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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017.10.3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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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拉我离开厨房,到窗前坐下。
屋外日光澄澈,他似一只懒猫一般,蜷在我的腿上,翻看手里的书。刹那间,一种诱惑又欺骗的舒服从那里弥散开来,比如螳螂捕蝉,黄雀亲眼所见。
“果然,什么枕头都比不过你的肉啊!令鹅绒失色,叫白云蒙羞。”
他好听的话语如一杯温和的水,而我这散尽在水杯中的粉末,顷刻就迷失了自己。
“你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吗?”
我注视着他,他却并没有回看我,依旧只是看着自己手里的书,道:
“2015年10月21日,这里,你写道:秋末到处是狗舌草的香气,天空又高又蓝,而最应景是要去赏红叶。杏树叶子会在秋天变红,虽没有枫叶那么红,但还是很美。这样的光景,在史铁生的笔下,是『夕阳和晚风自古多情,自己现在和将来都是个幸福的人』。”
他说的话总那么好听,好听得让人忘记自己曾经在深夜里孤枕难眠而写下这些话时,极度渴望的不堪样子。
“没有了么?”
“嗯。哦,不对,还有!非常重要——”
“什么?”
“我饿了。”
“……”
“你赶紧做饭去吧。”
“好。”
我深吸一口气,索性站了起来。他的头却因为我忽然抽走了大腿而重重磕在了地板上,脆脆的一声,“咚”。
“你能不能先打个招呼再走?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肉!你这人怎么这么自私啊!”
我自私?
我怎么可能自私呢?
没人喜欢自私的人,我不可能自私。
“做饭吃!做饭吃!快点给我做饭吃!饿死啦,饿死啦,小胖谋杀亲夫啦!”他忽然开始催促我,数来宝的样子像足了一个不顾一切的叫花子。
“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没胡说,胡说不是好哥哥!叫你做,你快做,喂饱哥哥才不错!”
我仿佛一瞬间就看到了中学时候的Lily。
我完全招架不住。
“对不起。”
我慌了,我所有的羞怒都变成了惶恐的愧疚,以致手足无措。
“我马上就去!你再等一等!马上就好!”
说完我立马就跑去了厨房,准备饭菜。
“这不是小咸菜,这不是小咸菜,这是溜肥肠,这是溜肥肠。嗯?这是谁溜的肥肠,咋这么咸,还这么脆啊……”
我习惯在做饭的时候放视频,听声音。
《武林外传》,我可能已经看过二十几遍了吧。它刚出来那会儿我大概在上高中,只在电视上断断续续看了几集,但对它印象十分不好——场景又是古代又是现代,台词又是古文又是英文,不伦不类的,而且里面这群人怎么每个都这么疯疯癫癫,长得也粗粗糙糙,穿得还落落魄魄,不似《红楼梦》、《大明宫词》、《大唐情史》……可以说毫无可取之处。
大学里的第一个国庆,我一个人呆在寝室,去楼下拿了外卖之后,我打开电脑想搜一部下饭的电视剧来看,结果一直到饭都吃完了,我还没找到一部看得下去的。
吃了饭后,我立马就困了,上床昏昏沉沉地睡到傍晚,我又点了一份外卖,无意在weibo刷到了《武林外传》,竟然十分有趣,然后我用电脑从第一集开始看,一看就看到了凌晨五点。
江湖之中的人情世故,同福客栈的喜怒哀乐,那些画面和声音,仿佛就在我的身边,让孤身一人也变得热闹而充实。
“一天到黑,活得没个人样!”这是我母亲常用来数落父亲的话。虽然父亲并没有坦然接受,但他也从没反驳过,他只是在母亲说话时,默默抽烟。
我一直以为我绝对不像父亲。
他好像没有任何爱好,没有任何朋友,也没有任何悲喜,甚至没有任何生活痕迹,在我紧锣密鼓的前半生里,他所有的参与,都不过挣钱养家。
我不喜欢这样的父亲。
但我试着去体谅过他——在我离家去上大学之前的那个晚上,妈妈不在家,我亲手做了几个菜想和他一起吃,再谈谈心。可是我们两人全程都是沉默。我似乎一点也不了解他,他也似乎一点都不了解我,我们无话可说。
是我们都太孤僻了么?才会在我成年以后,想要彼此一起吃个饭,都显得那么压抑。
我忽然觉得,自己竟然是母亲口中那样的人——“一天到黑,活得没个人样!”
这种觉得在大学之中愈演愈烈。我好像也没有任何爱好了,没有任何朋友了,悲与喜都变成很费力的事情……
然后我就遇到了《武林外传》。
无论我是独自吃饭、独自收拾房间,或是独自走在路上,尤其是我睡不着觉的时候,我都会放它,用耳机听着。胸无大志的我,跟着客栈里的他们一起,或哭或笑,看起来都更像是一个人了。
“小胖子!”
