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等你这么久》路莫遥

29、秦衍番外(二)

　　秦衍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个理智多于感性的人，但他觉得，二十来岁时的自己，似乎也不像现在这般淡漠，对什么人都没什么特别的兴趣和感觉。他回忆起过往的十年，又觉得一切或许都是命中注定。

　　那一年，他二十三岁，刚从国外读书回来，家里的小姨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秦衍见到她时有几分印象，是当年读本科时的学妹，他室友赵翊很喜欢的那个舞蹈团台柱，名字也挺好听，叫做岑珈。
　　秦衍记得在学校里碰见过她几次，客观地说，长得还不错。听说她的祖父和自己外公曾是战友，虽说父母那辈不是特别熟络，但两家也算是世交。那女孩是书香世家出来的姑娘，温文尔雅知书达理，他们全家都很满意。按家里的意思见了几回，他觉得，对方是个挺温柔懂事的姑娘，不会矫情地要求他在节日里给她送什么礼物，也不会无休止地给他打电话发短信，虽然他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心动的感觉，但也接受了这个安排。

　　回国后不久，还发生了一件事，他父亲一个好友的妻子过世了，他们一家去参加葬礼，当时父亲说的名字秦衍也没有什么印象，然而到了去参加葬礼的那天，葬礼上主人家那个抱着一大束白菊有些消瘦茫然的女孩子，一下子从他脑海深处跳了出来。
　　秦衍在人群中默默地观察了她很久，她比几年前长大长高了一点，头发仍然是披肩发，脸色没有那么苍白了，只是她的眼神有些空洞。他想起那年她在医院操场上专心画画的样子，和她母亲在一起时开心依赖的模样，灵动得像个小天使。而现在她脸上的表情很淡漠，鞠躬，点头，道谢，像个漂亮的木偶娃娃，没有一丝生气。

　　后来，牧师在礼堂里做告别，他中途出去了一下。从外面往回走时，却看见那个小姑娘从礼堂里一个人推门出来。他当时就离她身侧不过一臂的距离，她却没有发现他，怔怔地自己往前走，一直走进稀疏朦胧的雨幕里。他有些奇怪地看着她的背影，不明白她想干什么，突然间，他看见她拼了命似的往前跑了起来。
　　他是个鲜少喜欢管闲事的人，但那时也说不清怎么回事，或许是担心她出事，他没有思考太多就跟了上去，离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她要干什么，可是没过多久，他就看到她跌倒在草坪上，然后变成了一个木头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足足有五分钟。

　　最后还是脚边渐大的雨点声提醒了他，秦衍回过神朝她走近时，才发现她全身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他把伞朝着她的方向倾斜，斜风细雨落到自己身上，他都觉得有些冷。他看到她抬起他记忆里那双很漂亮的眼睛，她的眼神有一丝戒备，就像那年她戒备地盯着那群欺负她的小男孩一样。他同她说话，却看见她死死咬着牙，抓着草地的手甚至陷进了泥里，但下眼睑上的那滴眼泪却始终都没有掉下来。

　　秦衍把自己的外套给她穿上，他记得把她背起来的时候，她全身都冻得像个冰块。她倒也聪明，没有撑伞的那只手紧紧地抱着他脖子。他冷得想叫她抓他的衣领不要抓他的脖子，可是刚想开口却听她呜咽着哭了出来。他听着她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地说：“哥哥，我妈妈死了，我以后没有妈妈了……我爸爸不让我哭，其实我也不想哭的，我妈妈最怕我哭了，每次我一哭她就会以为是我心口疼，她会很害怕很伤心的。我知道她能在天上看见我，我不想让她在天上也担心我，可是我忍不住……”
　　他喉间有些哽住，觉得有些奇怪，明明他平时能随便就一个话题做很漂亮的演讲，可眼下却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那段雨中的路不算太长，不知为什么，他放慢了脚步，甚至忘记了她还那么冷，应该早点送她回去，免得感冒了。

　　除了那一次，后续他对黎荞的印象倒也没有太多，好像有一次他在参加婚礼的时候见过她，她和另外一个男生是一对花童。他当时坐在宾客席里，看见那个男生很喜欢逗她，总是用手指沾了蛋糕上的奶油去往她脸上点，不一会她的脸上就没一处干净的地方了。他看见她用手沾了脸上的奶油含在嘴里舔掉，气鼓鼓地瞪着那个男孩子。秦衍本以为她会像当年受了委屈一样哭出来，谁知下一秒，她竟追过去把手上的一盘蛋糕整个糊在了那男孩脸上，然后拔腿就跑，气得她父亲不顾形象地在婚宴上大吼了一声：“荞荞你干什么欺负昭朝啊？我等会就揍死你！”秦衍坐在宾客席里笑了出来，听到身旁他母亲感慨着说：“秦衍你看荞荞多灵，我有个这样的闺女就好了！”

　　日子原本可以平淡地过下去，虽然没有太多欢喜，却也算是安宁，可就在那一年，岑珈出了事。
　　那时他们已经交往了两年多，虽然那两年他时常因为家里的生意在外面出差，和她见面的次数一年平均下来可能也就每月一次，但那女孩子很关心他，每次见面都会给他带点礼物，这次是一条手打的围巾，下次是他无意间提过的一本很难买的书。秦衍知道，她很喜欢他，而他家里人也很喜欢她，所以当家里说让他和岑珈结婚的时候，秦衍没有反对。他想，结婚生子是人生必备的程序，尤其对他这样的家庭，早一天晚一天没有多大差别。岑珈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起码他直到那时也没有遇到过别的什么女人，让他觉得非她不可。
　　岑珈遭遇的那件事，他或许应该要付一些责任，那次是他从外地坐飞机回来，岑珈说去接他，降落的时间是深夜，他原本和她说不用去接，岑珈却很坚持，说那天是他们正式认识三年的日子。然而那晚航班因为一些原因取消，推迟到第二天早上起飞，秦衍便给岑珈打电话，让她回家。
　　就在她回去的路上，发生了那件事。

