩还有些锋锐凛然的感觉,然而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却只是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书生。
      “刚才会议上你一直没出声,若是有什么想法,只是碍于身份不好开口的话,可以现在说给我听。”李岩最后说道。
      宋钺摇了摇头。自己能有什么想法?这一方面宋钺向来有自知之明。虽然主将似乎很看重他,但他知道自己到底还只是处在一个领着五百弟兄冲锋陷阵的立场。在战场上的时候,脑子里只需要想着“砍倒更多的敌人”和“活下去”这两件事就可以了。至于向着什么地方冲锋,敌人在哪里,宋钺向来只是听从命令,很少花费精力去想。反正他能做到的,顶多是靠着有些小聪明小伎俩,让手下的弟兄以更少的代价多换敌军几条性命。听着领军大将们探讨争论了这么久,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也只是将重要的部分全部记住而已。
      “不一定非要是什么良策,一点点想法就可以,从同袍那里听来的也行。” 李岩似乎不想这么放过他,继续循循善诱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宋钺不明白李岩这样有大才华的人,为什么非要这么在意自己这个连“将”都还算不上的人的想法,却也不好再拒绝。他想了一想,道:“不是听说开封守备薄弱才来攻打么,可是怎么——”
      宋钺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来找李岩的亲兵打断了。
      李岩皱着眉和亲兵小声说了几句什么,便又转头一脸歉意地对宋钺说道:“对不住啊,有些急事,下次有机会再听你说。”
      宋钺点点头。宋钺见过那个来传话的亲兵,方才在大帐中他站在李自成身后。他来找李岩自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自己那几句可有可无的话怎么样都行。
      “对了,你愿不愿意一起去城下走一趟?” 宋钺正打算离开,却又被李岩叫住了,“闯王要去城下查考敌情,虽然人数不能太多以免惊动守军,现在郑阳不在,多一个贴身守卫应该是可以的。”
      跟着李岩与准备出发的李自成汇合之后,宋钺觉得自己大概明白了李岩方才皱眉和叫上自己的原因。宋钺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但是李岩明显不能算作战力,这个算上自己才勉强超过二十人的队伍要去到敌军城下,宋钺开始佩服起李自成的胆量。
      他们还没有无谋到要堂堂正正地往城门走,李岩和李自成商议之后选了从上次攻城中城墙损毁最小,明军也应该是守卫相对松懈的南侧靠近。悄无声息地出了大营之后,李岩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任谁都可以从他僵硬的姿势和紧紧攥着马缰的手上看出他紧绷的神经。李自成对李岩的过度戒备嗤之以鼻,嘲笑了李岩两句之后,似乎为了显示自己的无畏,李自成一提马缰,十分轻快地跃出了队伍。
      李岩来不及阻止,只好与其他人一起催马赶上。
      一道寒光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带着轻却极为凄厉的啸响,撕裂了他们与城墙之间的这段距离。
      李自成摇晃了几下,从马上栽了下去。
      最先反应过来的亲兵冲上前去接住了坠下来的李自成,其他人在短暂的慌乱之后迅速背向围成了一个小小的防御圈,将李自成护在中间开始后退。本阵中一直远远待命的骑兵队发现情况有异,也赶忙出来接应。
      宋钺没有看清李自成到底何处受伤了,他只能意识到那破空之声来自于一只箭矢,眼睛却完全没有捕捉到箭的影子。不过庆幸的是,李自成似乎躲过了致命伤。
      后退中宋钺望向开封城,与城下的混乱相比,城墙上却是一片安静肃然,一个守将模样的男人持弓站在敌楼上冷眼望着他们和本阵大营。
      李自成也不是什么准备也没有做便贸然行动,出营之前,宋钺看到李岩同几个部将说了些安排。现在宋钺看不见大营的情况,不过从居高临下的守军没有任何动作来看,中军大阵此刻应该是严阵以待的。所以他们现在暂时还不用担心守军可能会冲出来,只要能尽快把李自成带回去。
      宋钺正要收回目光,突然觉得视野的角落里有些异样,他定睛看去,引起他注意的是那守将所站的敌楼更往西一点的垛口上,一个黑色的影子。宋钺看不太清那人的脸,只能看到那人手里也握着一把长弓。方才守将的一箭大概穿透了一百五十步的距离,而从那个人影到宋钺他们现在后退到的地方,至少有两百步。
      在宋钺估算距离的时候,那个人影拉开了弓弦。
      宋钺心里咯噔一下。
      那支箭指向的并不是众人环绕保护中的李自成,而是自己——不,是身边的李岩!
      宋钺来不及多想,只紧紧盯着那个人影,猛地一发力,从马上跃起扑向李岩。
      尖锐的轻啸在耳边极近处响起,像是从宋钺的鼓膜中穿了过去,直接击打在了颅骨上一样刺耳。
      摔在地上的两人激起一片扬尘。身边似乎又有些骚动起来,宋钺恍惚中看到被自己压在身下的李岩瞪大了一双眼睛跟自己说话,但他却听不清李岩在说什么。见李岩用力伸着手,宋钺纳闷地摸了一下被他指着的脖子。看着自己一手的鲜血,宋钺这才感受到了火燎一般的疼痛。
      然而宋钺的目光只在自己的手上一扫而过,便又投向了城墙。
      人影已经不见了。
      虽然差一点就伤到了大血管,宋钺却没有心思在乎这一点皮外伤。方才箭矢离弦的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将眼中看到的人影,与记忆中的身影重合到了一起——那个弓弦一般柔韧挺拔的墨色身影。

      二

      大虎扒在墙头上,只露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地向院内望去。见院内只有少年一人,大虎放下心来,站直了身体轻声招呼道:“阿远!阿远!”
