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白虹贯日

4、第 4 章

　　东厂与锦衣卫众人沿着河岸搜寻。
　　曹吉祥怒道，“找到了吗！”
　　侍卫忙道，“回禀公公，还没有小侯爷的下落！”
　　曹吉祥道，“再去找！务必要把小侯爷找回来！”
　　“是！”
　　雨化田慢慢踱步，环顾四周，经过一簇灌木时停下脚步，摘下一片叶子凑到鼻端闻了一闻，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淡淡药香。

　　陈三六与小侯爷合力又抓了十几条鱼来烤熟，撕下一块内衣来包上烤鱼作为干粮，对小侯爷道，“走吧。”
　　小侯爷问，“去哪。”
　　陈三六说，“昨晚不是跟你说了吗，找个有人的地方把你安顿下来，你再找你的那些朋友帮忙，看能不能……能不能治好你的毒。”
　　小侯爷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陈三六不生气，他看着小侯爷，“是真的。”
　　小侯爷虽然看不见，但仿佛看见了年轻人一双清澈的眼睛。
　　陈三六猜测下游应该有人家，即便没有人家，出了云蒙山也可以找到别的住户。他搀着小侯爷，沿着下流方向走。
　　小侯爷说，“我怎么称呼你。”
　　陈三六说，“我叫三六。陈三六。”
　　小侯爷轻轻抿唇。
　　陈三六说，“想说什么就说罢，反正不止一个人问过我。”
　　小侯爷道，“问什么？”
　　陈三六说，“问我是不是有个叫二四的哥哥，或者有个叫一九的弟弟？”
　　小侯爷失笑。
　　陈三六说，“你呢，你叫什么？”
　　小侯爷道，“我叫崔略。”
　　小侯爷猛地停下脚步。
　　陈三六诧异道，“怎么了？”
　　小侯爷按住了自己的喉咙。陈三六心中一震。
　　毒第二次发作，沙陀的话言犹在耳，‘第二日，无口舌。’

　　山中雾气弥漫，遍地腐叶堆积，陈三六走得磕磕绊绊，崔略商抓住他的手腕支撑，陈三六站稳了，两人继续往前，一路极其沉默。小侯爷不能说话之后并未露出惊慌神色，平平静静的跟着陈三六往前走。
　　陈三六偶尔会跟小侯爷说两句，“小心地上”，“往这儿走”，“饿不饿”。
　　小侯爷点头或是摇头。
　　陈三六忽然问，“崔略，你多大年纪。”
　　小侯爷在陈三六掌中比划，‘二十’。
　　陈三六说，“你比我大两岁。”
　　小侯爷笑了笑。
　　陈三六埋头往前走，又问，“那你是几岁进的……进的东厂？”
　　小侯爷想说不是东厂是锦衣卫，转念一想，自己跟着汪直，汪直是东厂大档头，陈三六这么问也没有错，便比划道，‘从小’。
　　陈三六手一哆嗦，反手抓住小侯爷，急切道，“从小？打小你就在那种地方？”
　　小侯爷诧异陈三六为何如此反应，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陈三六气得不行，也是难受得不行。崔略打小就挨了对于男人来说最狠也是最痛的一刀，自己虽然是孤儿，但至少有乡亲邻里照拂长大，而崔略自小生活在人间地狱，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自己原先认为崔略此人难以相处，现在看来怎么能怪崔略。
　　小侯爷见陈三六久久不往前走，便在三六掌中写道，“怎么了？”
　　陈三六抓住小侯爷的手，“崔略！你放心！你的毒一定可以治好的！”
　　小侯爷在陈三六手中写道，‘商’。
　　陈三六道，“商？”
　　小侯爷点了点头。
　　陈三六想了一想，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商者，商议也。你的意思是我们坐下来好好商量怎么解毒。不过崔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等我们找到有人的地方再坐下来商量吧。”
　　小侯爷，“……”

