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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017.10.3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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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地看着窗外并没有让我好受一些,反而更让我心乱如麻,于是我决定去收拾房间。
从哪里开始呢?
脏衣服堆?墙角那堆衣服下面,可能就埋着我的书。那本《独异志》十几天前就不见了,早都该去找一找了。
还是便签条?那些在我灵光乍现时,被我一挥而就,又顺手贴在厨房、厕所以及客厅里的便签条上的内容,也早都该被整理到同一个笔记本上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毫无章法的它们就连成一部大作了呢。
还有躺在冰箱里的鲜花,碗槽里的吹风机……
假如生活让你收拾房间,你就收拾生活。
将生活好好地收拾了一通之后,我准备谨遵医嘱,去睡觉了。
一睡解千愁。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我碎碎念着催眠语,心内却止不住地想:
她还好么?今天外面那么冷,又这么晚了,她那么单薄的女子,说话还神神叨叨的,会不会被别人……比如那个画画的,诡异的中世纪少年,像一具盛时即被偷走了所有阳气的男尸……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诗的声音舒缓如静静的河流,凝滞在我的耳中,飘远了一切俗杂。可她却一直像个幽灵,穿行于我诗句的河流,将我的沉默不语化作了内心的翻江倒海。
真叫人没有办法。
我翻身下床,悄悄打开门,探身却不见她人影。
我果然多虑了。
正要关门,意外却看到门边躺了一颗白石子儿。
是我的后槽牙。
所以,她是躲进了老窝去了呀!说不定她早就进入了梦乡,做上了甜甜的美梦,亏我还一晚上的翻来覆去为她担心。
我把牙捡起来,放到桌上,又抽了几张纸巾给它盖上。
回到房间,我倒头就睡着了,诗也没赶上我。
原来我非不困,我只是心有所想。
天亮,日光明媚,我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不想睁开眼睛。
我在床上懒洋洋地蠕动,把头埋进被子,把双手枕到脑后交握,把腿向后蜷曲,我扭动腰肢,把自己拧成了一坨麻花。
真舒服!
咦——
我的膝关节,好像碰到了什么硬东西?
奇怪了,我的床垫是软的,我的被子是软的,我的枕头是软的,我的身体是软的。哪里来的硬东西?
还像是一节长长的骨头?
“喂!弄痛我了!”
“啊!对不起!”
我几乎是立刻道了歉,同时一个鹞子翻身就弹下了床,宛若一只长在山坡壁上,不幸被闪电劈断了藤的大西瓜。
“如果不是为了得到『我原谅你了』,『对不起』是毫无意义的,笨蛋。”
“哦,我知道了。但是……你,你是谁啊?”
“这个问题,我昨天已经答过你一遍了。”
他含混不清地说完,扯过被子又把身子盖上了。
我看到被子下面的半截蓝纱,好像是“她”的。
“你……你……”
他不耐烦地翻了个身,伸手在枕头下面掏出了个什么扔给我。
我抬手接住,摊开一看,竟是我那一颗后槽牙。
“你……你是我的牙么?”
“不是。”
不是?
那他是谁?
是住在我其他器官里的其他神仙?
神仙都这么不挑剔啊。
“我只是借住在你的牙里,我不是你的牙。”
哦。
“黑咕隆咚脏了吧唧,乱糟糟又烂乎乎的,谁能甘心当你的牙啊?”
这话真叫人羞愧难当。
“但是你不是女的么?”
“我是不是女的,是你决定的。”
……什么意思?
他托起身子看向我,唇齿微张,眼神迷离,他说:“我的肉身是你的赠礼,你的梦境是我的真实,所以,你梦我如何,我就如何。”
“你胡说!简直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会想你是男的?不可能!你胡说!”
