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照》桥上问鱼

4、恶意

　　夜色一点一点吞噬残留在尘世的空白。

　　远离闹市中心的街道不过亮起一盏盏橘黄色的路灯，将原本就显得孤苦伶仃的路人的影子拉长，更多了凄凄的寂寥。

　　挂钟上的指针即将在12的地方重合，可是店长依然没有要关门歇业的意思。

　　嫮女躺在长沙发上，身上盖了薄薄的一层毯子，只留下大半个脑袋露在外面，双目灼灼地盯着发光的手机屏幕，兴致满满。

　　无所事事的风眠在楼梯口的角落里扒拉着什么，终于抽出一根高尔夫球杆，他煞有介事地推了推鼻梁上根本没什么变化地眼镜，对着黎思衡挥了挥手，“小子，我先去放松放松，店就交给你咯。”

　　真是，极其不尊敬的称呼和过于理所当然的语气。

　　嫮女撇了撇嘴，翻了个身接着刷手机。

　　倒是黎思衡只是抬头看了眼笑得开怀的风眠，平水一样“哦”了一句，便又若无其事地低头看着手里的书。

　　真是上天送来的好孩子啊~

　　正要开溜去玩的人还没来得及感叹完这一句，突如其来的风铃声却打破了这份平静。

　　看着空无一人却铃声不止的门口，风眠略一低头掩盖了眼底的精光，而握着球杆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魑魅魍魉。

　　妖魔鬼怪。

　　和风眠不同，黎思衡却清楚地看到了门口形形色、色的怪家伙们，他们并非面目可憎，但都实实在在的与人不同。那个一脸无辜的孩子身后是三条长长的尾巴，一摆一摆地左右扫动着，面露贪欲的女人如同尖刺的指甲，像是泛着银光的倒钩，垂垂老矣的人有着一双赤金的瞳孔，还有那已经是一团黑气的孤魂恶灵……

　　“变多了啊，是因为来了新的猎物吗。”

　　嫮女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皮，最后又百无聊赖地刷起已经提示电量不足了的手机，显得有些兴致缺缺。

　　黎思衡扣下手里的书，眼底带了十足的警惕。聚集在门口的鬼与妖，神色各异，唯独不变的是眼底赤、裸裸的贪婪和欲望。

　　站在楼梯口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手臂上便传来火辣辣的疼痛。长长一道伤口划过大半个小臂，没有鲜血的伤口像是长期泡在水中，带着惨白和腐烂。

　　“看着还真有点恶心呢。”

　　沙发上的女人已经好整以暇地坐起身子，手机被她随意地扔在沙发上，转动肩膀和扭脖子的动作还真是…痞气。

　　原本还有些懒散的目光却在看到成群涌向风眠的妖鬼时突然变得气急败坏，她单手撑着沙发一下子便跳落到地上，刚快步走了没几下就被拦了下来。

　　她也很好吃的样子呢…

　　可以增加不少修为吧…

　　我真的是受够了孤魂的滋味了…

　　黎思衡站起身，这样陡然的突变有些出乎他的预知。耳边传来的垂涎欲滴迫切又真实，没有人在说话，他却真实地听到了每一个人的心声。

　　“你们也配！”慵懒散漫的多情女子现在仿佛一个拿着长剑披荆斩棘的女战士，并指为刃，穿过离自己最近的恶灵身躯时，犹如燃起鬼火，顷刻间便只剩一缕青烟。

　　魂飞魄散。

　　永无轮回。

　　而另一边的风眠却显得没有那么轻松。他手里握着的球杆此刻流动着金色的纹样，潇洒姿态所碰触到的妖与鬼无不发出凄厉的惨叫——可是他也没少付出代价，不会流血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可是接二连三的伤口依旧让他看上去破破烂烂的。

　　“真是狼狈啊。”

　　无框眼镜掉了一只脚，风眠一把将它扯下，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笨蛋！根本就看不见这些家伙！”嫮女有些恶狠狠地看着风眠的方向，最后却转身向黎思衡求助，“快去打开楼梯口的电灯开关！”

　　黎思衡没有犹豫，但是要阻挡他的人也没有犹豫。

　　原来在这里啊，刚才一直找不到你呢…

　　这么新鲜的气味，真是不得不让人喜欢…

　　这位大哥哥，让我吃了你好吗…

　　可怕的话语，疾速的动作，小孩子的手狠戾地就要扣住黎思衡的脖子时却毫无预兆地燃烧起来。

　　不同于嫮女幽暗的鬼火，有别于风眠的金色流光，赤红的火焰哧地升起，包裹住整只手，然后是整条手臂，最后则是整个人。

　　痛苦狰狞的孩子发出狐狸的嘶鸣，身后的三条尾巴疯了一样四处拍打，原本天真的脸此刻扭曲成一片，时而露出人脸，时而则是狐狸的样貌。

　　生不如死。

　　黎思衡抬头，他身侧的鬼与妖都退了一步。

　　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扣下了电灯开关。

　　啪嗒。

　　黎思衡觉得他看到了风眠眼底的抗拒，和还没有说出口的话。

　　“不要！”