　　陈三六在林间找了个地方坐下，将烤鱼拿出来，絮絮叨叨跟小侯爷说话。
　　小侯爷吃鱼，顺便喂给小灰猫。
　　陈三六忽然停下来，小侯爷询问的侧了下头。
　　陈三六挠了挠头，“你是不是觉得我挺烦的？”
　　小侯爷点头。
　　陈三六道，“崔略，你这个人有时候说的话挺不好听的。”
　　小侯爷耸肩，一副小爷不在乎的样子。
　　陈三六道，“不过嘛，我还是挺想……再听你说句话。”
　　小侯爷抱着小灰猫，垂下头，把小灰猫揉了一通。
　　陈三六说，“你别欺负它。”
　　小侯爷揉得更厉害。
　　陈三六伸手阻止，被小侯爷抓住了手。
　　小灰猫趁机下地，一溜烟跑开，陈三六道，“喂喂，我救了你，你怎么跑了。”
　　小侯爷握着陈三六的手。
　　阳光从树冠射下来，无数道光束落在两人身周。林间雾气渐渐消散。
　　小侯爷在陈三六的掌中写了一个字，‘水’。
　　陈三六说，“你想喝水？”
　　小侯爷点头。
　　陈三六道，“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见一条小河，你在这儿等一等。”
　　小侯爷听着陈三六离去，站起身来，前行数步，飞鱼服的下摆轻轻摆动，掠过光束的影子。
　　一人在小侯爷的身后翩翩落下。
　　小侯爷转过身，身后便是雨化田。
　　雨化田微微躬身，“卑职来迟。”
　　小侯爷抬了抬手，阻止雨化田行礼。
　　雨化田道，“小侯爷的嗓子怎么了。”
　　小侯爷指了指喉咙，摆了摆手。
　　雨化田道，“恕卑职冒昧了。”
　　他走上前，在小侯爷的脖子上按了一按，又握住了小侯爷的脉门，问，“小侯爷中了毒？”
　　小侯爷点头。
　　雨化田拿出一只极小的瓷瓶，倒出两粒药丸，让小侯爷服下。
　　小侯爷将药丸握在手中，却是不动。
　　雨化田道，“小侯爷请放心。”
　　小侯爷微微一笑，仰脖服下。
　　雨化田手中滑出三枚银针，分别在小侯爷面上三处穴道施了一针，拔出针后，小侯爷只觉肺腑之中一股清凉，张口吐出一口黑血，咳嗽数声，嘶声道，“素闻二档头医术精妙，如今亲身一试，果然如此。”
　　雨化田道，“卑职份内之事。”
　　小侯爷道，“其他人呢。”
　　雨化田道，“都在别处寻找小侯爷的下落，是否要卑职将他们召集前来。”
　　小侯爷道，“不必。”
　　雨化田心中愕然。
　　小侯爷道，“与我一起的那个年轻人，知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雨化田道，“三档头坚持此人便是赵霄汉。”
　　小侯爷道，“赵霄汉？”
　　雨化田留意小侯爷神色。方才自己打算现身，小侯爷却先一步支走那年轻人，看来其中颇有玄机。
　　但小侯爷神色淡淡，看不出异常。
　　雨化田再道，“三档头的意思是昨晚夜色之中，他没有看清楚赵霄汉的容貌，但是肯定伤了赵霄汉，若是这此人肩头有刀伤，便确实无疑。”
　　小侯爷道，“我知道了，这件事我来查明真伪，你暂时不要出现。”
　　雨化田道，“是。”
　　小侯爷道，“无论此人是否赵霄汉，一个读书人忽然出现在云蒙山上，必然有蹊跷，我再与他相处数日，试一试是否能套出其他线索。”
　　雨化田应是退下。
　　陈三六兴冲冲的跑来，“崔略崔略！水来了！”
　　林间光明，唯有小侯爷一人长身而立。

　　稍作休息，两人继续往前。
　　小侯爷发现了一件事，陈三六这个人不是迷路，是很会迷路，若不是太阳东升西落，陈三六简直连东西也会搞混。在林子团团走了一整天，从河边离开又回到河边，如是往复三四次，小侯爷忍不住抓住陈三六，在手掌中写道，‘你是不是迷路了’。
　　陈三六硬着头皮道，“谁，谁说的！我认得路，只是你们的人在抓我，我只好绕一点路走了。”
　　小侯爷无语。
　　陈三六低声道，“崔略……你别担心，我一定会想办法带你出去，解了你的毒。”
　　小侯爷凝视陈三六。
　　陈三六看着小侯爷，心想这么好的一双眼睛，可惜看不见了。
　　当晚两人在一棵大树底下露宿，陈三六将自己的衣带解开，一端系在自己的手腕上，另一端系在小侯爷的手上，郑重地对小侯爷道，“有什么事你就拽这个，别怕，我在呢。”
　　小侯爷忍住笑，装作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夜深。
　　小侯爷靠坐树下，心想如何才能验证陈三六肩头的伤。昨晚能看见，可惜昨晚自己瞎，浪费大好机会，得再想个办法。
　　陈三六笼着袖子，蜷在树底下，睡得很不舒服。
　　小侯爷扯了扯陈三六的衣角。陈三六揉了揉眼，迷糊道，“怎么了。”
　　小侯爷写道，‘臭小子挠伤你了？’
　　陈三六含糊道，“没、没事。”
　　小侯爷写道，‘伤口不处理是要化脓的。’
　　陈三六打个寒颤，“不、不会吧……”
　　小侯爷写道，‘你让我看看伤口如何才好放心。’
　　陈三六道，“看？可是你看不见啊。”
　　小侯爷在陈三六掌心写道，‘一时忘了。我的意思是，我来摸摸伤口严不严重。’
　　陈三六盯着手掌。
　　小侯爷暗自诧异。
　　陈三六慢慢并拢膝盖，另一只手按住某个部位，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不。用。”
　　小侯爷明白了。
　　小侯爷沉默了。
　　小侯爷按住小灰猫啪啪打。
　　陈三六不干了，抢过小灰猫，说你打它干嘛。
　　大树底下，闹得鸡飞狗跳。