      庭院里正拉弓瞄准的少年闻声松了力道,转过头看向露着一口白牙,兴高采烈地挥着手的大虎。
      少年一箭射断树枝帮他们取下风筝之后,第二天傍晚同一时间,大虎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这条小道上。他望着树下的那面墙发了一会呆,几经犹豫再次爬上木桶之后,果然又看到了那个少年,持弓独自练习着。
      少年的感觉十分敏锐,大虎刚刚趴上墙头的时候便被发现了。但是少年并没有叫人或者驱赶大虎,只松松握着弓箭,扭头向大虎望去。他的神情虽然依旧冷漠,却似乎多了一些迷惑,像是在问大虎还有什么事一样看着他。大虎在那目光的鼓励之下,壮起胆子开口与少年搭上了话。
      从那天起,大虎隔三差五地便到这里来找少年说话,连垫脚的木桶也被他搬来几个大石块替换了。少年的话不多,大多时候都是沉默着听大虎说,有时候会点点头或者附和一下。偶尔大虎问起的时候,少年才会说一些自己的事情,也不过是一两句话草草带过。大虎到现在也只是知道少年叫做阿远,是这个家中的独子等等这些最基本的事情而已。
      不过阿远并不总是一个人练习,有时候大虎会看到一个老人在一旁指导。阿远说那是他的祖父,也是他的老师。碰到祖父在场的时候,大虎就只能悄悄溜走,第二天再来。
      阿远从小被家人严格教养,上午读书,下午习武,极少有机会到外面玩耍。虽然他总是一副没什么表情的漠然样子,大虎却看得出阿远很喜欢听自己讲市井闲话。为了让阿远哪怕多一分开心也好,大虎每天都搜肠刮肚,翻着花样地讲有趣的事情给他听。
      只有书场里听来的评书故事,大虎是绝对不愿讲的。大虎曾经给阿远讲过一次演义传奇,他觉得自己讲得铿锵起伏,跟说书的先生比也差不到哪里去了。然而正在大虎得意的时候,阿远一本正经地挑起了故事里的错误——这个地方不对,那个地方跟史书不一样……那一天大虎觉得特别丢脸,隔了两天才重新露面,之后他便再也不讲这些了。
      大虎还没有为风筝的事情向阿远道过谢。对于阿远来讲可能是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的一件事,在大虎心里却一直是个疙瘩。大虎想要送点什么,可是阿远是官老爷家的孩子,自己能送出什么人家稀罕的东西呢?
      一直惦记着这件事的大虎,今天上午跟伙伴去河边抓鱼时,从小河里捡到了一个石头。大虎知道这大概是块不怎么值钱的石头,他以前也经常从水里捡过看起来很漂亮的鹅卵石。但是跟一旦离水擦干颜色便黯淡下来的鹅卵石不一样,这块放在手心里凉凉的,青绿色的小石头即使没有了水色的修饰,也依然润泽好看。大虎知道阿远大概对昂贵的宝石没有兴趣,但是从城外小河里捡来的好看又稀奇的石头,也许能让他开心一下。
      “接着!”见阿远望向自己,大虎朝着院内抛出了石头。
      然而他的力道和准头都没有控制好,那石头从阿远够不着的地方划过一道高高的弧线,眼看就要砸到后面屋子的窗户上。大虎心道惨了,正想捂住眼睛的时候,却见阿远弯了一下膝盖,跳了起来。
      半空中阿远扭转身体伸出手去接住了石头,然后稳稳地落在了地上,动作连贯自然,轻巧敏捷得像是一只即将成年的幼豹。
      大虎呆住了,半张着口,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这个比自己小四岁的纤瘦少年。
      阿远似乎没有注意到大虎的表情,他仔细打量了一会手里的石头,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
      “啊,今天师傅跟着师娘回娘家了,就放了我一天假。”大虎回过神来,解释道,“这是我早上在城外河里捡的。很好看吧,跟一般的鹅卵石也不一样,我就觉得你……可能会喜欢……”
      看着阿远依旧一副淡漠的表情,大虎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的心里也开始敲起了小鼓。他这么满心欢喜地跑过来,献宝一样把石头拿出来,却从没想过,如果,万一,阿远不喜欢,该怎么办。
      “这是,特意送给我的?”阿远又低头看了看石头,口气有些不确定。
      “嗯。”大虎点点头,有些慌乱的地解释道,“啊,我知道这石头不值钱,我没想,只是……”
      “谢谢。”阿远抬起头,笑了笑。
      大虎的呼吸顿了一顿。脸颊边拂过的晚风,染红了云彩的夕阳,树枝上轻啼的小鸟,闹市里传来的人声,一切的安静与喧嚣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了。大虎的世界中只剩下眼前的少年,对他微笑。

      崇祯十五年正月,开封。
      宋钺屏住呼吸,蜷着身体仰面几乎是贴在了地上,等待着附近嘈杂人声的离去。夜空中悬挂着的新月,无视人间的嘈杂与火光,只是漠然地向着黑暗抛洒银色的冷光。
      宋钺就这么望着月亮发了一会呆,才发现自己周围已经安静了下来,也重新意识到了自己逃亡者的立场。
      因伤被俘已经四天,宋钺本来已经放弃了抵抗,做好了任人宰割的准备,却在看到看守随意把玩从自己身上搜出的匕首时爆发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开封的街头。宋钺不知何时与一起逃出来的同伴走散了,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开封城里躲避搜索。紧紧攥在手里的匕首,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宋钺蹲起身来,低头看了看那把与自己并不相称的华丽匕首,用袖子擦了擦上面残存的血迹。刀鞘和刀柄上的雕花和宝石,与闪着寒光的锋刃并不矛盾,这件雕琢精美的工艺品同时也是一件可以切断血肉骨骼的凶器。多年来一直贴身携带着这把匕首,宋钺却很少使用它,虽然也有长刀用起来更顺手的原因,最重要的还是不到万不得已时,宋钺并不想让它沾染上鲜血。
      在原地蹲了一会,确认四面都没有了动静,宋钺才站起身来,向着西面的城墙处跑去。
      一同逃出来的人中有一个士兵在是在开封长大的,他说城西有一条避人耳目的小道,正好通到损毁的城墙附近。这几日持续的攻防战,城墙的修复不会那么快,虽然明军一定会增加守卫,但是防守的重点却是在城外而不是城内。只要穿过小道到达城墙,便也许有机会能趁夜色逃出去。
      或远或近的人声和火光,让宋钺有些担心其他同伴的状况,但是他现在已经自顾不暇,只能盼望自己和同伴有足够好的运气,即使无法汇合也可以逃得出去。
      找到那条小道,一路跑来没有任何的追兵,逃亡顺利得甚至让宋钺开始有些不安。城墙就在眼前,宋钺却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忽然,他似乎听见了人声,便立刻俯下身子,躲在了道旁的一堆杂物后面。
      几个人的脚步声停在了巷口与他相距数步之遥的地方。宋钺透过杂物的缝隙向外望去,却只能看到那几个人的背影。
