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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017.11.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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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是去诊所复查的日子。
之前,秋医生嘱咐我不要喝酒,我应了下来,却没有做到。马上要直面自己的言而无信了,我心虚得厉害。
赵云牙却根本不关心我的忐忑,只央着让我陪他出去走走。
“大晚上的,去外面瞎晃什么!”
说完以后,我猛地惊觉,我的语气像极了我妈,毫无柔情,也不讲一点道理。
“那你在家里就不是瞎晃了么?都是一个盘子里的散沙,你五十步吼什么一百步的!你也好意思?”
他顶嘴的样子可一点不像我。
我哪敢这么理直气壮?
小时候嘛还敢破罐子破摔,搞得气急败坏,谁知道越长大越怯懦,最后竟连顺着妈妈我都战战兢兢了。
记得幼时的我有一个习惯,吃饭时,我总会一次放一大坨米饭到嘴里,可是我既不嚼,也不咽,就只是包着。包了一会儿之后,我就一点点吸走口腔里的气体,让食物紧紧被压在舌苔与上腔之间。然后我任由舌苔缓缓地磨,磨那一团紧物。
“啪!”
一旦看到我这样子,母亲都会立马干脆利落地给我一巴掌。
而嘴里的饭粒就会因为这突然的击打而立马喷出口腔,溅得到处都是。
我什么话也不敢说,默默地就改掉了包饭的这个习惯。
而我改掉这个习惯所用的方法,就是养成了另一个,只要看见母亲的手扬起来便会立马吞咽的习惯。
“反正你都坐立难安,还不如出去走走,放松一下心情。”
“我在家呆着就是最好的放松了。”
“你又自以为是。”
“我哪里……”
“好好好,我不跟你争了!”
不跟我争了?
他还有理了?
“这样,我们客观点,我呢,给你出一个字谜,一刻钟,你要是猜出来了,我就听你的,乖乖跟你呆在家里,一声不吭。但你要是猜不出来,我们就出去,给它大走特走。”
“好吧。”
他却并没有去拿纸笔,而是直起腰,张开双臂,直直地往后一倒,倒在了床上,躺成个“大”字型。
“好了,你猜吧。”
“为了呆在我自己的家里,我还得绞尽脑汁。”
我嘴上絮叨,心里却一直在思考答案。
“肯定不会是『大』这么简单吧?”
他不说话,只是一脸洋洋笑意,好像认准了我猜不出来一样。
怎么可能嘛!
我没有学富五车,也有书富五车呀!
我背着手,绕着床尾徘徊了两圈。
“床单上的图案刚好在你的左肩上,所以,是……『犬』么?”
“不是。”
仔细看的话,他的左右手掌一上一下的翘着,在甲骨文以及金文篆文中,『夭』都是一个人形展开双臂妖娆起舞的样子。
“莫非是『夭』?”
……
十五分钟后,我们出现在街上。
街道果然还是一如几天前一样的吵闹,人来人往。
我抄着手,不甘不愿陪他走着,他却一点没受影响,始终步履轻灵。
路过一个卖橘子的小摊时,他忽然停了下来。
“又怎么了?”
他极其兴奋地笑着,“哎!冬天就要到了,草莓还会远么?”
没等我接话,他便如演舞台剧似的,浮夸地唱了起来:
“啊~~~,草莓,你比蓝莓更妩媚。啊~~~草莓,你比话梅更美味,终于有一天,你会变成美眉,变成美眉把我陪,你是我的好妹妹。”
天呐,他为什么这么drama?我只想装作不认识他!
“嘿,你跑什么呀!”
我跑什么?
这还需要解释么?
气喘吁吁地跑到街拐角时,刚刚好,我看到一个熟悉的人从拐角处朝我走来。
我赶紧侧过身子,额头紧紧贴在玻璃橱窗。
呼——
幸好他并没有认出我,也没有跟我打招呼,或者寒暄。
但我心头却生出了一点别样的冲动。
或许是因为,此夜的秋医生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一棵秋天的银杏树,而像是……像海盗的眼罩,搭箭的弓,束人的镣。
我远远地跟在秋医生的后面。
他把手插在带有绒毛的衣兜里,走得轻快,脚尖时不时还会刻意点一下地。
这样的秋医生仿佛更加让人难以忤逆。不去追随就是一种忤逆。
而更加让我意外的是,秋医生走进了一家霓虹闪烁的酒吧里。
“那地方,不适合你。”
赵云牙的声音出现在我耳边。
“凭什么?”
“新疆的葡萄可以做葡萄干儿,四川的葡萄晒出来是葡萄皮儿,不适合就是不适合,哪有什么凭什么。”
“哦!”
他越这么说,我就越要进去。
酒吧,我是第一次来,『灯红酒绿』这个词,却不是我第一次读到了。
真的是言之有理。
“不听好人言,你迟早吃大亏。”
“一般人嘛,吃一堑,也就长一智了。”
“再那个一点,不记打也记得吃啊。”
“你嘞,是吃也记不住,打也记不住,见个阴沟就急赤白脸要往里掉。”
……
“吵死了!”
我狠狠一掌拍向我的右耳朵,他才消停下来。
“小云?”
在厕所里,我被一个陌生女人给叫住了。
其实我根本没看清她的长相,只看到酒红色的高跟鞋与修长光洁的两条细腿,只看到亮片吊带裙包裹着她玲珑的曲线,只看到她蓬松的一头长卷发,但我断定我不认识她。
她一看就是跟“马小云”三个字完全没关系的那种人。
“我是慧慧呀!”