　　曙色染亮树梢。树下，两人横七竖八睡得正香。

　　早上起来，吃完最后几条烤鱼，小侯爷察觉到陈三六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异常，起初以为陈三六发觉真相，直到陈三六拉着自己絮絮叨叨的说崔略你听，那是树叶子在响，那是水在流，那是小鸟在叫，那是风吹过来的声音。
　　小侯爷明白了陈三六是怕今天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聋了。
　　他想好好的看一眼三六却担心自己露出破绽，便闭上双眼。
　　陈三六问，“崔略？”
　　小侯爷抬起手，陈三六自动自发的把自己的手掌伸过去，小侯爷握住了陈三六的手，那年轻人的掌心微凉，小侯爷写道，‘我在听’。
　　陈三六问，“好听吗。”
　　小侯爷写道，‘听不清，你太吵。’
　　陈三六气得挥开小侯爷的手，“嘿你这人！”
　　小侯爷想笑，不过算一算，时间差不多了，他又握住了陈三六的手。
　　陈三六一脸嫌弃，“松开松开，嫌弃我吵是吧，我不说了还！”
　　小侯爷写道，‘我听不见了。’
　　陈三六看着小侯爷停在自己掌心的指尖。
　　他不敢抬头，不敢看着小侯爷的脸。一步步失去五感，一步步走向死亡，这都是因为自己间接造成。
　　小侯爷在陈三六的掌中写道，‘走吧。’
　　陈三六默默点头，想起崔略看不见，又说，“好。”
　　但是崔略也听不见了。
　　天下为什么有这样不公平的事，从小就被迫做了阉人，在东厂长大，又中了毒，看不见，听不见，不能说话，接下去就不能行走，直到做一个活死人。如果换成自己，自己一定支撑不下来。陈三六终于明白那晚赵霄汉为什么要怒骂神佛。此时此刻，自己也想骂，骂这不公的天理，骂东厂那帮禽兽！
　　小侯爷不明白陈三六为什么一下子神情黯淡，一下子脸色苍白，一下子又满脸涨红。
　　陈三六这一天埋头苦走，小侯爷简直要闷死了。这一天，他们仍旧在林中打转，既没有走出林子，也没有看见人烟。
　　陈三六找到一个破棚子，收拾出一块干净地方让小侯爷休息，在小侯爷掌中写道，‘我去找吃的’。
　　小侯爷这时候已经深深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出这样蠢的主意，两个明明能说话的人偏偏跟哑巴一样比划了一整天。
　　陈三六找了几颗果子回来，放在小侯爷的手里，“凑合吃……”
　　话音顿了一顿，陈三六在小侯爷的掌心写下，‘吃吧。’
　　小侯爷写道，‘你呢。’
　　陈三六写道，‘我有，咱们一起吃。’
　　但小侯爷看见陈三六手中空空如也。
　　陈三六催促，‘快吃吧。’
　　看着小侯爷吃完果子，陈三六坐在棚子入口，挡住夜风，肚子叽里咕噜一阵叫，反正崔略也听不见，他也不在意。小灰猫过来，拱了拱陈三六，陈三六道，“这儿冷，你回去跟崔略待着。”身上一重，陈三六抬头，是崔略解下披风为自己盖上。
　　陈三六紧了紧披风，笑道，“谢谢。”
　　说完就懊恼的给了自己脑袋一下，怎么又忘了崔略听不见。
　　崔略的手往前一伸，按在了陈三六的嘴唇上。另一只手握住了陈三六的手，在掌心写下，‘我懂唇语。’
　　陈三六愣愣道，“这样也行？”
　　崔略点了点头。
　　陈三六说，“你们东厂……还真是多才多艺。”
　　崔略得意一笑。
　　两人肩并肩坐在一起，崔略的手指轻轻按着陈三六的嘴唇，‘听’陈三六说话。
　　陈三六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多的话，明明都是一些琐碎细小的事，比如小时候自己怎么差一点掉进水里，又怎么被阿官救起来。
　　崔略问，‘阿官是谁？’
　　陈三六说，“隔壁家的鹅。”
　　崔略完全不惊讶。
　　陈三六微笑，崔略的指尖感觉到了嘴唇的弧度，便问，‘笑什么？’
　　陈三六仰起头，从破破烂烂的棚子顶看见夜空繁星，轻声道，“我还是头一回这么跟人聊天的。崔略，你说，咱们如果是在别的地方遇见，会不会已经成了朋友。”
　　小侯爷没有回答。
　　陈三六说，“不过你让我知道，东厂不全都是坏人。”
　　小侯爷收回手，在陈三六手中写下，“很晚了，睡吧。”
　　陈三六点了点头。

　　深夜山林并不寂静，有风声水流，鸟叫虫鸣。
　　陈三六悄悄坐起身，看着背对自己睡着的崔略，他不知道崔略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一想到明天崔略就会不能行走，陈三六就睡不着。
　　陈三六像对自己说，“我一定会带他出去。我一定会治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