      “……三人射杀,两人斩杀,一人捕获,还有一人在逃……”宋钺隐约听到一个人在向站在最前面的人汇报。之后他们又小声交谈了几句,宋钺便再也听不清了。
      宋钺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尽最大所能悠长而无声地呼吸着,可是在这样的夜里,连心脏跳动的声音听起来都觉得格外的清晰。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外面的几个人终于散去了,听着他们的脚步在夜风中渐远,宋钺慢慢放松下来。
      眼前一道弧光,宋钺一瞬间还以为是月亮落了下来,然而眉间随即感受到的寒意,让宋钺意识到了指着自己的,是锋利的刀刃。
      宋钺举起双手,慢慢站了起来。
      背着光宋钺看不清对面人的模样,只能从他的衣甲上判别出那人的军阶大概即不高也不低的样子。
      那人动了一下刀尖,宋钺听话地从杂物堆后面走了出来。藏在袖中的匕首紧贴着皮肤,宋钺的目光越过刀尖紧盯着那人的动作。然而那人却不再动了,就在狭窄的小道里,以找不出破绽的姿势站着,用刀指着宋钺。
      “为什么,要逃?”不知道多久的沉默之后,那人开口道,声音像是冰冷的月光,也像刀锋上的寒光,清冽而冷漠。
      “嗯?”宋钺愣了一下,不明白这人是什么意思。
      “不逃,就还能活下去。”
      宋钺怔了怔,笑出声来,道:“那要是投降加入明军,是不是还能活得更好?”
      那人摇了摇头。
      对面自己的嘲讽,对方却一本正经地摇头,宋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
      “你只需要安静等待便可。等贼军退去,我便求陈大人让你返乡。你军阶不够,尚且不能算贼军之将,只要你放下武器,陈大人是可以网开一面放你回乡的。”那人口中这样说着,指着宋钺的刀刃却毫不放松。
      宋钺不知道面前这人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却被他那理所当然的语气撩起了些火气。宋钺一时间忘了自己的立场,挑衅一般道:“我若不愿呢?”
      对面那人似乎也被他这一句话激起了怒气,虽然刀尖未动,声音却起了波澜:“为什么?只是叫你放下武器离开战场而已,你就那么不愿意么?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活下去。”宋钺冷笑一声。
      “所以,只要你——”对方有些急切地说道。
      “只要我怎么样?只要我扔掉手里的刀,回到故乡就可以活下去?”宋钺一脸好笑地看着对面的人影,“在这个狗屁世道下,能活下去?”
      “世道艰辛,民生凋敝确是事实。可正因如此,才应该避免更多无谓的牺牲。眼下外敌当前,便更不应该将宝贵的军力浪费在内斗之上。”对方竟然认认真真地给宋钺讲起大道理来,试图说服他。
      宋钺继续挑衅道:“那朝廷向义军妥协,不也可以避免内斗么?”
      “贼军首领多为农民,可曾想过该如何治国?只凭开仓放粮么?那支撑政务与军务的资费从何而来?”对方继续用淡漠的语气陈述着,“每逢乱世便有布衣起事,但真正成就帝王之业,为百姓带来安乐的能有几人?只要朝廷还在,这个天下就还有一根主心骨,就还不会彻底崩乱。所谓的义军所做的,不过是毁坏安宁,带来更多的混乱与牺牲罢了。”
      “那我们就活该去死?”宋钺冷冷地盯着对方阴影中的脸,低沉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响起。
      对方怔住了。
      “那我们就活该被官绅所欺?活该卖儿卖女?”燃烧着愤怒与不甘,血带着戾气涌上脑袋,宋钺低吼道,“为了你那所谓的安宁,我们就该活活饿死?”
      对方似乎试图要说什么,口中却只发出了一些无意义的声音,刀刃也微微晃动起来。
      宋钺忽然向后撤了一步,侧头撇开刀尖,随即飞起一脚正踢在对方手腕上,踢飞了他手中的刀。不带对方反应过来,宋钺便欺身上前,冲上去撞向对方。对方因为吃惊而失了重心,宋钺便顺势压了上去,在两人摔倒在的同时,一手揪住他的衣襟,一手亮出藏在衣袖中的匕首,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
      外面隐约的火光从头顶投射下来,照亮了那个人的脸。
      宋钺整个人都僵住了。
      退去了少年的稚嫩,依旧清秀的五官中多了几分英挺凌厉。
      “白……远卿……”宋钺口中无意识地轻声念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
      愕然,惊恐,动摇,犹疑,苦闷,怀疑,挣扎,悲伤……该怎么形容面前人的表情和目光?宋钺觉得心脏瞬间被一只手死死地攥住了,勒得他胸口发疼,无法呼吸。
      脆弱和痛苦,这本是宋钺最不想在这个人脸上看到的表情。
      这个他曾经暗自决定,要从所有伤害中,从一切灾厄里,拼上性命保护的人。
      肋骨处一阵真实的闷痛让宋钺回过神来,他立刻松开手中的衣襟,翻身躲开了对方击来的膝盖,在地上打了个滚迅速站了起来。然而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在他还没站稳的时候,便已经被白远卿的箭指住了喉咙。
      宋钺忽然觉得没有力气了。他不知道这个距离之下有什么东西能够与白远卿弦上之箭抗衡,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有用手中的这把匕首向面前这张脸发动攻击的勇气。方才还在口口声声说要活下去的宋钺,突然觉得即使死在这支箭下,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我只数到十,便放箭。”白远卿面无表情地说道,“一。”
      宋钺还在发愣。
      “二!”白远卿像是在催促一样,提高了声音。
      宋钺转身就跑,发足狂奔。
      在不知何时升起的一层薄雾中奔跑着,湿凉的空气打在脸上,宋钺抬头时看到的是月亮已经隐去的,深沉的夜色。

      三

      总是兴致高昂的大虎这一天实在是没精神,连阿远都看出来了。阿远有些担心地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隔壁的大哥被征兵了,人被拉走的时候赵家婶子都哭哑了。” 大虎干脆不再强作笑颜,趴在墙头闷闷地说道,“说不定下次就轮到我了。”
      “大虎不想从军吗?”阿远还是不太明白大虎情绪低落的原因。
      “哈?”大虎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阿远,道,“能好好过日子,谁会想去当兵啊?”