她把头发撩起来,我看到她左鬓上那一块胎记,这才确认,她就是宠物店的张慧慧。
但是这个她……变化也太大了吧!
怎么大家在夜里都变成了一副截然不同的惊人模样?不像我,永远都是一盘隔了夜的菠菜,一成不变。
“啊,你好。”
“你坐哪一桌啊?跟朋友一起来的么?有没有帅哥呀?有的话,可以介绍介绍哦!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咱们下次可以一起约呀!我酒量还可以的!”
她又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一边说着话,手指还交替着一边有意无意地磨。
是她了。
这就是她才会有的动作。
“慧!”
“这儿!”
门口又进来几个女生,是来找慧慧的。
“我还以为你瘫在厕所了。”
“怎么可能?你们全喝趴了我都能清醒着把你们一个一个送回家,我护花使者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哟哟哟,那护花使者你手上现在护着哪朵花呀?”
她们忽然齐刷刷看向了我。
“我……”
我好像忽然回到了上学时候,被要求上台去做自我介绍。胆怯的我孤立无援地站在讲台上,紧张得宛若一只深灰色套着黑色口袋的垃圾桶,里面还没有内容。
“我,我叫马小云,今年二十五岁,家在七雾里花岸街037号星辰大厦1134。”
长痛不如短痛,我豁出去了!
“哈哈哈,你搞得我们像查户口的一样。”
“对啊,你好可爱哦。”
她甚至还上手来捧我的脸。
我是,我的确是努力在做一个可爱的人,但一定不是她所表达的这样。
我无助地看向慧慧,她正在对着镜子补妆,根本无暇顾及我。我就只能任凭她们揉搓我的脸。
“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漂亮的。”
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老奶奶,称呼她为奶奶或许不太合适,因为她虽然有一头白发,松弛的皱纹也已经皴成了酱黄色,但是她打扮很前卫。
她的短发从侧面分成两拨,微微卷曲,又被梳理得一丝不苟。她穿墨绿色的连体裤,搭配了鸽子蛋大的红心项圈,以及珍珠耳环,尖头皮鞋,链条眼镜框……
“可是现在只剩爱漂亮咯。”
她笑着自嘲,却一点看不出丧气,反而显得可爱。
“谁说的?奶奶你现在也超级漂亮啊!”
“哎呀,不要叫我奶奶,我叫淑华,女人永远年轻!”
“对!女人永远年轻!”
她们笑作一团。我忽然觉得,我这一盘隔了夜的菠菜,被错误放进了她们的盘子里,强行给她们做了配,还端上了桌,实在是好大的罪过。
“今晚我们为漂亮干杯!”
“敬美丽永垂不朽!”
“哦不不不!不能垂!不能垂!”
……
“我,去上个厕所。”我小声说完,飞快地冲进了厕所里间。
我蜷着大大的身子,躲在小小的厕所间,而那扇遮住我所有羞耻的门外,是她们爽朗的笑声破壁而来,那样轻松而肆无忌惮。
我意识到,公元二零一七年,我的二十五岁,死了。
“小可爱,你好了么?”
有人来敲我的门,我听出来,是刚刚那个捏我脸的女生。
“没!还没有。”
而后慧慧也来了,“亲爱的,那我们先过去了哟,你等会来舞池找我们吧。”
“你还在等什么?你去就是了啊!早跟你说了,你想要什么,你得说出来。就这样,打开门,走出去,加入她们,一起喝酒,一起聊天,一起大笑特笑!”
或许……其实……真的没有那么难吧?
只是打开门,走出去,加入她们而已。
“慧慧!”
“怎么了?”
“我,我跟你们一起!”
我扯开笑脸,飞扑过去,却突然感觉到头晕眼花,恶心想吐……
扑通——
我倒下了。
“小云!小云你怎么了?”
……我听到好多人的声音……像魔咒一般在我的脑袋上方盘旋。
“是喝醉了么?”
“没有,她根本没喝酒!”
“她是不是低血糖啊?”
“我包里有葡萄糖!给你!”
“天呐,慧儿,她的脸好红好烫啊!”
“她是不是有什么病啊?”
“有病就在家呆着,来什么酒吧啊!”
……
“小粒,你马上打120。妮儿,你抱着她,给她扇风通通气。仙儿,你把这个葡萄糖灌给她。其他人都散开!大家都散开!散开!太挤了!散开!”
慧慧一边指挥越聚越多的人群散开,一边往外冲,冲到了舞池DJ那里,她一把抢过他的麦克风,大喊:“有没有医生?我朋友晕倒了!需要急救!”
“我是医生,病人在哪儿?”
舞池里一个医生举起了手。
“厕所门口!”
……
“等一下,不能喝糖水。”
医生抓住仙儿的手臂,抢过了她正灌给我的葡萄糖液。
“她这是高血糖昏迷症状,不能喝糖水。有盐水么?有盐水可以弄一点来。”
“我去吧台问一下!”
“把她放平,不要抱在手里。120打过了么?”
“打过了!”
医生把我的外套脱下,叠了叠,垫在我的肩胛骨下面,然后他把我的脑袋往后掰了一点,我的呼吸瞬间顺畅许多。
他一手解开我的围脖和裤带,一手解开他自己上衣的纽扣。
他把上衣脱了下来,垫在我的脚下。
他不停地拍我的肩膀,然后凑近我的耳朵,喊我的名字:“马小云?马小云?你听得见吗?我是余秋滨。”
秋医生,我听见了,我全都能听见。
你抓住我吧!
不要放开我!
我想要抓住他,可我没有力气,我好热,好渴,好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