我忽然听到他大叫了我一声,于是赶紧跑过去,关切地问他,“怎么了?”
他扑到我身前,把脑袋蹭到我的肩膀上,一边摩挲,一边说道:“我想在粥里加青菜。”
“可我不喜欢青菜粥。”
无论是外婆还是母亲,都特别喜欢煮青菜粥。但青菜粥的口感实在太奇怪了。
本来嘛,所谓粥,要的就是绵绵软软。当你仰起头,端起碗,直直往嘴里灌的时候,那一腔子丰满滑腻、酣畅淋漓哟!谁想到,一个突然,好几撮菜叶子拦路出现,不由分说就粘在你的喉咙头上,还异常顽强,怎么咽都咽不下去,你说难受不难受?而且,无论糖花生和盐花生如何的使尽绝招,都盖不住青菜叶子天赋异禀的苦,我怎么会主动去喜欢苦的东西?
“那你也不喜欢我了么?”
他楚楚的声音比粥还要绵软。
“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因为我要你必须喜欢我!”
不是『因为我长得漂亮啊 』,不是『因为我是高高在上的神仙啊浅薄的人类』,也不是『因为大家都喜欢我啊 』,而是直接又强硬的命令,用最天真无邪的声音说出来——我要,你必须。
“好。”
我满口应下。我积攒半生的微薄自我根本经不住这样的华丽入侵。
“我就知道!”
他张开双臂扑到我身上,搂住我的整个肩头,如花瓣长在花朵上。
“小胖子你最好了!”
我完全败下阵来。
他甜甜地对我笑,又紧紧地抱着我,还对我说着恭维的话,哪怕这一切加在一起,显得无比矫揉造作,且被我一眼看破了虚假,它也让我完全地败下阵来,心甘情愿地对他言听计从。
“那既然喜欢了,就得要分而享之。”
我不解,于是摇摇头。
他把身下的蓝纱捧到我跟前,“你把我变成这副尊容,总不能还穿得这么飘飘然吧?我要穿你的衣服。”
“我的衣服?”
我们已然是这么亲密无间的关系了么?
“嗯!你还舍不得啊?”
我不是舍不得,我只是……觉得惶恐,又难以习惯。
“哎呀,那你快去给我拿呀!”
“哦,好。”
原来我在书里看到的所谓喜欢,就是这样啊。
因为喜欢,所以一切都可以被解释为情有可原。
我从衣柜里翻出来一条黑色的运动裤和一件灰色的卫衣给他,他背过身就开始脱上衣,我无意窥到他健硕的躯体,脊骨若隐若现,即使我马上闭上眼睛,也忘不了那种可爱。
“里面就先不用了,你的太大,我穿不了,要掉。”
若是旁人这样说,我一定会认准了是在嫌弃我嘲讽我,可因为他是我喜欢的人,所以我不会羞愤,我只会因为他说话里带的“里面”两个字而双颊通红,头脑发胀。
“看来某些人想入非非咯。”
他颔首一声轻笑,搞得我更加心神俱乱。
“我没有想入非非。”
“也对。”他故作一脸正色,“我的整个身体都是你的,当然不叫非非。”
“我……我马上,去给你买新的。”
我慌忙地抓起桌上的小荷包往门外跑。
刚到门口,我灵敏地听见隔壁房间有所动静,像是邻居也要出门,我便迅猛地钻回了屋,掩好门。
我躲在门后,半蹲着,屏气凝神,等待邻居先行离开,好避免照面。
我忽然意识到,我有一点奇怪。
我是一个深居简出的人,平时在网上买了东西,我都会要求送货员把货物放在1132房斜对面的杂物间里,等送货员走了才用钩子把东西钩进房间,就为了不出门。
可我现在竟然在房间里待不下去了,时时都想着往外跑,我不再接受房间给予我的安心了么?
“胆小鬼。”
他从我身边走过,把门重重地推开,然后昂首阔步走了出去。
“我才不是什么胆小鬼,我只是……我只是对生活过敏而已。”
我直起身子,跟在他后面,我们一起走过长廊,进了电梯。
“不好意思。”
电梯门又在将要关闭的时候被挡住了,居然还是那个瘦瘦瘪瘪的画家。
我忽然想起来,这已经是我第三次遇见他了,虽然我根本没有看清楚过他的脸,但人有相遇之缘,便有纠缠之祸,我的心中不免生出恐慌来。
这时他斜窥了我一眼。
我甚至不敢呼吸了,脸颊涨得通红。我惯性地往后移,最后几乎完全贴在了墙角。
啪嗒,啪嗒……我的心忐忑地震,绝非是害怕那么简单。
“小胖子,没关系,你站在我后面,谁也看不见你。”
说着,他向我身前迈了一步,刚好挡住我,即使我仰起头,也只能看见他如山一般巍峨的脊背,将我不敢声张的软肋护得严严实实。
他出现了啊。
他保护了我的奇怪和胆怯。
他为什么可以这么贴心呢?