      大虎的父亲卧病在床,家里还有一双年幼的弟妹,他虽然尚且年少却已经算是家里的半个顶梁柱了。如果他也被拉去当兵,他的双亲和弟弟妹妹该怎么生活下去?
      阿远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站在那里。大虎瞥到阿远手里的弓,皱起眉头,道:“你一天到晚那么努力做什么?你就那么想要去当兵么?”
      “唉?”阿远怔了一下,然后将手里的弓拿到眼前,有些迟疑道:“我也不知道……我将来应该会去从军吧……”
      “就因为你爹你爷爷让你从军?因为他们都是军人?”阿远迷茫让大虎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焦躁,他有些不耐道,“那你自己怎么想的?你为什么要从军?现在这么乱,要真是被送到战场上,那可是要死人的!”
      阿远并没有被吓到,只是脸上依然是一副十分困惑的样子,道:“我知道,爷爷说过,箭射向活人的时候,和射向靶子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我,为什么,怎么想的……”
      大虎叹了一口气,阿远的模样让他很是烦躁,但他又不想拿阿远撒火,只好道:“算了算了,别胡思乱想了。我回去了啊。”
      “等等!”阿远立刻叫住大虎,待大虎带着疑问转回身子之后,他又犹豫着不说话了。
      “怎么了?”大虎强压下心里的无名火,尽自己最大的耐心地问道。
      阿远又犹豫了一下,才下定决心开口道:“这个月月底,我可以休息一天。你能不能带我,去河边?”

      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半个时辰,大虎便到了约见的街角。时间还早,他却不敢胡走乱逛以免与阿远错过,只好无所事事地蹲在人家屋檐下看一群蚂蚁搬运半只死蚂蚱。
      “大虎?”
      大虎闻声抬头,一群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半大小子扛着鱼竿向这边走过来,那是他平时一起玩闹的伙伴们。
      “你在这干嘛呢?不是说今天要替刘师傅送货么”领头的少年诧异道。
      “嗯,啊,我送完了,就没事了。”大虎含糊地回答道。他不想让这些少年知道阿远的事情。看他们的样子竟也是要去河边,待会只好想办法避开了。
      “那就走,一起钓鱼去!”领头的少年伸出手来想要勾住大虎的肩膀,却被大虎躲开了,少年皱起眉头,“干什么?”
      大虎摇摇头道:“你们去玩吧,我还有点事情。”
      少年一脸奇怪地上下打量了大虎几遍,道:“你不是送完货了么?还能有什么事?”
      “就,就是有点事。”大虎避开少年的目光,却没注意这样的自己显得更加形迹可疑。
      “我知道,我知道!”一个男孩从后面钻了出来,正是那天让大虎帮忙够风筝的那个孩子。男孩一脸得意道:“大虎哥是要去跟白家少爷玩。”
      大虎闭了闭眼睛,心道完了。
      “哦?白家少爷?哪个白家?哪个少爷?”领头的少年挑起了眉毛,脸上露出了冷笑,道,“大虎什么时候攀附上官家少爷了,怎么不介绍给我们认识认识?”
      那个少年的父母和姐姐都被县官逼死,他对官府只有赤裸裸的怨恨。他身后的少年们也开始有些骚动,他们也都多多少少地对官家有反感或者怨气,大虎甚至也跟他们一起去欺负过城里举人和乡绅家的孩子。他们把十二岁的孩子打一顿扒光了扔进河里,直到见他快淹死了才拉上来,威胁他告诉大人是自己跌进河里的。所以大虎才不愿意将阿远的事情讲出来。
      眼看着就要被血气上头的少年们当作叛徒,大虎一狠心咬了咬牙,道:“我这不是逗那小少爷玩呢吗。他总是躲在院子里,要想办法把他骗出来才好下手。”
      察觉到对面少年忽然目光有异,像是越过自己看向了身后,大虎心里猛地一跳。他慢慢转过身去,看到了站在那里的阿远。
      阿远紧紧抿着嘴唇,看着呆愣的大虎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了。
      “那个就是白家少爷。”旁边的男孩有些畏缩地小声说道。
      领头的少年轻哼了一声,跟身后的少年们使了个眼色,不再搭理大虎,快步跟了上去。
      大虎看了一眼阿远快要走出街口的背影,挥起拳头扑向领头的少年。

      “什么?搬走了?”大虎停下拉风箱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师傅。
      刘铁匠不明白大虎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反应,有些诧异道:“是啊,好几天前就搬走了……唉唉臭小子你给我回来!”
