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范琳燕

8、谜题

　　下午三点，首都机场，李玫接到了林妍。
　　“一回北京就连续出差，要不要这么拼啊？”李玫嗔怪道。
　　“不然呢？我现在可是失婚妇女。不拼就只有坐在家里胡思乱想，那怎么行？”在李玫面前，林妍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丝毫不用掩饰迟疑。
　　李玫打断了林妍的话：“什么失婚妇女啊？你在我眼中还是那么年轻。不，更准确地说，你比以前更有魅力！”
　　“哈哈。谢女侠垂青。今晚不陪你家男人，来陪我不怕他吃醋啊？”林妍又启动没正形模式。
　　“他呀！忙得很。不用理他，咱两的二人时光谁能阻挡？呵呵。女儿也交给婆婆看一晚上，我出来透透气。”李玫那轻快的语气，幸福得让林妍发自内心感到羡慕。

　　两人一路闲谈，来到一家火锅店。
　　“还记得这里吗？我们以前老说，我爱清淡你嗜辣咸，每次点个鸳鸯锅，刚好搭配咱们两个苦命鸳鸯。”李玫拉着林妍往里进。
　　“哈哈！还真是苦命鸳鸯。那今晚算不算鸳鸯再会？”林妍笑道。
　　不一会儿，服务生上了满满一桌子菜，两人还要了一扎啤酒。锅里的汤汁开始欢快地翻滚。
　　李玫举起小酒杯，碰了碰林妍的。然后正色说道：“亲爱的，让我们为你的回归祝贺一下！”
　　林妍端起面前酒杯，两人一饮而尽。
　　李玫一边往锅里放青菜，一边说：“林妍，回来这么久我都不敢问你。其实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
　　“毕业前你说过，北京和云南都是伤心地，以后都不会回来了。你要去一个远远的、无人认识你的地方，过属于自己的新生活。现在怎么有勇气放下十年感情来到这里？当真是婚姻之痒，回来挠挠吗？”李玫喝了酒，一口气说了好长一句。
　　林妍沉默了。这个问题，她也在不断问着自己。
　　“我记得电话里跟你说过。我是一只不知疲倦的鸟儿，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栖息地。遇到咏诚的时候，我依然还活在自我的救赎中。是他的细心体贴，他的好，让我以为那便是归宿。”
　　李玫将一粒熟透的鱼丸放到林妍的餐碟，等着她说下去。
　　“咏诚是个内敛的人。他对我，有如黑暗对光，始终追寻。我冷了两年，他一直温暖不减，终于将我慢慢捂醒。”林妍慢慢地说。
　　“那为什么你们会走到今天？是婆婆的原因？”李玫记得几年前，林妍在电话里痛哭失声，那次就是因为婆婆，咏诚第一次对她发了脾气。
　　“不仅仅是婆媳关系这么简单。李玫，你知道吗？人的感情是游离的，时间、琐事、原生家庭和成长环境带来的种种差异，足以让一段承诺终生不渝的婚姻变得满目疮痍。”林妍停了停，又说：“当然，其实我是可以不用到这一步的。但我不愿意将就，正如你不愿意屈服命运的安排。在倔强这点上，我们很像。”
　　听到这里，李玫心有戚戚。大学毕业后，和青海的男友分手。然后留在这里，历经寂寞、失意、自怨自艾，终于停留在这个避风港，寻得一处温暖。
　　“说说你吧。现在的生活怎么样？咱家姐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啊？”笑意又回到了林妍脸庞。
　　“哎呀，我有什么好说的。还不就是混日子，嫁人，当妈，整天学校里围着一群捣蛋猢狲，下班后家里还有一个淘气包。”李玫云淡风轻地说着，像在说别人的生活。
　　“咱家姐夫一定是个好男人。不然你怎么舍得和初恋分手，嫁做他人贤妻。瞧你现在哪里是青桐女侠，俨然郭靖阿妈啊！哈哈哈。”林妍忍不住大笑起来。
　　“什么呀？作死啊你。”李玫伸出筷子敲敲林妍的碗碟，再放下筷子用手指叩叩林妍的额头。笑道：“居然说我是郭靖阿妈？我有那么老吗？”
　　“不是说你老啦，是说你贤妻良母，衣食无忧，简直是人生赢家啊！恕我比喻不当，失言失言哈哈。”
　　两个人齐声笑着，这画面多么美丽。
　　笑罢。李玫突然严肃起来，正色道：“其实我那时和他分手完全是不得已。毕业之前，他说过要来北京。但因为他家只有他一个儿子，父母反对他冒险。他在家人和我之间纠结了半年，迟迟没有做决定。那时的我，如同在小火上慢慢煎熬。你知道的，他不善言辞，我也没有好脾气。沉默再三，我直接写了一封分手信寄回青海。”
　　“天哪！那他岂不是要晕倒？”
　　“寄出两个星期后，我一直没有收到回信。以为他竟然就此默认，连一个确切的答复也不给我。我那时刚刚毕业来到中学，忙得昏天暗地。后来收到他电话，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向我问候。”
　　林妍听着这个故事，这个属于另外一颗心灵的跋涉之旅。“后来呢？你们和好了？”
　　“没有。他迟迟无法出行，我又坚决不可能回去。我们之间，除了那五年的青春回忆，好像什么也没有剩下。所以就在电话里解决了。”
　　“就这样？”
　　“就这样。”
　　这故事干脆利落，很符合李玫的风格。林妍暗自惭愧自己在感情上的拖泥带水，不甘心地追问道：“那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很少了。我回青海的时候会出来见见面。大家都有了各自的家庭，难得的是我们依然像朋友一样相互关心，没有生疏没有隔膜。跟他比起来，我家孩子他爸算是个粗犷的人，不够细心，也不够体贴，对我的娘家人也不冷不热。不过世事总是难得圆满，除了吵架时无处可去，想家时只能强忍之外，我仿佛也不能再苛求什么了。”
　　林妍握着李玫的手，温柔地说：“亲爱的，以后除了你家宝贝和宝贝她爸，还有我。”
　　李玫笑了。

