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往生》江洄

2、终不忘，意难平

　　这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黄道吉日，宜嫁娶、搬家、装修，尤其适合出门。
　　我最喜欢和朱雀一起出门，倒不是因为我们有多要好，而是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偷一偷懒，让他载我。朱雀的本尊是一只赤鸟，据说是凤凰的旁支，大概是私生子，又混了其它的种族。我曾有幸见过无数次，也称得上威武，但我却喜欢叫他——火鸡。
　　“喂，火鸡，你飞慢一点，我要掉下去了。”
　　“喂，火鸡，你怎么不说话，你和我聊天吧，怪无聊的。”
　　“火鸡，你的毛是红色的，可是为什么你化为人形之后汗毛是黑色的呢？”
　　“火鸡，你……”
　　我这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朱雀越飞越快的速度整得胎死腹中。
　　好不容易着了地，我马上从朱雀的背上跳了下来，跑到一棵小树下大吐了一番，回头看朱雀，他已经化成人形。我以一种为小树施肥，帮它茁壮成长的理所当然的姿态斜睨了朱雀一眼，成功地让他憋回了马上要脱口而出的“不要随地呕吐”这句话。
　　偃山是四海八荒一等一的仙山胜地，倒不是因为偃山如何的钟灵毓秀，而是因为君临帝君他老人家隐世在此十几万年，使原本一座毫不起眼的山峰在经过十几万年的仙气熏陶之后，居然也能独具一格，堪称完美了。
　　我和朱雀敛了身上的气息，封闭了法力。偃山下有一只上古神兽饕餮，最是凶猛。旁人不敢轻易地进入偃山，也是因为有神兽护山的缘故。这饕餮虽然凶猛，却有一个弱点——嗜睡。若是一旦有仙气、妖气、魔气靠近，神兽就会马上苏醒。所以我和朱雀商量了半日，只有这个方法最有效。
　　既然是打赌，那便断断没有合作的道理。到了偃山脚下，我们各自封了法力之后，就分道扬镳了。并且约好无论是谁偷到了千岁莲，两个时辰之后，都要在此会合。
　　为了成功地避开饕餮，我尽量选择那些偏僻清幽的小径上山。
　　偃山不愧是一等一的仙山，四周仙气氤氲，云雾环绕。人在山中，仿佛置身九重天上。一朵九彩祥云在远处若隐若现，我仔细一看，竟是一条彩虹，赤、橙、黄、绿、青、蓝、紫，构成了世上最绚丽的色彩。
　　“难怪帝君他老人家十几万年不曾下山，这么美的景色，要是换做是我，我也乐得个自由自在。”
　　一条瀑布从天而降，仿佛白练三千丈直从九天泻下，并无半分隔断，只在泻下来时掉在岩壁上溅起点点水花，如白莲般纯洁优美。瀑布下面连着一条溪流，清可见底，水面上飘着几片绿叶，另配数朵红花。
　　我一路走上来，也觉得有一些累了，额头上微有汗意。此时忽然看见这溪水，顿时觉得它可爱非常。忙不迭地跑到溪边，掬了一捧清水，先喝了一口，果然甘甜清冽，连嗓子也变得清爽起来。偃山果然不愧为仙山，就连这水也与外界不同。我又洗了把脸，顿觉神清气爽，灵台一片清明。
　　因为我和朱雀约好了两个时辰，时间有限，再不敢滞留，整理好了衣发，又往上走去。
　　一路上没有碰到过什么人。这样最好！我此番正在做着小偷的勾当，自然希望四下无人，一路畅通无阻。我曾听说书的先生讲过：“但凡是做坏事都讲求一个天时、地利、人和。所谓‘天时’，乃是作案时间一定要选在夜黑风高、阴气较重的夜晚；所谓‘地利’，乃是说做坏事要首先打入敌人的内部，里应外合，来个‘家贼难防’；所谓‘人和’，乃是在做坏事的期间，尽量不要与人有过多的交流，最好是不要碰到不相干的人。”
　　我此番来此，既非夜黑风高，也非里应外合。天时、地利半分的便宜也捞不到。幸好没有看见别人，占了个“人和”二字。是以，在三大要素中去了其二，留其一，我便理所当然地把我成功的概率定为三分之一。我曾听夫子讲过“三分之一”乃是无限不循环的一个数。在我的印象里，凡是与“无限”两个字沾边的，都是一个极大的数字。是以，我将这三分之一看得与百分之百一样重要。
　　此时，正值初春，小径两旁桃花遍开。真正的“桃花落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人站在这里，仿佛置身梦境。隐隐约约传来阵阵香味，像是两旁的桃花的香味，又像是脚底下泥土的清新的味道。和着隐隐约约传来的笛音，显得笛音格外的清脆好听。
　　“朱雀那只死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我自言自语道。再低头细听那笛音，竟然有令人眩目的感觉，像是遇见了一位久别重逢的朋友，有些熟悉之意，却让我想要马上逃离。我的理智告诉我要远离那笛音，但是我心却已经随着那笛音而去，腿脚也开始不停使唤起来。
　　循着笛音而去，乃是一大片桃林。此时正值桃花烂漫之际，桃花开得格外热烈，在枝头摇曳生姿，灿烂无比。
　　一席白衣背对而立，真正的身如芝兰玉树。长发飘飘，头上只一根白玉簪子，只看背影，便觉得好似画中仙人，令人不敢转目，也舍不得转目。
　　我突然想起“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句诗来，只是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可也是为了那嫁作他人妇的心上人而扼腕叹息。
　　看来这清脆好听的笛音一定就是眼前的这个人的杰作了。
　　不知何时，笛音已经消失不见，也许是在我刚刚微微出神之际。我害怕被他察觉，连忙转身准备开溜，却没想到从我身后传来一个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你是谁？”我下一步将走未走的步子被这个声音弄得硬生生地停在了原地。
　　我有些害怕，也许是因为现在的我身为小偷底气不足，也许是因为他的声音。明明是很好听的声音，却让我不由的觉得很反感，那种感觉中还夹杂了一丝不明不白的情绪，竟让我的心颤动得厉害。
　　我不敢回头去看他，只是僵在原地，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叫……朱雀，路经……贵宝地，被……被此处美景所吸引，误……误入了此地，我马……马上离……离开。”我慌忙地想要马上离开这是非之地。