我好久没有这样情绪激昂过了。整张脸都开始发烫。
他却只是轻佻一笑,缓缓地道:“看看,看看你这样子,小胖子,你别装了,我都跟了你二十五年了,我还不了解你?就算隔着皮脂骨头,我也能闻到你灵魂深处,蠢蠢而欲动的情思。”
然后他又发出鄙夷的声音。
那感觉就好像是,他刚被逼着用油条沾着猪油吃下了肚,都膩透了。
“你那情思里,住了好些人呢。”
“你胡说。”
我说得毫无底气,转身就跑出了卧室。
“多情总被无情恼,恼羞成怒发冲冠,冲冠一怒为红颜,红颜自古多薄命。”
他念念有词似乎喟叹,而后又复躺在床,半眯着眼,以指尖轻触身体,由大腿根部,顺着腰腹的曲线,他的指尖一直滑,一直滑,滑到了下颌角。
如上等的绸缎,包裹着钢铁。
收住了微凉的指头,放于身下,他又似醒非醒地笑了一声。
“尔等凡夫俗子哟。”
我心乱如麻。
但又没有房间可以收拾了,所以我只能去收拾饭菜。
刚把小米放进锅里,电话就响了,是母亲打来的。
我深呼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喂,小云,腊肉吃完了没有嘛?最近工作咋样?身体还好哇?大便正不正常?月经呢?”
每次打电话来,她都是这几句开场白。
如果我答『都挺好的』,她反而不开心,说我敷衍她,然后说不打扰我了,就挂了。
可是事实,就是“都挺好”啊。
“你又不想跟我说了是吧!”
又来了……
“你自己算算,多久没给我们打电话了?跟我们说说你的事儿就这么难啊?随时都求你一样!你以为我愿意关心你啊?你要是别人,你看我说不说,我一天吃顶了!”
明明十几年都管着我,明明从来不愿意听我说,明明一直都只是嫌我烦。
“吃饭的时候不准说话。”
“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
“做好你自己的事,不要一天那么多废话。”
……
现在又来抱怨说我不跟她聊我的生活?
“我没有,妈妈,你想多了。我真的都挺好的,就是又胖了一点。”
“你再多玩一会儿手机就好了!”
我特别讨厌她的阴阳怪气。
这跟我用手机有关系么?
但是我又不配跟她顶嘴,谁叫我没事事都顺她的意思,如今又活得这么不堪呢。
“让你不听我的!我会害你么?买衣服的时候嘛,就说一定要减肥一定要减肥,吃东西的时候又比哪个都搞得快,啥都不管了先顾嘴巴哦……”
她又开始自说自话了。
我家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模式,我成长中的大小事宜几乎都是她拿定的主意,但这并不代表我会对她永远言听计从。
童年时代,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跟外婆生活在乡下,九岁了才被她接回身边,养了没到半年,她又要出省打工,就把我寄养到了她姐姐家里。
终于等到过年了,她从外省回来,去她姐姐家里接我,我到现在还记得她们的对话。
“给你打麻烦了!”
“一家人说啥子两家话!而且亲戚姊妹这么多娃儿,我最喜欢你们小云了!真的啊,又懂事,又听话。大人让她看电视才看电视,叫上床马上就上床睡了,吃饭也乖,从来不耍脾气,不乱要东西,读书更不用我们操半点心,每次考试都是前两名。你能干啊!教育出一个这么懂事又听话的女儿!”
“她好个啥哦!她只要懂事听话就好咯!我就怕她给你添麻烦!”
母亲笑得十分开怀,即使对姐姐说着违心的话,我也知道她就是很开心。
只要我懂事又听话,她就会很开心。
可这大概就是对世间的儿女最大的摧残了。
在这世上,我最爱和最恶心的人,都是她。
我知道,她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她给我最温柔的照顾,最高瞻远瞩的安排,她恨不得把一切都给我,只是从不问我想要什么。她是无私的,是伟大的,除了让我懂事和听话之外,别无所求。
我当然知道她是一片好意,但我还是觉得她的妈妈比较好,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交换。
“妈,昨天给你打的2000块钱你收到了吧?”