      冲出门去的大虎一路狂奔。他先跑到白家大门口,却只见大门与角门都紧紧关闭着。他又绕到后面一直跟阿远见面说话的地方,半个月没来,墙下的大石块还在那里。大虎踩着石块扒上墙头向内望去,只见空旷的院内没有一丝人烟气息。
      那日街上一面之后,大虎便再没有见过阿远。大虎想去跟阿远道歉,他也知道阿远应该会听他解释原谅他,可是他就是怎么都鼓不起那个勇气。便借着被打得几天下不了床的借口,一直拖到现在。
      看着这人去屋空的宅子,大虎觉得自己心里也空了一块。他完完全全没有做好离别的准备,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拿那个不停往心里灌风的空洞怎么办。
      茫然四顾的目光停在了旁边的那棵树上,曾经被阿远射断的树枝根部,挂着一个小布包,正好在大虎伸手可及的位置。大虎将那个布包取下打开来看,里面是一把匕首。
      刀鞘和刀柄上有精美的雕花,镶嵌在上面的宝石在阳光下反射着绚丽的光芒。大虎拔出匕首,精钢锻制的刀刃上敛着隐隐的寒光。

      崇祯十六年八月,潼关。
      宋钺走出营帐,远远地望着那座千年雄关,三秦镇钥。与顺军纠葛颇深的,不仅仅是这座雄关,还有现在镇守在里面的名将,有人说那也是明朝最后的名将,在中原最后的希望。
      宋钺又想起了白远卿。从开封逃出来之后,宋钺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三攻开封的时候主在围城,并没有发动太多的攻势,宋钺也就连在战场上遇见他的机会都没有了。大水冲毁开封之后,想要再找到他便更加不可能。宋钺希望白远卿可以在什么地方活着,哪怕是在战场上也好,他也想要再见他一面。
      啪,后脑勺被什么人拍了一巴掌。宋钺皱着眉转过头去,却看到了一身红装的女子立马在旁边,笑得正开心。
      宋钺叹了一口气,向她行了一个礼,道:“李夫人。”
      红英跳下马来,笑眯眯道:“这么出神,连马蹄声都没听见,难道是在想心上人?”
      宋钺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两声,却没有否认。
      红英一脸惊奇,赶忙追问道:“还真是啊?我竟不知道你有心上人!快说说,是哪家的姑娘?多大年纪?什么模样?”
      那日救下李岩之后,相对于李岩,宋钺与这位生性爽朗的李夫人倒是在一起喝过几次酒以后很快相熟了。在李岩为从开封城中逃回而遭到怀疑的自己说了几句公道话之后,宋钺便更加敬重他们夫妇。但是像这样被李夫人缠上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有些头疼。
      “只是想想罢了。”宋钺摇摇头,道,“我这样的人,是配不起人家的。”
      啪,后脑勺上又挨了一巴掌。
      红英柳眉倒竖,一脸怒其不争的样子教训着宋钺:“呸!怎么这么没出息!那姑娘是皇帝老儿家的公主,是天宫里的仙女啊?就算真的是仙女,你不试一试,怎么就知道人家不是也有这个意思?”
      宋钺苦笑了一下。红娘子倒追李公子的事迹军中人人皆知,宋钺也和大家一样都很佩服李夫人的气概与英勇,只不过……
      红英好像误会了宋钺苦笑的含义,面色和缓下来,拍着他的肩膀鼓励道:“再说你哪里配不上人家了?虽然比不上李郎,你也算是年轻有为,相貌端正,这世上的姑娘大体都配得起了。”
      “多谢李夫人。”宋钺只好顺着红英。
      可惜红英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好像要就此帮宋钺把事情定下来一样,开始问起了宋钺家里的情况:“那姑娘可在你家乡?你父母知道么?”
      宋钺顿了一下,答道:“李夫人不知道么,宋钺早就没有家人了。”
      红英怔住了,随后低下头小声道了一句歉:“对不住,问了不该问的。”
      “过去的事了,李夫人不必挂在心上。”宋钺笑着摇了摇头,趁这个机会转了话题,“李夫人到前锋大营来,是什么正事的吧?”
      红英这才又想起了什么,点头道:“啊,我事情已经说完了,正要走的时候李郎来了。我便想等他出来,一道回去。”
      正说话间,李岩从主将大帐中走了出来。红英喊了一声“李郎”,喜笑颜开地迎了上去。
      宋钺也上前同李岩打了声招呼。三个人交谈了几句,红英便同李岩一起离去了。
      看着两人策马并辔的背影,宋钺觉得有些羡慕。

      四

      崇祯十六年九月,郏县。
      狭窄的小道只能容数骑并行,两旁都是乱石杂草无处下脚。只要沿着这条路,便可以追上在不到百骑的掩护下退走的孙传庭。道路上并没有明军的踪影,只横七竖八地摆着数十具顺军的尸体,仔细看去,每一具尸体上都插着一只致命的利箭。
      宋钺带着部下在道路的入口处徘徊,无法前进。
      从郏县一路追击,宋钺的队伍一马当先,曾经一度追至与孙传庭不过一箭之地。就在宋钺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时候,明军中忽然有十余骑减慢了速度,脱离了本队。一直到这个谷口,宋钺手下已经有至少百多人折损在了这十余骑的箭下。
      追至这个谷口时,对方剩下的不到十个人立刻弃马分散开来,以乱石为掩护,借着地利死守谷口。对方人数和箭支都有限,却凭借着箭无虚发的精准和闪电般的速度,用并不密集的箭矢在谷口组成了一道没有人能穿过的死亡屏障。
      宋钺勒马停在谷口,一边压下自己急躁的心情,一边观察着四周环境,试图想办法尽快突破这道关口。虽然已经有别的队伍绕过这段山谷,打算在另一头截住明军,但是没有一条路可以比这条小道更短更快。若是在这里等待不到一日便可到来的援军,突破这数人织起屏障便不是难事,却不一定再能追上奔逃的明军。
      宋钺看向自己的队伍。数日连战下来,宋钺麾下的千骑只剩下了不到一半。然而这几乎百倍于对方骑兵——其中不乏许多弓箭好手——却被区区数人困得动弹不得。若是宋钺不顾伤亡下令硬冲过去,倒是有可能冲破对方的箭网,只是宋钺并不太想让这些疲惫的士兵再去送死。况且似乎已经有些被敌方震住了的士兵,还能不能不顾生死径直冲锋还在未知。
      在截击孙传庭的大功与手下军士的性命中权衡的宋钺,有点走进了死胡同,这时候旁边一个士兵嘟哝了一句:“那些兔崽子的箭是射不完的么!”
