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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草芥花钿 ...


  •   早膳过后,太子照例过来请安,议论的无非是些朝纲大事,老爷子特许他坐着说话。下人端来热腾腾的□□,太子小心的接过,一副谦恭有礼的模样。

      言毕河南的水工诸事,太子忽然话锋一转,浅着声道:“皇阿玛,儿臣想跟您求一个人。”老爷子手里的笔没有停,只从眼镜片后瞄了他一眼,照旧批阅着新呈上的奏折,随口“嗯”了一声。

      太子忽然瞧了我一眼,赶上我内里有些好奇,便去看他,正瞧上这一眼。然而被他这样一扰,心里一阴,顿时起了忧戚,不知他要有怎样的举动。

      “儿臣想求您身边的----洗玉。”本来听他这样说,心突地提到嗓头,说道要洗玉,让我心底一惊,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扰得措手不及,一时细细体会才确信刚才是听到了洗玉的名字,忙得去看老爷子的反应。可他却只是“哦”了一声,轻描淡写的,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好似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然后再没有任何答复。

      有了这样的反应,我倒也暗暗松了口气。太子脸上有些挂不住,可却没敢再说什么,只拉着脸涎笑而过,谈了些另外不相干的事打过圆场。

      这一天忙忙碌碌竟没有见到洗玉,心里一直装着早上的那句话,怀揣着一肚子忧戚,趁着初起的月光往回走。

      走到院子门口,就瞅见层层树荫下她的屋子仍亮着灯,一晃一晃的,一个人影映在窗上,一动不动,凝着不动声息的忧愁。

      我轻轻推开门,见她坐在桌前,以手支颔,眼睛直愣愣的望着摇曳的烛火,空洞的没有一丝光彩,黯淡的如同屋里的光线,死寂的一片。我蹑着声走到她身后,望着她瘦削的背影不知该从何开口。

      一眼瞅到桌上的犀角梳子,就拾了起来,插在自己的发髻上。然后一一替她解下发髻上的宫花,发钗,钿子……一头乌黑明亮的发瞬时散了下来,落在我的指缝中。我取下梳子,挽着她的一头青丝细细的梳理着。

      她亦不说话,没有一丝生气。忽然又转过神似的,打开案头的梳妆盒,一面磨的光亮的铜镜正对着自己。如此,双手就落在膝头,只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任我给她梳理着发丝。

      “皇上都还没说什么呢。”终于下得心开口跟她说道,沉缓着声音,怕惹得她伤心。

      她轻声哼笑了一下,一双眼死死的盯着镜子,屋里的空气凝的紧紧的。就这样一直一言不发,我更不得开口,沉着声为她一丝一丝的梳理,只怕这样的机会,再不多了。

      “我命如草芥。”三更鼓敲过后,洗玉起身举着烛台往炕边来,我已在炕上,怀抱双膝,静悄悄的看着她。她坐到我身边,漠无表情的说出这样一句话,然后短短一气,吹熄了烛火。

      熄灭的烛芯散着缕缕青烟,向着窗外的月光处漫延,青白的夜,说不出的凄凉。

      我笃定了心思,一早便去老爷子那里求情。一见到我,他倒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对李德全说,“传朕的旨意,将宫女洗玉下赐太子。”

      此时不说,便什么都完了,我匆匆接上一句话,“皇上,是否还有余地。”掂量着小心说出这句话,一边忧患的抬起眼,探知一点他内心的想法。

      老爷子只瞥了我一眼,带着帝王居高临下的姿态,只一个眼神便宣告着毫无余地的态度。李德全忙得向我使眼色,责备我干涉了本分外的事情。

      “我命如草芥。”我忽然体会到了这句话的苍凉,在他面前,我又何尝不如草芥,我如何把自己看得这样重了。不管何时,我也只是个宫女而已,如此而已。

      也许每个人早就料知了此事的不可逆转,因着我与她关系的不同,老爷子甚至特许我前去送行。末了眼梢一个眼神,仿佛在预示我,从此不要干涉与自己能力不符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可以影响他的决定,任何人。

      回去的时候,已有两个太监在门口并不耐心的候着。可房门仍然是紧闭的,不透一丝风儿。窗纸煞白的,薄薄的一层。

      我过去与两个人交涉过,请他们稍为屏退,这才心情沉重的推开门。眼前的一景却使我吓坏了,洗玉已身着齐整的深粉宫装,头坠鲜艳欲滴的宫绦,发髻上聚满了精巧的绒花,银底烧蓝的发钗簪子横斜插在发间,一张洁净的脸上了厚重的粉,遮盖了所有本来的颜色,越加衬出抿过胭脂的唇鲜红的像滴着血一般。她缓缓抬起无神的眼,似是透着我,望着虚幻的另一方,那大概是她心意的最后归属。