从今以后,我要更加喜欢他,我要对他更好才可以呀。
“哎,小胖子,你好像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我们一起走在河边的石子小径,路太窄,我宽阔的躯体便不住地把他挤出路外。
“嗯,我还没想好。”
我始终低着头,看见他每一步都踏在石子路旁浅浅的草地上,轻得没有一点痕迹留下。
“你想那么多干什么?所谓生也有涯,知也无涯,你不知道就问好了,问了你就明白了。”
我知道,这道理我当然知道,我只是不明白,知道了又怎样,明白了又怎样。
名字重要么?它只是一个代号呀,把这个代号拿掉之后呢?
“且~~~慢!”
他忽然挡住我的路,不让我再往前走了。他端起个膀子,围着拦路的路墩转了一圈,又立在我跟前,像唱戏一样。
“请君近前听其详,本仙云游四方,寝君之上,唤作云牙,俗姓赵也。”
云牙?
赵云牙?
你这么人高马大的汉子,居然叫做赵云牙?
但我肯定不会说这样的话,我不想他经历我早年间经历过的那些——“马小云?你这么大一坨,还是『小』云啊!”
“你的名字我在诗里听过,是『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很有气魄。”
他听后,一脸的喜不自胜。
“哈哈,气魄是当然的啦!毕竟我的诨名,可是『玉面小金刚』呢!”
“那赵云牙,你喜欢看香港电影么?比如周星驰的?我学他的无厘头学得很像,我可以模仿给你看,他们都说很好笑的。”
“不用,我不喜欢,我喜欢你前两天放的《忧伤的嫖客》,四十分钟的关系似梦一样。”
“我也很喜欢那首歌。那《天使爱美丽》你喜欢吗?那是我最喜欢的电影。”
“当然。”
“额……那你……”
我忽然有点语塞,肚子里好像没有什么可以再用来取悦他的东西了。
“哦!那你的手可以『掰生姜』么?就像这样!”我兴奋地把手掰成一团绵软的“生姜”挥到他眼前,“好像更像一个包子哈。”
他停了下来,攥住我的手,“小胖子,其实你不用这样,你不用不停地找话,也不用强颜欢笑来逗我,你做自己就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想说话就沉默。我跟别人不一样,你试着平和地接受我的存在,好么?我是懂你的。”
可是我好怕。
他这样说,我更害怕了。
曾经,那么多孤单日子我都一个人过来了,我不怕爱,也不怕性,我怕那个字。
“呀!”我俏皮地喊了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手捂住他的半张脸,一手捂住我的半张脸。
“那你……懂?”
我说的有些晦涩,他却并不在意,只是莞尔一笑,吹了一下我的手掌,唇掌之间,发出与我的身体刚刚不小心发出的声音类似的,“噗——”的声音,我就知道他懂了。
我是一个编辑,一家美食网站的编辑。
其实说编辑都有美化自己的嫌疑。
因为我不需要外出采集素材,也不太需要编写内容,我只需要从各大网站搜集并最终拼凑成能被普罗大众轻易接受的廉价文字堆在自家网站上就可以了。
我更像是一个见不得天日的搬运工。
跟赵云牙一起从外面采购回来,吃过早午饭后,我就开始工作了。
虽说我的工作不怎么样,但我做样子的功力十分了得,所以即使只是不停地点开网页,复制内容,粘贴排版,我也做得十分认真。
我装模作样地忙,赵云牙也没闲着,他进进出出,把我屋里的书一堆又一堆搬了出来,在我身边摞出了一张跟我的椅子凳一般高的“床”来。
午后,他惬意地躺在“床”上,手里剥着香蕉,而我的腿是他的枕头。
“今天天气好晴朗,处处好风光,啊好风光……”
真是会享受,快活赛神仙啊。
大概是看到窗外的天气并不晴朗,甚至还阴沉沉的,再哼这样的歌就会显得有些悲哀,于是他换了一首歌,唱得声嘶力竭:
害怕悲剧重演,
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
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
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
我心想,我怎么不把他变成一只乌龟呢?不会掉毛,不会发出声音,万圣节的时候还可以把它打扮成一颗鹅卵石,哈哈哈……
“你又在唧歪什么?”