　　第二天飞机落地后，秦衍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个陌生的号码，他接起来，那头竟然是岑珈的母亲，她在那边泣不成声，说着女儿昨晚遭遇的事情。
　　秦衍赶到医院，却没想到岑珈却不愿意见他，秦衍站在病房外和她绝望的母亲说，您别担心，这件事情，我不会告诉我父母，婚约照旧，我会对岑珈负责。
　　他的承诺没有对岑珈起到任何安慰的作用，她不愿意再见他，在那之后自杀了两次，她的父母对着他哭天喊地，说秦衍你救救她，她是太爱你了所以才对自己那么恨那么绝望。而秦衍却觉得一切都有些茫然，他除了给岑珈那些承诺外，还能给她什么呢，她不愿意给他负责的机会，却全世界又都在告诉他，拯救岑珈是你的责任，她如果走不出来，你也将永远陷在这深渊里。
　　岑珈的世界塌了，巨石砸落下来，也把他的世界砸得一片狼藉，那是很漫长的七年。

　　后来终于有一天，秦衍决定不再被这可笑的逻辑困住，放手一切关于岑珈的记忆，可是或许在深渊里呆着的时间真的太长了，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已经变得空旷而荒芜。

　　回国之后，一直不知实情的父母以为他放下了对岑珈的痴情，开始操心他的婚姻大事，安排各种相亲。也是，他三十三岁了，就像二十三岁那年接受家里安排的岑珈一样，他很坦然地接受这样的人生程序。

　　就是这时，他又遇到了印象中很多年前的小姑娘，他在看见她的时候眯着眼睛稍稍思考了一瞬，然后就记起了她的名字，荞荞。
　　她并不是家里给他安排的相亲对象之一，毕竟，她小了他将近十一岁。他初时见到她时对她也没有任何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对她的感觉就像一朵回忆里的蒲公英，漂亮而美好，但只是一朵蒲公英。

　　然而，这朵记忆中的蒲公英飘到他面前，毛茸茸地扑在他脸上，秦衍发现黎荞喜欢他，这归功于她的小心机都不是那么高明，他只是好整以暇地抱着手，就能看穿她手忙脚乱的把戏。他对于她喜欢他这件事情也只有过一瞬间的诧异，然后便习以为常，毕竟除了她之外，还有很多自称是喜欢他的人，他觉得黎荞与她们也没有什么不同，或许是喜欢他的家世，长相，学识，他不得而知，也并不在意。

　　可是，总要在这一群人选一个的，那选谁呢？
　　秦衍想起了他做决定那天，是他的秘书突然拿了份合同过来，说是终于顺利地签了下来，他回忆了一下才想起，这单生意的成交应该是拜黎荞前几日给他的那副名画所赐。
　　他把那份合同签好后，站在七十多层的写字楼里往外俯瞰，他突然有个想法，如果未来非要让他和一个人一起生活，他觉得黎荞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她的家世还不错，他的母亲很喜欢她，她人看起来也懂事，他觉得和她相处起来挺自然，不讨厌。虽然他们年龄有些差距，但也不算什么问题，并没有人在意这个。所有这些加起来，秦衍觉得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于是就对她提出了结婚的要约。

　　黎荞答应他是秦衍意料之中的事情，父辈们也都看起来都很满意。秦衍想，这件人生大事大约就算这么定下，从今以后，他对她也理应像一个丈夫对一个妻子一样，给予承诺和照顾，对于这种分内之事，他从来都做得很好。
　　那一天，秦衍在电话里听见黎荞醉醺醺的声音，还有那个她从小的青梅竹马语无伦次却又很真诚的告白。他拿着电话眉心皱了起来，他想她是他的未婚妻，他不能让一些很荒谬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就去接她。回家的路上，黎荞迷迷糊糊地在说胡话，最后还解了安全带爬到他的驾驶座这边来。他不得不把车停到路边，她抱着他的脖子，有些含混地说：“妈妈，你喜欢秦衍吗，我特别喜欢他。你看，他对我特别好……”
　　他一时有些怔忡，看着她在他怀里对他弯着嘴角笑，漂亮的眼睛半阖着，似乎很幸福满足。他忽然想到很多年前，他在医院里看到她奔跑着扑进母亲怀里，脸上带着明快而美丽的笑容。

　　莫名其妙地，秦衍忽然想到很多年前在书里看过的一句话：但丁狂热地爱上他的比阿特丽斯时，比阿特丽斯只有九岁，是一个光彩焕发的小姑娘，她傅粉施末，戴着珠宝，十分可爱，穿着一件深红色的连衣裙；当皮特拉克狂热地爱上他的劳力恩时，劳力恩也不过是一个十二岁金发的性感少女，在风中，花粉和尘土中奔跑者，是一朵飞行的花朵。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回过神后，黎荞还在他耳边喃喃地梦呓着什么，他听不清楚，也没有推开她，只是静静坐着。后来交警过来敲车窗让他赶紧走，他顿了下说：“这路段也没车，我过一会再走，你可以开罚单。”记得交警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