      我被她这副样子吓坏了,眼神一晃,突然瞥到她手里攥着的剪刀,一把尖锐的开口泛着铁青冰冷的金属光泽。

      一时慌乱了阵脚,我忙得上前去夺她手里的剪刀。她敏捷的后退一步,将刀口逼上了自己的喉咙,下颔一抖,终于落下了大滴大滴的泪,“别过来……”伴着祈求般的口气,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她如此这般,反倒让我冷静了下来。我冷冷的看着她,许久才缓声说道:“死有什么好处。死就解脱了,就能解决所有的烦忧了,就能从此让你洗玉无牵无挂没有留恋了吗?!”

      她看着我,不停的流泪,不住的摇着头,眼底泛起无望的波澜,那握着剪刀的手止不住的颤抖。我试着一小步的走上前,低缓着声说话。“你们都放过我罢!”她无望的念道一句。可这时我已近在她面前,一步之遥。

      没有任何犹豫,我扬起手掌,重重的给了她一巴掌,“你醒醒罢!”洗玉一时愣在那里,放下了握着剪刀的手,只用一手敷住被我扇过的脸。

      我看着她,心里很难过很难过,我懂得这一切的冷暖,一切委屈,这一切的不遂人意。“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洗玉直直的看着我,倏的松开剪刀,刀尖戳在地上,发出刺耳的金属划破声。她捂住脸,身子倚着墙壁缓缓滑下去,“呜呜”的哭了起来。

      我静静的看着她,早晨的日头正好,不骄不躁,泛着一股子凉到心底的暖意。人活着就有希望,我的心底湿润了起来。

      我替她打点好一切行李,其实并无什么可收拾的东西,不过是些贴身的,伴随着几年的记忆,多是老爷子赐的,大概这些就是她后半生所有的依赖和念想了,当拿出来看看时,无论物是人非,总有一份记忆在里面,人就凭着这种信念,活下去。

      两个太监缄默着声跟在身后,包裹由我挽着。行至院门口时,却隐约听到外面的径上有人小声议论着,“真是攀上了高枝还要装作一副假清高的样子。”另一个说,“可不是,平时就不瞧不惯她那样子,有什么个了不得的,太子一句话就要了她去,皇上不也什么都没说么。”

      我听了,当下已经是火从中来。洗玉正挽着我的手臂,那保养的长而圆润的指甲一丝一丝扣入我的肌肤。还未等我说什么,她猛地对外面喊道:“站住!”说着甩开我,快步走出远门,我尾随着过去,两个惊魂甫定的宫女正瞪着一双惊惧的眼睛望着洗玉。我一瞧,都是平时在乾清宫打些下手的小丫鬟。

      正要劝她作罢,洗玉一个巴掌早已经甩上去,“啪”的清脆一声,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另一个宫女已吓得深深低下了头,始终不敢抬起来。

      “你们都犯不着在我背后嚼这些舌根子,若不是今日,我非要把你们舌头都剪下来!”洗玉已经气的浑身发抖,手指戳着小宫女的头。我从未见过她发这样大的脾气,知道她心里难过,又是这些丫头自己作孽,便不好再说什么,只由得她去了。

      “你们看我要走了,一个个都赶上架子了么,我告诉你们,谁都别想!”说着,那泪又开始往下掉。我怕她花了妆,情势又差不多了,忙得上来劝她放宽心,一边掏出手绢擦掉泪痕。

      “还不快走!”我侧头喝道,两个小丫头这才战战兢兢的磕过头快步走开。

      洗玉仿佛一下子被淘空了似的,恢复了从前空洞的表情,只握着我的手,眼泪欲要掉下来。“我这一走,还有许多的话再不能同你说。从此,你要好好的……”

      我回握过她的手,“你放心,你要说得我都知道。你只管放宽心,别再想那许多,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她一言不发,只缓缓点头,接过我手里的包裹,随着两个太监步上门外的马车。我站在宫墙下,扶着红漆的墙,望着马车绝尘而去。心里生起了无限的忧愁,我身边的人,去了的去了,走的走,如今还剩下几个人呢。这一生的凄凉,要延续到何时。又是何时,我终于可以不必劳神,只管坐在藤椅里,守着云开月明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草芥花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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