我打断了她的自说自话。
“嗯,你放心,钱,妈给你存到一边的,一分不会动你的。其他的你自己省到用,莫乱花钱!哎呀,要我说啊,你还是莫在外面飘了,赶紧回来,找个人谈恋爱,过两年就结婚,才稳定!肯定比在外面消沉地好!你也不小了,一混就三十了,时间过得快得很。你看嘛,你一个人在大城市里晃来晃去,钱也挣不到好多,还不如回老家!”
我是因为在外飘着,所以日渐消沉的么?
还是因为我日渐消沉,所以才在外面飘着?
从上大学到工作,我独自在这个城市已经7年,我迟迟不肯回老家,宁愿在城市的最底层死皮赖脸地活着,是有多大的抱负要实现?
其实我没有所谓的梦想,也没有非要呆在这座城市的理由,它对我既不友好,也不热情。
我只是觉得,这里熟人不多,我可以任意地活着,即使颓丧地浪费时间,也无需向任何一个人解释。
“小云,你听我的,回来当个老师,老师是受人尊敬的职业。你在你们那些高中同学一堆里,一直属于成绩好的,他们那些脑壳烂的,一个二个不是当教师就是公务员,日子过得不要太好!只有你这种傻女子啊,才跑去给别人打工!你妈是过来人。我会害你么?我跟你爹,起早贪黑,那么辛苦把你养大,图你啥?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你现在年纪小,不懂,等你以后有了娃儿,你就晓得了!我前头和你高中的老师还联系,人家现在是副校长了,最近在招老师,税前一年……”
客观来说,我的确是从国内一个比较好的大学毕业的,但我不是那种很聪明的人,我只是知道怎么能让别人开心——
比如母亲,只要我对她言听计从,乖巧又识趣,不给家里添麻烦,也不给别人添麻烦,任谁说起都会夸我两句懂事又听话,她就会很开心。
比如老师,只要我认真听讲,不懂就问,及时又仔细地完成他们交代的所有任务,最后取得优异的成绩,他们就会很开心。
……
我做这些都是自愿的。
我让所有人都很开心,所以所有人都很喜欢我,所有人都夸我,那么我就该与众不同地长大,在任何人群都有趾高气扬的资本,成为他们口中的那个“成功的人”,闪闪发亮得一塌糊涂。
可我总会长大。
我总会明白,取悦别人与取悦自己,都是太可耻的行为。
而我愈渐明白,就愈渐厌恶它。
始终还是我不够狡猾吧。
我明确辨认出了浩荡的众人用自己漫长的一生哄抬而起的虚假目标——明明不知所为,却还是笑着把它标榜为成功——就再也没有办法假装懂事与听话了,于是我越来越平庸。
“嗯呐,你放心,当老师这个事儿,我会考虑的。”
我不想把人生掌握在母亲的手里,可是我自己曾经伸出双手,也不知该握住什么,又哪里来的底气去抵抗她呢?
“好好好,你好好考虑,好好想想,妈妈不会害你的!”
“嗯,我知道,妈,你注意身体,我先去忙了。”
每次听完她的电话,我身体里所有悲哀的情绪都会像海水一样,齐齐朝我涌来,将我淹没。
虽然我对见到海平面的日光并不渴望,但我也承受不了窒息的痛苦,所以我只能奋力地浮出水面,装作从来都很平静的样子,一语不发。
这大概就叫做苟活吧。
“他梦见过这只黑鸟,像雪后黎明的一种声音。它有无上的青天,它与这世界无关,它是纯粹的一个错觉,因为白雪烧瞎了我们的双眼。”
厨房传来他的声音。
我走过去,看见他正坐在案台上念诗,身旁的炉灶上,炖盅被水蒸气冲得“隆隆”直响。
“它有无上的青天,它与这世界无关。”
我重复着他念过的诗,走到他面前。
他的面容藏在书本之下,露出他洞明一切的双眼,富于故事,却又那么明亮,是我这逼仄的房间绝对盛装不起的。
于是我又开始自惭形秽。
“它是纯粹的一个错觉,因为白雪烧瞎了我们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