      宋钺豁然开朗。每个人可以携带的箭支数量有限,箭是不可能射不完的,不如说对方根本很可能已经处于箭支匮乏的状态。就算是本领再强的神箭手,没有了箭,也会陷入绝境。宋钺开始清点人数,打算试着估算一下对方手里残存的箭支数量。
      这时,听见队伍中有些骚动的宋钺抬起头来,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谷中小道上。他在满地的尸体和几匹彷徨的战马之间穿梭,解下挂在上面的箭囊搭在自己身上。
      谷口外的骑兵被激怒了,不待宋钺命令,队伍中对自己的箭术有些自信的人纷纷引弓搭箭,要让那个轻视愚弄他们的人付出代价。
      有七个人率先跃至了谷口,然而射出去的却只有三支箭,其余的四人刚刚拉开弓弦,便被从乱石中射出的冷箭取走了性命。谷中之人以战马和尸体为屏障,十分轻易地避开了那三支箭,同时连出三箭,射穿了另外三人的咽喉。那人却并没有退走,只是将捡来的箭囊分别扔到两边的乱石从中,然后便松松地握着弓箭,站在了小道的中央,一脸冷漠地望着谷口外的骑兵。
      看着那张虽然沾染了血污,却仍然清秀英挺的脸,宋钺无奈地笑了一笑。他并不惊讶在这里看到白远卿,之前的追逐战时,他便已经认出了白远卿的身影。但是他仍然很想长叹一口气。
      对方手里有了充足的箭支,恐惧一时间盖过了上头的热血和愤怒,就算明知道白远卿站在那里,骑兵们也踌躇着不敢上前。然而白远卿却像是故意挑衅一样,从箭囊里抽出三支箭,就这么拿在手里,然后众人连他拉弓的动作都没有看清,就听到三声轻啸,三个骑兵栽下马去。
      激愤再一次涌上头来,随着一名军官令下,最前面一队数十名骑兵,几乎全部都取出弓来。谷口狭小无法齐射,那军官便将众骑兵编成梯队,随着他一声令下,十支箭几乎同时向着白远卿呼啸而去。然后这十人立刻从两侧退开,另外十支箭紧接着射出。这个愤怒的军官想要用小型的箭岚将白远卿射成刺猬。
      然而他错算了距离,以及他们和对方几个人之间的压倒性的实力差距。一百二十步的距离,对白远卿来说与十步并没有太大差别,但是骑兵队里却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保证在贯穿了这样距离之后自己箭上的力道和准头。
      白远卿在尸体和战马中奔跑、跳跃着躲避仍然还算是密集的箭雨,在闪避的同时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拉弓还击。众人只能看到他每次从箭囊中随手抓出三四支箭,利箭便从他动作的残影中呼啸而出。奔跑、翻滚、仰身,哪怕跳跃在半空中他也能翻转身体避开飞来的箭矢,同时一箭洞穿对方的咽喉。白远卿就像一只轻巧敏捷的猎豹,手中的弓箭就是他的爪牙,每一次弓弦的轻震都是带来死亡的声音。
      他藏身乱石中几个同伴并没有只是看着白远卿的表演,也以不亚于他的速度将利箭射向骑兵队。几个人用默契的配合与绝顶的箭术,织成了一张以白远卿为中心发散出去的箭网。
      谷口的每一个梯队都只能有一半的人活着退开。然而指挥的军官却并没有退却,短短的片刻就已经折损了十几个人,他却咬着牙让下一个梯队继续向前。他一直死死盯着白远卿的箭囊,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到,白远卿方才捡来的箭囊全部扔给了同伴。在白远卿射出最后一支箭的同时,军官一跃而出,以他最大的速度和力道,向着白远卿射出了必杀的一箭。
      白远卿却连片刻也没有停顿,他随手拔起了脚边插在泥土里的一支箭——只听噼啪一声炸响,这支箭便贯穿了那名军官的咽喉。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没有人用眼睛追上了白远卿刚才的动作,但是他们却都看到了坠下马的军官,还有地上被从中间竖劈成两半的箭。
      白远卿用随手拔起的箭,劈开了迎面而来的箭矢,将对手送下了黄泉。
      白远卿用行动宣示着,这条小道和对面整个骑兵队,都是他的箭囊。
      看着彻底被白远卿震慑住了的骑兵队,宋钺在心里叹着气,将方才想到了一个办法告知给刚刚挑选出来的几个手下和自己的副官。这个办法并不是什么妙计,因为它只可能对白远卿有效,需要宋钺赌上自己的性命,而且,十分卑劣。
      但是宋钺只能一试。从白远卿的行动上来看,他和剩下的几个同伴根本没有想过活着离开这个山谷,彻底豁出性命的箭术高手,要多少人的命赔上才够?
      跟部下交代好了细节,宋钺便策马小跑着向谷口而去。所有的骑兵都给他让出路来,宋钺单骑走近了谷口。乱石中并没有冷箭射来,便如宋钺预料的那样,对方无间的配合与对白远卿的信任此时成了他们最大的漏洞。
      站在到小道中央的白远卿拉开了弓弦,然而射出的箭矢却只在宋钺的脸颊上擦出一条血痕。宋钺并没有理会那警告的一箭,反而一踢马腹加速奔跑起来。白远卿立刻再次张弓箭指宋钺,然而这一次,却没有射出去。奔跑的战马载着宋钺急速接近,白远卿一手紧紧攥着弓,另一只手却怎么也放不开指着宋钺咽喉的那支箭。
      乱石中的几个人始终盯着宋钺和白远卿,他们终于发觉了事情不对劲,正要掩护时,却都没有注意到身后举着刀扑下来的人影。
      离白远卿只有数步之遥,宋钺抽出了长刀,踩着马镫用力跃起。他大吼一声,举起长刀带着全身的重量和下坠的力道,全力劈了下去。
      白远卿慌乱中举弓去挡,角弓应声而断,为白远卿缓去了部分力道。刀风中白远卿来不及后退,便顺势倒在地上向旁边一滚,堪堪躲开了宋钺这一刀。白远卿刚刚翻身站起,便被宋钺一脚踢在腰侧,向后摔了出去。
      副官在宋钺从马上跃起的那一刻,便下了全员冲锋的命令。数百骑兵穿过畅通无阻的小道,从宋钺身边奔腾而过。宋钺下给副官的命令,就是不要管自己,由副官继续指挥,一刻也不要耽误追击孙传庭。
      宋钺牵回自己的马,却没有骑上去,只是拖着有些疲惫的脚步望着绝尘而去的队伍向前走了几步。
      “让开。”身后响起的低吼让宋钺怔住了。
      “我说让开你听不到么!!”