　　照相馆的暖黄色灯光尽褪，整个屋内笼罩在一片橙红色中。

　　有修行低浅的孤魂已经化成青烟，有还能留存一息的亡灵夺门而出，风铃缠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声音。

　　只剩下几只依旧锲而不舍的妖，还在痴缠地攻击着风眠。

　　黎思衡觉得有些不一样，这变幻的灯光，好像是燃起的火焰，整个四周，都觉得热了起来。

　　风眠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妖怪，握着球杆的手紧得发白。

　　点亮的正是犀角长灯。

　　照亮彼岸的灯，点透异界的灯。

　　只是——

　　“这烧的都是老子的血汗钱啊混蛋！”

　　像是从来没这么英勇善战过，风眠的球杆如同秋风扫落叶般，狠狠地打在这些心怀不轨的妖的身上。还真是，有些赏心悦目。

　　“之前要是有这么能打就好了。”

　　嫮女的声音从灯光照不到的角落传来，黎思衡抬头，不知她什么时候上了楼，此刻正靠在扶手上，又置身事外地看着那个武力值大增的家伙。

　　“就算不会流血，难道就不会痛吗。真是个，笨蛋。”

　　“为什么？”

　　黎思衡看着那个越打越起劲的人，突然就有些好奇，究竟为什么会招来这么多东西。

　　“因为他是唐僧肉一样的存在啊，”手机的灯光点亮黑暗，把那张好看的脸生生照成鬼脸，“长生不老修为大增，免不了被觊觎咯。”

　　黎思衡还没来得及再问些什么，灯光却又突然转变，正是已经解决完一切的风眠按下开关，此刻正满脸菜色、欲哭无泪。

　　“五分钟！五分钟！一个月的钱啊！！”

　　“真是抠死了。”嫮女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蹬蹬蹬地踩完最后三截木制楼梯，径自回了房间。

　　“我也先去休息了。”黎思衡收拾着茶几上的书，淡淡说道。

　　“等一下，”风眠却拦住了他，“你知道你刚刚发生了什么吗。”

　　那团赤红的火焰……

　　黎思衡摇了摇头。

　　“凤凰火已经很多年不曾出现过了，久到人们都以为那只是一个传说，”风眠突然笑了，“你可要当心，大概，已经有蠢蠢欲动的大妖怪了。”

　　“妖行恶举，我自然会当心。”

　　“可不止呢，”风眠将目光投向黎思衡身后，嘴角的笑容变得有些诡谲难测，“妖存恶意，人又何差。”

　　身后的门被推开，冷风灌进来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有一个容貌清秀的少女穿着一身道服，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盒子，看到风眠后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风、风先生，”她两步上前，泫然欲泣的眼睛蒙上一层水汽，“你帮我，帮我救救他，求你了！”

　　风眠已经找了副新的金丝边眼镜戴上，躲在眼镜后的双目饶有趣味地打量着眼前藏青道袍的女道士，“紫霄宫的人，竟会来找在下，真是让人惶恐啊。”

　　女道士愣了愣，然后有些哽咽的说道，“我，我听人说，风先生于生灵魂魄一道，颇有造诣，所以才来找您。”

　　“这么说的人一定不是紫霄宫的。”风眠摊了摊手，看着对面脸色涨红诺诺无言的人，似乎觉得极为有趣，却又不想再捉弄下去，故而正色道，“那么这位……小道姑，来找在下所为何事？”

　　“先生叫我妙清就好……”这句话微弱的叫人听不清，只是她拿出了一个古韵流光的匣子，绘刻着严密的阵法，饶是黎思衡这样的人，都能隐隐感受其中波动的灵力，妙清的眼底是不容劝说的坚定，“请风先生救救响灵。”

　　“一炁匣，”风眠有些讶异，“天地元炁，归于一匣，想不到紫霄宫的宝贝，竟然在你这个小道姑手中。”

　　风眠将妙清的焦灼尽收眼里，转身对黎思衡颐指气使，“小子，去泡壶茶来吧，二楼左边第一间的好茶。”

　　黎思衡收书的动作一滞，懒得计较便上了楼，耳边传来风眠略跃跃欲试的话语，“那么现在，小道姑，把你的事情说出来吧，千万不要，落下什么哦。”

　　黎思衡推开二楼左边第一间房间，甫一抬眼，立马迅速退后关门。

　　思绪尚未平复，就见门又被拉开，穿着睡衣的嫮女半靠在门上，眼底尽是戏谑，“啧，是要和姐姐一起睡吗，小鬼。”