　　我做坏事一向是顶着朱雀的名头（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什么名头）在外面招摇撞骗的，现在撒一个小谎，还不是小菜一碟。
　　“朱雀？我认得你！”那个又从我的背后传了过来。
　　我心里一惊，他认识朱雀！万一被他发现我不是朱雀，而是冒名顶替的，只怕也不会相信我急中生智编出来的鬼话。如果把我看成是一个意图不轨的人，（诚然，我也确实担得起意图不轨这个名号）非扒了我一层皮不可。我往日一向懒于修炼，此时若当真打起来，吃亏的只能是我。
　　趁我“心里一惊”这个空当儿，他已经慢慢向我走来。脚步有条不紊，不缓不慢，越来越近。我一动也不敢动，心想这次死定了。
　　朱雀曾经说过，我这个人平时看着胆小，但是一旦到了紧要关头，总是会第一个跳出来的。
　　是以，在这么一个还称得上是紧要的关头，我那不知道被我遗忘到哪里去了的勇气突然就冒了出来，连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我像所有决心赴死的人那样无惧生死。我慢慢地转过身来，盯着他看，却毫无预兆地被他那冷若冰霜的一双眸子所震住，以致于我完全忽略了他那举世无双的俊脸。我看到他原本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睛突然就变了一个样子。他的瞳孔被急剧地放大，眼里带着不可置信，嘴唇颤抖得一张一合，仿佛见到了这世上最奇怪的东西。
　　我对此大为不满。我虽然长得不算倾国倾城，可好歹也算得上是一个清丽佳人吧，怎么用这种看怪物的表情看我。我正思忖着要如何全身而退时，不料下一秒钟却突然撞进了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
　　我的天，他这是在干嘛？难不成对我一见钟情？虽然我承认我是有这个魅力，但，但这也太快了吧！
　　他急促的呼吸清晰地落在我的肩头，语气里带着毫无掩饰的喜悦：“小提，真的是你吗？你回来了，你原谅我了！”
　　我觉得奇怪，我以前认识他吗？而且我也并不叫小提！他大概是认错人了。哎，我长叹了一声：谁叫我长了一张大众脸呢！
　　我这样想着。连忙用两只手来推开他，可是他抱得太紧，我完全没有办法。武的不行，来文的！于是，我打算晓之以理：“喂，我们认识吗？抱这么紧，知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啊？”
　　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他整个身体一震，然后慢慢地放开了对我钳制，只是定着我，似乎是想要从我的脸上找到一些他熟悉的东西。
　　“不，你不是她！她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啊！”过来半晌，我听到他轻轻地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梦醒时分时的呓语。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会觉得有些许的不忍心。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我竟然想要安慰他:“我虽然不知道你口中的她是谁，但是我想，她虽然死了，可她一定不希望看到你如今这副模样。她一定是希望你可以忘记过去，重新开始生活，好好地活下去。”我虽然没有经历过情爱，但我曾看过无数个话本子，那里面的才子佳人都是这么说的。
　　他终于有了一些反应，抬头看了我一眼，表情似乎极其痛苦：“不，她说过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她以最惨烈的方式离开了我，就是要我一辈子记着她，死了也记着，好让我痛苦一辈子。可是……”他的语气开始有些哽咽：“可是，她从来都不曾肯相信我爱她，她不相信！”
　　他说到这里，突然就停了下来。也许是因为他开始意识到和一个不相干的人说这么多有些不妥，也许是因为他不想再回想起那些痛苦的往事。
　　痛苦？
　　奇怪！我为什么会突然觉得心痛，这种感觉是我这五千年来都从未有过的！像是有一把锋利的匕首正一寸寸地插入我的心脏，我痛得想要叫出来，但我发现我根本发不出任何的声音。那痛苦的感觉压得我透不过气，就连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起来。额头上开始发烫，沁出丝丝薄汗，我突然有一种想要就此一死了之，好得以解脱的感觉。
　　他见我有些异样，上前来扶住我：“你怎么了？”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我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好费力地摇了摇头。我若再与他在这里纠缠，过了约定的时间，朱雀等不到我，只怕会重新上山来寻我，如果被他撞见了，后果可想而知。
　　我虽然没有什么见识，但也知道此时此刻能够出现在偃山，并且有这等风姿的人，定是那十几万年来只出现在史书和画像上的帝君君临。可怜我现在才反应过来，但是如今这种情形，已经是为时已晚了。
　　在我的神识还未完全失去的时候，我从他的眼里看到我的影子。两只深不可测的清眸清丽明亮，却隐藏着太多的悲伤，我看不清，却能够明显地感觉到我的心竟然随他的心一起有悲伤不断涌出。我看到他眼底的我此刻脸色极为难看，可我推开他的力气竟大得惊人。他没有像我预料中的那样打我一顿，也没有骂我不知好歹，只是呆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我。我害怕看到这样的他，害怕看到他眼中的神色。
　　我想要马上离开这里，于是迅速地转身，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好在我还能勉强支撑得住。我心里一酸：“我这是在和谁赌气呢？”
　　不料下一秒钟，我已落入了一个稳当温暖的怀抱，这是我失去神识前的最后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