      刺骨的寒意从背后急速袭来,宋钺反射般的抽身挥刀。刺耳的金铁交鸣在耳边响起,宋钺凭借直觉向后跃起,手腕上传来一阵钝痛。
      宋钺吃惊地望过去,他没想到身材纤瘦的白远卿挥起刀来竟然可以有这么大的力量。
      白远卿有些站立不稳,手臂上流下来的血浸染了刀覃,但是他手里却紧紧地握着长刀。
      “你的同伴都已经死了,即使你现在追出去,也已经赶不上我的人。”宋钺觉得嗓子里有什么东西硌得他有些难受,道,“放下刀吧,你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这个朝廷真的就值得你这么拼命吗?!”
      “啊,值得。”白远卿抬眼瞪着宋钺,他冰冷锐利的目光和声音,刺得宋钺背后发凉,“朝廷是必不可少的,只要还有人需要朝廷,需要那份安宁——”
      白远卿话音未落,刀光便劈头斩下,宋越侧身闪过,白远卿却刀刃一转,带起一道短促却凌厉的弧线横斩向宋钺腰间。宋钺翻转刀尖反手向下格挡,刀刃相撞之声响起时,他的虎口被震得一阵发麻。
      宋钺急速后退两步想要先拉开一段距离,白远卿的刀锋却紧跟着压了上来。白远卿的刀并不像他的箭一样带着那种让人无法逃离的压迫感,然而他的动作凝练,刀风狠厉,娴熟的技巧和久经锤炼的身体轻易地弥补了他和宋钺在力量上的差距。
      宋钺的刀术是在战场上练出来的,没有人正经教过他,凭借着力量、灵活和直觉从一次又一次的恶战中活下来的宋钺,自然而然地学会了挥刀的方法。但是在从小接受过严格训练的对手面前,宋钺还是招架的很费力。然而与几乎成为白远卿身体一部分的弓箭不同,长刀毕竟不是他在战阵上常用的武器,应变时偶尔会出现刹那的滞涩。这点微小的经验之差,就是宋钺的机会。
      “这样的朝廷已经没有人需要了!”宋钺的刀刃向上从左下撩起,荡开了白远卿劈的刀锋,即刻反转刀刃,从白远卿的肩头斜劈而下。白远卿拧身闪过之时,宋钺右脚踢出猛地扬起一片沙尘,白远卿反射性地撇头闪避,宋钺右脚落地旋身飞出左脚,狠狠地踢在了白远卿的胸口上。
      “这样的朝廷,已经没有人需要了。”看着按着胸口摇摇晃晃再次站起来的白远卿,宋钺觉得自己的手和声音都有些颤抖,“它维护不了你要的安宁,现在的朝廷根本已经成了阻碍!!我们这样拼死而战,不就是为了一个平安的世道——”
      “呵,呵呵……”白远卿低着头,宋钺住了口仔细听才发现,他竟然是在笑,那是宋钺听过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白远卿抬起头看向宋钺,脸上终于不再是那一成不变的冷漠,然而他的目光却像锥子一样戳进了宋钺的心脏。
      “平安,哈,平安的世道,哈哈……宋钺,你知道什么?你知道在人在饥饿到极限的时候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吗?你知道面对遮天的巨浪时人的脑子里会想些什么吗?你知道什么是无尽无底的绝望吗?”白远卿盯着宋钺,哑声道,“我知道,因为我见过地狱。”
      宋钺语塞了。
      “平安的世道?”白远卿突然冲上前来,挥起手中的长刀,每劈下一刀便歇斯底里地质问一句,“你告诉我谁不想要平安?谁不想活下去?那些百姓犯了什么错?有人活下去,就一定有人要死去?为了自己活下去,不论多少人多么凄惨地死去都没有关系?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世道?平安在哪里?你告诉我!你说啊!”
      白远卿像失去了理智一样拼命地挥刀劈砍。宋钺沉默着,一边格挡一边后退。
      “你给我让开!让开!让开!”白远卿就像一只受了伤又被逼到绝路的猛兽,带着凶狠而绝望的力道狠命挥舞着他唯一的武器。
      在疯狂舞动的刀锋下全神招架的宋钺没有注意到脚下,他后退时一脚踢到地上的尸体,被绊倒在地。迎着从头顶砍下的刀光,宋钺闭上了眼睛。
      然而等待中的那一刀却没有劈下来,宋钺睁开眼,顺着白远卿怔住的目光看去,落在自己身侧的,是从白远卿怀中滚落下来的一块青绿色的小石头。
      宋钺觉得一股热血冲上脑袋,他猛地跳起,劈手夺过白远卿的刀扔到一边,将白远卿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不管白远卿怎么用力挣扎,宋钺都不撒手。白远卿用了过猛失了平衡,两个人一起栽倒在地。
      “你放手!放手!”摔倒在地的白远卿腾出手来一拳砸在宋钺背上,宋钺仍然紧紧抱着他死不放手。白远卿一拳接着一拳狠狠地捶打着宋钺的后背,像一条离了水的鱼,拼命地挣扎,声嘶力竭地喊着:“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我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怀里的挣动渐渐弱了下去,宋钺以为白远卿终于安静下来了的时候,他突然觉得颈间一寒。
      白远卿在挣扎中摸到了宋钺腰间的匕首,抽了出来抵在了宋钺的喉咙。
      宋钺慢慢放开手直起身,白远卿则举着匕首指着宋钺的喉咙。
      两个人都不动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匕首掉落在一边,白远卿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不是为了要做这种事情,才拿起弓和刀的啊……”从干哑的喉咙深处挤出的声音如呜咽一般微弱,而他的目光中却只剩下一片灰白,已经没有了继续生存的意志。
      宋钺再一次用力抱紧了白远卿。
      满地尸骸,空气中弥散着尘土,铁器和鲜血的味道,两个人的呼吸近在咫尺,两颗心脏在紧贴的胸膛中剧烈地跳动着。
      这就是他的愤怒,他的悲伤,他的绝望么……
      宋钺稍微抬起一点身体,血从他的脸上流下,一滴一滴落到白远卿的脸上。宋钺双手捧起白远卿的脸颊,用额头抵上了他的额头。宋钺直直地看进白远卿的眼里,看着那双微微充着血,被悲伤淹没了的眼睛,轻柔又坚定地说道:“平安的世道总有一天会到来的,希望也总有一天会实现,只要向着黎明继续前进,战斗下去。”
      “但是,当你战斗的理由变得模糊不清的时候,就不要再战斗了。当你的弓和刀再也拿不稳的时候,就放下吧。只要记住,不论发生了什么,不论你怎样绝望,都要活下去。”
      “等战争结束了,回到家乡,我还要带你去城外的小河呢,你还记得么?”
