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兰芝云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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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刚一转暖，老爷子就迁到了畅春园里住着，总嫌紫禁城太阴暗，夏季又燥热不堪。我自然也是极欢喜的，免去了许多繁文缛节，也自在许多。况畅春园子虽不及热河行宫繁丽绮迷，却也幽静雅致。在紫禁城里熬过了一个苦寒的冬天，早已等不及逃离这暗仄拘束。
没有太多东西可收拾的，手里攥着一根腻润的白玉簪子，由于时常的摩挲，玉体已泛着淡淡的莹光。我站在窗下，就着清晨初起的迷蒙光束，透过窗纸望过去的光却是昏黄幽昧的。镜子里映出一张素面的脸，不施半分胭脂铅华。我盯着镜里的一双眼睛，食指、拇指间拈着那根玉簪子，缓缓抬起手，别在发髻上，宽口的衣袖沿着小臂滑下去，髻后路出一小段白玉。
赶到乾清宫的时候，老爷子已穿好了衣服，李德全正给他上佩饰，巴掌大小的一颗荷包，绣着金线的蝙蝠万字，珠子封口，坠着金黄的流络子。他瞄了我一眼，似是无心的说：“老那么清淡着。”见他心情好着，我也笑迎道：“一门心思侍奉皇上呀，哪有那许多功夫。”
老爷子也笑了，抬起手任李德全给他束上白玉的腰带，便对着我说：“就你乖巧。”说着正过身子，对着全身镜边挽起湖蓝的箭袖，看着镜子里的我说道：“那早晚也是得离开朕身边的。”便说着转过身，一张瘦削的脸已日渐衰老。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知他欲为我安排怎样的出路，脸上却嘻笑着打马虎眼而过，亲自给他端上了漱口的茶。
临出门时，李德全顿了步看看我，屏着脸说：“我道你又突兀了。”我知他指的是我插口洗玉的事，心里堵得慌，却不得不恬着脸笑道：“安白知错了，任谙达责罚。”
他这才舒开了脸，轻笑了一声，长辈那样的口气说：“你也是皇上身边待得久了的人，怎么就那样沉不住气。却偏得皇上疼你些，换作别人哪儿就这么轻易过去了，你岂不知祸从口出。”
我一咋舌，讨巧的说：“安白都记下了。”
这一路上无话，同车的是慈宁宫的一位女官，地位虽相当，我却多得一个封号，彼此倒也客气。只因这几天过于伤神，夜里睡不足，极为困倦，抱着一个手炉便昏昏睡去。这一路并不甚颠簸，马车“的的”的铃声让我有些安心。
畅春园并不远，就在西北的海淀子那里，一个颠簸猛地磕醒了我。揭开帘子一瞧时，已经进了园子，刚过去的正是怡德门。
房间仍是旧时的，已被人仔细的打扫过一遍了，齐整亮堂，不曾有人居住过一样，在这个地方，任何居住过的痕迹都可以被轻易抹掉。户轴上足了油，推起门来悄然无声。雕花的木床是格外喜欢的，夜半时窝在一个半封闭的空间里，有一种让人感动的安全感。内间墙上悬着幅红彤彤的年画，就是喜欢这种欢天喜地的热闹。
随身带来的并不多，几副香囊荷包，木匣子里收着山茶绒花，层层叠叠。再来不过几枝烧蓝钗簪并几件贴身衣物，夏衣不过几天就该送来了。
稍稍一理鬓角发髻，便往秀女那边瞧去，实则并不必要，只托此去看望下云德罢了。正值春分时节，柳芽都抽了新，绕在堤坝上，这样望去鹅黄的一片，已让人闻到春季的鲜嫩。这一路上身子轻快，只觉得吸入的都是满满当当的暖意。
兰芝堤外格外新筑了一道桃花堤，此时堤上新植了不几年的桃树枝上已结出了丁点儿的花苞，颜色深深的蜷在花萼里。已有内务府的花匠在打理枝桠，我在旁看了一会儿，觉得十分有趣，边与那花匠搭着话，知道他不久进宫的，一直便在畅春园里做事。
跟他要来了一把长剪，随着他一起修剪，一湖春水泛着褶儿，直皱到人心里。正抬头与他闲聊，晃然看到斜对岸桥上有个人影，却被那花匠的半个脑袋挡住了。探了几眼仍不得见，便摆摆手让他往边上一点让。他傻愣愣的看着我，着实让我又恼又不耐烦，加大了挥手的力度。随后他才明白了，忙不迭的“哦哦”着躲到一边。
我将长剪随手递给他，走到湖岸边，波光潋滟方正端好。他穿着春衣，一字襟的马甲，里面衬着浅青的长衫，手持一柄扇子，头戴一顶八角攒玉帽，身形轻便。那女子俯身纳了个福，说不出的优雅从容。春天风大，一刹吹散了髻上的络子。彼此之间那样熟稔，倒仿佛两个人是约好的。心里顿时就堵得慌，闷闷的，喘气都不顺。
“那莫不是十四爷？”小花匠手持两柄长剪，驻足张望着说。我气正起，没好气地瞅他一眼说：“你怎么知道，眼倒尖。”