　　“走错。”黎思衡想也不想地回道，只是心底算着，左边第一间，没错啊。

　　“还真是经不起调戏的小鬼阿，”嫮女看着黎思衡泛红的耳根，兴致勃勃地绕着自己散下的头发，“说吧，风眠是怎么对你说的？”

　　黎思衡眉头一皱，就见到嫮女懒洋洋的笑意，“你以为姐姐会相信你是走错？楼下来了个道士对不对，风眠让你做什么。”

　　听完黎思衡过分简洁的描述，嫮女却陷入了沉思，许久，她拉过黎思衡，顺手关上房门，双手捏诀，低声念着什么咒语，复又转过头略带严肃，“在那个道姑走之前都不要离开这间房，知道不。”

　　一炁匣，紫霄宫，响灵。

　　嫮女眼中的严肃与冷漠是黎思衡第一次见到，明明是风情万种的女人，这样的神色出现在她脸上却一点都不违和。

　　只是这正经却没有持续多久，“呐，姐姐要去洗澡，小鬼要一起吗。”

　　黎思衡不出意料地被水呛住，眼前的嫮女已经留下一串笑声开溜，“哎呀呀，小鬼你真是太可爱了。”

　　“闭嘴，太吵。”黎思衡唰地打开桌上厚实的书册，实在是忍无可忍。

　　楼下的风眠散漫至极，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墙上的钟，对面妙清的话语在耳边嗡嗡响着，也不知他听进去了多少。

　　妙清第一次遇见响灵时她才六岁。

　　被父母遗弃在道观外的孩子用单薄的鞋子划拉着积起的雪，她觉得自己有些冷，还有些委屈。为什么就这么被爸爸妈妈丢在这儿了呢，是因为她喜欢和花盆里的那株牡丹聊天吗？还是因为她老是和那只喜鹊在家里叽叽喳喳？不论是什么原因，只要爸爸妈妈说了，她都愿意改啊，为什么要把她孤伶伶地扔在这里，她给妈妈画的贺卡都还没有送出去……

　　这样想着，原本就已经瘪着嘴的孩子终于一点一点滚出泪水，抽抽嗒嗒的样子真是好可怜。

　　“别哭啦，”温润略带无奈的嗓音自头顶响起，孩子一抬头就看到了一双半笑的眼睛，眼睛的主人伸出手揉了揉她已有积雪的脑袋，“再哭眼睛都要肿成核桃了。”

　　大概是被陌生人吓到了，女孩果真止住了眼泪，只是打嗝的样子配着红透的眼睛和脸颊，怎么看都有些滑稽，“你，是谁。”

　　“唔，他们都叫我响灵。”说话的人皱着眉头，眼底有不易察觉的幽绿光芒，“你呢？”

　　“二、二妞。”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名字有点不好听，磕磕巴巴地说着自己都听不清的话。

　　“噗。”男生笑出了声，看着那张涨红的小脸，连连摆手。

　　杉木的影子落在两个人的身上，阳光变得斑斑驳驳，像是被撕碎的过往。

　　“他是树妖。”

　　喝着热水的人摘下起雾的眼镜，密而长的睫毛低垂着，遮去眼底的神色，风眠拭去镜片上的白茫茫，说话的嘴角带了难以捉摸的笑。

　　妙清按下不安跳动的眉角，偏过头逃离那压抑的氛围，只是终究带了好奇。

　　“你，你怎么知道。”

　　呵，紫霄宫外的那株杉木，沐天地精气日月灵光，三百年前化而成妖。

　　这在修仙门派前堂而皇之成妖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原来这杉木，叫做响灵。

　　“师父给我取了新的名字，”穿着蓝色小道服的女孩子扯了扯坐在石阶边上偷凉的人，“叫妙清。”

　　她伸出稚嫩的手指在男生手上划拉着，掌心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让响灵忍不住笑出声来，越传越远的笑声让女孩子红了脸，“你别笑了，要是让师姐听到了…”

　　“会如何？”响灵的眼睛微微眯起，倒是有些好奇。

　　妙清歪着脑袋半宿，然后晃了晃头，“师姐不喜欢我和你玩，不让她知道就是了。”

　　像是山间突变的天气，响灵突然就不笑了，转身就走向了杉木林中，“二妞，你师姐说得没错，我是妖，你不该和我走太近。”

　　“我、我现在叫妙清了。”

　　看着那个越走越远的背影，妙清心里堵堵的。

　　妖怪又有什么关系，不论是在父母工作繁忙的家里，还是在被抛下的第一天，陪在自己身边的，都是妖怪啊。

　　妙清人小腿短，跑起来的动作吭哧吭哧有些好笑，她急急忙忙追上那个背影，一把握住纯棉的T恤衣角，眼底有些殷切。

　　“响灵，你别丢下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