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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流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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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明湖岸,晨风清和,撩起白寻风青衫一角,亦撩起镜水云岑馆中轻透的罗幔,剪雪挽起半面珠帘,引了他入里去。明窗下,谢窈章端坐如仪,澹然笑道一句:“大人好早。”
白寻风谦和行礼道:“微臣给皇后娘娘请安。”
“起吧。”谢窈章弯唇笑笑,闻声免过他礼,目光一动,飘至他身上,才将笑意稍稍敛了些许,平添了几分肃然,她略一矜声,随即道,“本宫听剪雪说,大人来了有一会了,平日里都是巳时后才见大人,怎么今儿这么早?”
“微臣……有要事禀报。”白寻风目光一闪烁,声音也显然地迟疑了些许,他稍稍偏首望向四周,见除却剪雪与她并无他人,才抬了头,视线望向了她,一点一点地压低了声音,“是关于倚桂堂那位。”
倚桂堂乃熹嫔在甘泉山庄的居处,每至秋风吹、金桂开时,远远便闻得浓香馥郁,一树一树的嫩黄桂花俏丽如云霞,颇惹人喜爱,此时节桂花虽还未开放,旁侧的栀子等香花也将香气传去,甜腻而醉人。熹嫔平素便爱香,元颉特地指了此处与她住,也有意地将她远离谢窈章处,以免谢窈章看了不悦。熹嫔对这样的安排极其满意,只苦了住在她邻处芝兰引秀的宁美人,沈氏心性·爱静,但与她比邻,却难得清静。
白寻风一早急急而来,除却有事,别无其他缘由,谢窈章心下已有些许准备,却不意他说的是冯氏,诚然,眼下冯氏是她心头的一根刺,但关于她的事情,她听到的越少,才越让她放心。
此时,骤然提起,不免诧异。
这样想着,她面色更沉了沉,偏首示意剪雪去沏茶,才是细细地凝睇起白寻风,出声询道:“什么事?”
白寻风眸色晦暗,带着一点如暴雨将倾前浓云般的沉郁,动了动嘴唇,却像是被什么噎住一般,半晌说不出话。他缄默了口,与她相对沉寂许久,终于道:“熹嫔有孕了。”
“哐”一声,是茶壶杯盏破碎的音色,帘后一道藕荷色的影闪过,正是剪雪,睁着惊惧的眼静静看着他二人,谢窈章瞥她一眼,缓然道:“水那么烫,拿在手里不稳也是有的,摔了便摔了,重新去沏一壶就是。”
剪雪这才回过神,缓过了神色,笑晏晏地谢了句恩,便又旋身去了。谢窈章略正了身形,紧紧盯住白寻风,再开口,声音也仿佛喑哑下几分:“什么时候……”
“一个月。”白寻风好似猜到她要问什么,径自打断她的话,目光没有半分闪躲,迎上她的打量,“一个月,就在咱们原先说的日子不久后,娘娘,熹嫔是真的有孕了。”
谢窈章矜声不语,倏尔过后,尚有些不可置信:“怎么会——”
“熹嫔虽急于求子,调理坏了身子,却也不是全无可能受孕。她解禁后,陛下召幸过她三次,照原先传出去的消息,外人皆以为她是第一次侍寝受的孕,但常漱昨夜为其诊脉时,发觉她当真有孕,算来应是第三次所得。”
白寻风面无波澜,静静道完这一席话,谢窈章默然听罢,抬一抬眼,眸中已了无笑意:“常漱这人,你确定可靠么?”
“那娘娘以为,微臣可靠么?”白寻风略是自嘲地笑了笑,反问了她一句复道,“微臣受命于蓬莱宫照料娘娘凤体,本不该管其他事,但娘娘此次既有所求,微臣算半个昭阳殿的人,帮上您一把,也不是不可,娘娘要是不舒坦,于微臣又有什么好处?”说到这里,他又收了笑,应了谢窈章所问,“常漱偷拿了太医院的药材,平日里又和外头的医馆勾结,弄了些药进来以次充好,微臣手里有他的把柄,以此事要挟,他不能不听,娘娘大可放心。”
谢窈章容色一沉:“终究是本宫为难了你。”她稍作思量,道,“本宫相信你,自然也相信常漱,他既能把这个消息转告给你,可见是与本宫一心了。”
白寻风不去应答,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谢窈章静下心神,思虑着此事有可能带来的后续,已觉不妙,沉吟再三,终是询他道:“事到如今,是否咱们先前做的所有只能付之流水、功亏一篑了?”