他用指头戳了一下我的腰。有点痒,我缩了一缩。
“没什么。”
“那晚上吃什么?”
“咱们才吃过午饭。”
我心想,他这个神仙当得可真是潇洒,一天到晚什么也不操心,就想着吃。
“午饭吃了晚饭就不吃啦?没什么道理的你!这样,我们晚上去吃那家『粥天粥地』吧,早上路过那儿的时候,我就想了。”
“又要出门啊……”
“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干啥总待在家里。”
因为家就是我们孤旅人间的意义啊。
外面世界的精彩,在家里也能看到,可是家的慰藉,却是十万分的精彩也给不了的。
“我喜欢这样。我喜欢呆在家里,我不喜欢出门。”
“屁!你才不喜欢,你是以为你只能这样。”
“我……”
我被他驳得哑口无言。
“这样吧,我们丢硬币,如果是正面朝上,就出去吃。”
“嗯,同意。”
“我还没说完呢!如果是反面朝上,那就翻过来!哈哈!你上当了!拉钩上吊不许变!”
他飞快地扯过我的指头,纠缠之间,盖棺定论。
傍晚,我头昏脑涨地醒过来,唉,我又睡着了。无聊的写作总是让我疲累,自然而然地就打起瞌睡,枕在案头睡得全身都痛,却睡得格外沉。
我回过神来,忽然觉得嘴巴有点干干的,甜甜的,好像……
是颗糖。
“嘴里含颗糖,做梦也做得甜些哟。”
她的声音从沙发那里传过来,我磨了一磨舌头,的确是好甜啊。
“你赶快收拾一下,咱们出门吃饭。”
她利落地从沙发站起身来,看着我,脸上是诡异的笑容。
我感到奇怪,低头往身上一看,OMG!
难怪我一直觉得肚皮凉飕飕的!
此时我上身竟只穿了一件短衣,而亮堂堂的肚腩上,贴着一个大大的“酒”字,黑字红纸。
“啊切——”
我冻得打了个喷嚏。
“嘿!”
她凑了上来,朝着我的肚子拍了一掌,用一口佟湘玉那样的陕西腔说道:
“这大酒坛子!七十年的女儿红!”
晚上我还是跟她出去吃饭了,粥天粥地,我们在最靠外的位置坐下。
虽然在人满为患的店里吃饭叫人难受,但好在是两个人一起,这种难受的心情便削弱了一些。至少你不用担心正吃着,忽然对面就坐下一个陌生人。
是熟人就更可怕了!一旦两人四目相对,好像就该说点什么,但事实上又没什么好说的,彼此就都很勉强,只盼着能尽快上菜,尽快吃完,尽快离开。
“我要手撕鸡!还要卤鸡爪!还有馄饨!鲜肉馄饨!我还要烧麦,要五笼,还要……”
她这是要吃垮我啊!
“赵云牙,你看我像不像烧麦?”
“嘿嘿,你才不是黄皴皴的小烧麦,你是薄皮儿大馅儿十八个褶——粉嘟嘟的大肉包!”
她笑得花枝招展,真像个神棍,为了吃,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那你不是喜欢青菜粥么?你点的这些,可没有一个有菜,没有一个是粥哦。”
我故意揶揄她,她却满不在意,只是摆摆手。
“哎呀呀,再好的东西也不能顿顿吃嘛!那我成什么了?享乐主义要不得!”
“呵,话说得越好听,事儿做得越难看。我懒得跟你说。”
我自顾自去取餐的地方给自己端了一碗海鲜粥。
“我呢我呢,你帮我把手撕鸡卤鸡爪还有馄饨烧麦端来呀!”
“你要吃就自己去端,别指望我,凭啥总叫我去抛头露面?”
“第一,你有钱,顺便就把账结了;第二,你会选,你选的那一碗肯定是最好吃的;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忽然握住我的双手,眼中情意绵绵,“我想看到你跟这个世界和平相处。”
“……你总是有理。”
饭吃到一半,她忽然拍拍我的手,“胖儿,我想上厕所。”
“想去你就去啊,这也找我?”
“你陪我去嘛!”
她拖着尾音撒娇,让我有点没办法拒绝,但是我俩都走了,服务员以为我们吃好了,再把吃的给收了怎么办?
“你自己去吧,我留着看位置。”
“不用。”
她把餐盘腾空一个出来,用筷子夹起丝状的鸡肉,在白净的瓷盘上拼出两个字——
『有人』。
“这样不就好了!”
她真的好聪明啊。
如果中学的时候,我也有这种聪明,我就不会总是那一个被她们留下占位置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