      “活下去,只要你能活下去,就是我唯一的愿望。”

      五

      自己一直在院子里等一个人。
      不记得为什么了,只记得自己很生那个人的气。不过只要他道歉,就原谅他吧。
      他怎么还不来?
      已经等了多久了?
      不记得了。
      只要他来,就不生他的气了。
      为什么还不来?
      下雨了么?
      自己的手有那么大么?
      对了,自己已经是长大了。
      可是他为什么还不来?
      为什么摇晃的这么厉害?
      是在船上么?
      好凉的水啊。
      那里飘着的是,是尸体么?

      白远卿骤然惊醒,坐起来缓了一会神,他披上衣服起身下床,推门望去,天色将晓。
      不论是梦里还是梦回,他都一直在等。十一岁那年,他等了九天,直到出发前的最后一刻,等待的人也没有出现。现在已经等了多少年?要等到什么时候那个人才会归来?
      白远卿洗了一把脸,趿上鞋子走到屋外,在微凉的空气中望着眼前的院子。
      这里是一座小县城的县衙。白远卿带着一众残兵来到这里之后,发现县令早就逃走了。整个县衙里只剩几个老衙役和当地出身的师爷勉强支撑。白远卿便留了下来,帮着师爷整理事务,维持治安,师爷便也就让他们住进了县衙。
      这县城很小,无险可守,也不在商贾财路上。就是因为太平凡了,在这乱世之中反倒相对安宁,百姓也少了许多灾祸。
      然而这份安宁大概也就要到此为止了。洪流般涌来的清军,将这座县城变成了一座孤岛,而如今这座小岛也要被洪水淹没了。
      白远卿走动了两步,看到了举着烟袋坐在晨曦中的师爷,便出声叫了他。
      师爷闻声抬头,与白远卿打了一声招呼,道:“白大人想好了?真的要降清军么?”
      早就做好决定的白远卿点点头,道:“明日与清军交涉,还有劳师爷同行了。此事了后,师爷可还乡也可南下投唐王。”
      师爷摇了摇头,抽了一口烟,道:“老朽这把老骨头怎么样都行啊。只是白大人,您与本县并无瓜葛,也无义理,此番一降却要背上洗不清的骂名了。”
      “昨天在街上,遇到一个小姑娘。她的球滚到我的脚边,我捡起球还给她,她却转身就跑了。” 白远卿走到师爷旁边坐下,答非所问,道,“可我还是想要保护那个小姑娘。”
      “这些年死在我箭下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但是应该保护的东西,我却一样都没保护好。”白远卿有些疲惫地笑了一笑,道,“如果放下刀剑就能保护那个小姑娘不受伤害,骂名算得了什么?”
      师爷抽了一会烟袋,才说道:“唉,白大人说的老朽虽然没体会过,倒也不是不明白。老朽照做就是,只不过,白大人年轻轻的可千万别学人家殉国。”
      “不会的,我还有要等的人。”

      青年揪着领子把扒在人家后门门缝上的弟弟拉了下来,劈头盖脸一顿骂。男孩看似委屈地低着头,眼睛却咕噜噜地转。青年一巴掌拍在弟弟的背上,道:“不许再打鬼主意了,赶紧跟我回家。”
      男孩不情愿地跟在哥哥后面,小声嘀咕着:“宅子里不就是一个老头么?我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都没有,爹和先生都为什么不让靠近啊?”
      青年没有搭理弟弟,他的年纪还太小,说了也不明白。
      青年听父亲说过,宅子里的老人曾经是大明的将领,最后据守在南方一个县城的时候,却没有丝毫的抵抗便降了清廷,还做了清廷的官。不过没做多少年,便回到了他家里祖传的老宅,至于为什么,这里就没人知道了。
      青年的父亲和县里的书塾上的先生对老人降清都有些不齿,便禁止他们靠近这座宅子。青年本身倒没有对这个老人抱有什么反感。毕竟他出生的时候,世道便已经太平了许多。对于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乱世,青年觉得自己不好评价什么。只不过也没必要因为这种事情而惹父亲生气。
      院墙之外,好奇的男孩被青年带走了。院墙之内,老人坐在庭院的中间,手中摩挲着一块青绿色的小石头,望着墙边的一棵树,在温暖的阳光下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两个少年光着脚踩在清澈的河水里,稍微年长的那一个紧盯着一尾游动的小鱼,年少的那一个却对鱼没有兴趣,只是弯腰摸着水底的鹅卵石。
      年长的少年猛地扑向水中,在四溅的水花中举起他抓住的小鱼,得意洋洋地叫着另一个少年的名字:“阿远,阿远你看!”
      被叫做阿远的少年转过头去,他看不清另一个少年的脸,却十分清楚地知道他的笑容有多么灿烂。
      阿远也从水中捡起了一个小石头,他拿起石头仰头对着天空。明明看不见太阳,小石头却反射着漂亮的光芒。
      “我知道我要为什么要从军了。”阿远依旧仰着头,看着手中漂亮的石头。
      “为什么?”
      “为了大虎不用拿起刀剑,也可以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