那日一局对弈,哥舒昀提醒她,如不能即刻寻得目标,不若毁其棋子、断其筹谋,自那时起,她便动了心念,以熹嫔为始,一点一点地将那人握在手中的棋变为废子。于是,她精心布置了这个局,让白寻风搜罗来常漱,拿捏住他的死穴,教他与他们共谋。还有熹嫔宫中的浓月,与常漱为同乡,这是她得天独厚的好处,谢窈章让裁冰去打听得,她在进宫前,曾有一青梅竹马的情郎,只盼出宫后能与其结为连理、白头偕老,然浓月颇有几分姿色,昌贵嫔宫中的首领太监七宝仿佛对她有些意思,熹嫔为紧紧依附于昌贵嫔,有意将浓月献与七宝。这些讯息,足够她掌握浓月的心思,裁冰以事成后送她出宫婚配为诱,将她拉入局中,此后,浓月有意无意地在熹嫔跟前提起,自己有个在太医院的同乡,可堪一用。
一个殷殷期盼出宫的宫女,为了讨好主子,能够让其早日放自己还乡,故向主子引荐可用之人,这一切连接起来,都顺理成章。而熹嫔当时急于求子,又受和嫔排挤,想在昌贵嫔羽翼下培植属于自己的人,常漱的出现,正合她意。
谢窈章本想,待得时机到了,便予冯氏一个假孕的罪名,足以教她永不翻身,可如今,她竟当真有了身孕,这意味着这步棋只能中断于此,再不可往前。
她看一眼白寻风,望见他澄澈的眼神,便想起那日他来请脉、她娓娓与他说起自己的策谋时,他的眉是紧皱的,他一言不发地听罢了她所说的每个字眼,最终,义正辞严地与她言,自己是医者,她却道,如若他不帮她这回,昌贵嫔熹嫔等来日更加猖狂,她的性命没准也要葬送在其人手中,到时,他纵为医者,也无力起死回生。是血淋淋的此句,却皆是事实,他一听,便已明白,默不作声地称一句“微臣告退”,隔日来禀,他已寻着合适的人,可为她所用。
对白寻风,她心存感激,亦有愧疚。他本求一世孤清,忠君侍主,元颉的一道口谕,却将他推到她身边,她算是他的病人,为医者,他曾察庄贵嫔以芫花催产、提醒她须提防;也曾于她迷惘自扰时,几言开解,医她心病,教她拨云见日;如今,为她来日安稳,拔她心中刺,再助她一臂之力,谋他人生死。
他原忠于元颉,今时今日,却也忠于她。
想到这儿,谢窈章忽觉,其实到此为止,也并非不好,起码在她逼迫着他违背本心之际,勉强勒马悬崖。
她眸光定定,白寻风大抵被她望得尴尬,正襟道:“大概是这般,但……”
谢窈章追问道:“但什么?你但说无妨。”
“并非无法,只是要看娘娘是怎么想的。”他的眼里闪过一丝不适应,斟酌了再三,才低声道,“假的可以变成真的,真的也可以再变回假的,这世上有以假论真,自然也有以真论假。”
这一句,已是再清楚不过。
只要暗除去冯氏腹中胎儿,便可按原有的计谋所行,将其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谢窈章猛地醒过神,发觉自己手心腻腻的一层,已是起了冷汗。
那么短的时间里,她竟已再次起了一个更为恶毒的想法?
咬一咬牙,她视线颤颤抬起,望向白寻风道:“稚子无辜。”
“剪雪。”剪雪就立在帘外,谢窈章出声唤了她进来,果不其然,见她面色微白,先前消散去的恐惧此时又恍惚泛上。
谢窈章接过她端来的银耳红枣汤,缓缓饮了一匙,心才稍稍安了些许,她看着白寻风,郑重言道:“冯氏死有余辜,但她腹中胎儿从未到这世上,是何心性尚不知晓,便这样轻易扼杀,本宫实在不忍。”
“是,稚子无辜。”白寻风颔首应和,却又道,“娘娘以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故而熹嫔小主再三挑衅,才下定决心施以惩戒,但娘娘未免太过乐观,既已走到今天这一步,您觉着,还有收手的余地吗?”
“只要熹嫔来日肯收敛锋芒,改过自新,本宫定会不计前嫌。”
白寻风淡淡道:“娘娘肯放过她,恐怕另外那人借着她伤及您过后,也一样不会放过,与其到时候让他人坐收渔翁之利,不如此刻再决断些,暂绝后患。”
十指紧紧贴着碗壁,滚烫的温度一点点的侵了上来,谢窈章却似毫未察觉,直至发现,才觉指尖有微微的灼痛,她将汤碗递与剪雪,松开手,握住满室凉风,簌簌从指尖穿过,似这两年的流光,不知何时就走过,而她,也在悠长的宫闱岁月中,一点点变得工于心计,从前不屑于去做的所有,也终有一天去亲自接触。
她闭一闭眼,轻声叹了口气,风吹着窗外绿树,沙沙的声音将她的话语淹没下去。
“一切还是交与你,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