小花匠咧嘴一笑，极憨的说：“小人就是蒙十四爷的恩，在宫里讨了这个活计。家里老母长年卧病在床，兄长又个个是无能不肖之人，小人无法，幸得……”
“够了！”我回头低声斥道：“傻子，别有事没事逢人就扯你十四爷，明白了吗？！”他哆嗦着不知所以，茫茫然的看着我，鸡啄米一样的点着头。
我也懒得理他，心一横，拾起一块石头狠命往那边的湖里掷。突如其来的水声惊动了两个人，双双往这边瞧来。胤禵抻着脑袋张望了两眼，当下甩过那女子，起脚回身下了桥往这边奔过来。
我转身就走，气鼓鼓的，风拍在脸上，痒的人难受。“安白！安白！”身后由远及近响起匆匆的脚步声，胤禵切切的喊道我的名字。
“给十四爷请安！”响起一个不识时务的高呼。“滚一边去！”胤禵也不待见，应声脱口而出，倒是让我又好气又好笑的。
说着他就追到了身后，一把扯起我的胳膊，猛地一下，生疼的。我还在想着挣脱他的拉扯，却被他一个力道拽回过了身。索性低着头，直勾勾的数着他衣襟上的攒金圆粒扣子。
“万淑仪脾气是越来越大了。”嬉笑的语气，含笑的气息扑到我额头上，越发的痒。说着，衣袖就抬起来了，伸手就去理我的簪子，轻手的往里一别。
我心里正烦，想都没想就打掉了他正要收回的手。正打在手背上，“啪”的一声，没想到力道竟这样大，连我自己的手心都疼。看着他登时红掉的手背，马上就又悔又急，抻着一张脸又拉不下来。
谁想一队太监正从后面走过来，给胤禵请下安来都屏着呼吸一动不敢动。我鼓起勇气抬起眼看看他，却见他气得脸都铁青铁青的，吓坏了我，心里又怨忿这些太监来得不是时候，偏偏让谁都下不来台。
僵了片刻，我欲拉过他的手看看，他却往后一甩手，转身就走。我咬起下唇，望着他决然的身影，又气又觉得委屈。
焕之早已随着下来，深深福着身待胤禵疾风一般从她身边走过。片刻起了身，望了眼胤禵离去的方向，然后一脸笑意的迎过来。“万淑仪。”边说着见了礼。我敛着脸回了一声，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太监，瞅着他们起了身一小列的快步走开。
“今日天气大好，这样出来走走，想必心情也是好的罢。”焕之笑意盎然，很有几分春日的明媚，倒丝毫看不出来一股子嘲讽之相。
“是啊，园子里风景好着呢。”我堆起笑脸，作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回顶过去，更不想让她小瞧了去。
“就不知十四爷如何一脸的阴郁，倒像是有什么心事。”焕之淡淡的笑着，眼角舒展开来，弥漫着脂粉的潋滟。
我正要开口，突然横插进来一句话，“十四爷公务忧劳，自然神色凝郁。”我和焕之都吃了一惊，顺着来者的声音寻去，却见师逾白大人正从山丘上的小径走下来，树丛的阴影罩在他脸上，斑驳一片。
彼此见过礼，师逾白看着焕之，眼角笑出了几道褶，不慌不忙的说：“原来嬷嬷在这儿，适才在那边仿佛听到在寻你呢。”
焕之也知道这是要她走了，便欠了身，向他谢过，一并向我们行过礼，这才款款而去，身姿从容，衬着这里的景致，不得不说是美的。
这边便只有我与师大人了，身子一下子松塌下来，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架子。师逾白一向站的很远，中间隔了一大段距离。我向他欠了身，“方才不知大人在此。”他忙一伸手，急道：“万淑仪不必如此，伯阳也是刚刚到此。”
我禁不住黯然神伤，再也撑不住一点笑容，俯身见礼道声还有他事，便辞别了他，转身离去。春日虽好，到底还是泛着点凄凉。
这时候天暗的仍显早了些，我早早的就点起了灯，坐椅在窗下桌前，愣愣的反复转着这枝白玉簪子看，怎么就那样晶莹剔透，没得半点瑕疵，这样的玉即使在宫里，也并不寻常。幽幽叹口气，越看越觉得伤心，偌大的屋子，只听得自己的喘息声，衍生起无尽的孤独感。
还是拉不下脸来。
还是拉不下脸来吗？
我披上斗篷，寻出一盏明净的风灯，斗着胆提灯就往他在园子里的处所去。园子里一到晚上就静悄悄的，风吹草动，树移影动，倒是可怕。我扯扯斗篷，壮起胆子专拣黑黝黝的路走，怕人给瞧见。
胤禵的处所并不远，正在瑞景轩后的“林香山翠”。绕过树丛，我吹熄了灯，躲在树后。却见里面并未亮起几盏灯，知他此时并不在里面。本欲来偷偷见他一面，见完也就回去了，可他竟也不在，心里一时怅然良久。
恍的听到宫内巡卫齐整的脚步声，夜里不得在宫里随意走动，恐惹了说不清的麻烦，我遁身隐在树后，却不想突然一声喊声朝向我，“谁在那里！”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兰芝云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