　　林妍回到小区的时候，已经很晚。一个人走在空空的楼道里，心里难免开始发毛。从小林妍就害怕冷清，害怕空荡荡的地方。想起之前每次加班晚归，都想着咏诚会到单位楼下等她，可始终没有。后来结了婚，有了车，咏诚也会开车到地铁口来接她，但这样的时候总是很少。那时林妍心里就在想：“能想到妻子还在夜归的路上奔波而无法在家安睡的男人，心里才是有爱的吧。而咏诚，总归是不爱自己的。”
　　刚回来的时候，看到恩爱的夫妻，会伤心。看到爸爸和孩子追逐嬉戏，会伤心。而现在，如果不是昏黄的路灯将自己的身影投射在这个不知名的地方，林妍一定不会让自己伤心。经历了那么多快乐和心酸的时光，林妍的心，早已变得独立而坚硬。

　　这天上午，公司有一场产品培训，关于都市环境对人体健康的影响。林妍负责的是化妆品，本来是不用听的。但保健品部的Tina临时请假，便委托林妍帮她过去顶一顶。林妍好久没有关心过健康这个话题了，在广州工作多年，每天忙于品牌的策划传播和广告创意，常常是天明前起，入夜才归，可谓披星戴月。而回到家，咏诚早已呼呼大睡，周末两人也只是随便应付一下饮食。每年单位组织体检林妍都隐隐担心，还好每次都安然无虞。
　　尽管只是部门组织的一次普通培训，但参加的人数远远超过想象。外请的专家据说是一所大学的教授，在业界建树颇丰，很有名气。林妍挑了个最不起眼儿的位置，准备重温一堂老教授轻松惬意的“生命学概论”。
　　然而，当教授步入汇报厅的时候，林妍却像一个逃课的孩子被抓了现行。不是说大学教授吗？怎么会是他——雨枫？林妍心里一阵慌乱，差点将手里的咖啡洒到旁桌的身上。她好想马上逃跑，却无力起身。
　　幸运的是，雨枫并没有看见她。没多少客套寒暄，直接进入主题。
　　如果不是幻灯片上切切实实显示了雨枫的名字，林妍几乎认为一整个上午都是在梦里。一个遥不可及，不切实际，似幻似真的梦。这场培训讲了什么，林妍基本没听进去。在她脑子里，一直飞速旋转着一堆问题：“他不是去德国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这么巧会来我们公司？以后还会不会见到？怎么办？”
　　很快，培训结束了。负责培训接待的同事引领雨枫往出口走去。林妍低着头没有起身，一直等所有人都退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出了汇报厅的大门。

　　下午，Tina回来了。过来感谢林妍顺便要回培训笔记。林妍哪有什么笔记，只好向其他同场培训的人借了给她。
　　Tina看到笔记，笑了。“Tiffany，这不像你的行事风格噢。这哪是你的笔迹？你上午一直处于神游状态？”
　　林妍心虚道：“快别取笑我了，昨晚没睡好，不好意思啊。”
　　“没事儿，Dear，你能帮我顶已经很感谢啦。下午我请星巴巴哈。”
　　眼看Tina准备走，林妍抓紧问道：“Tina，八卦一下。今天来上课那个教授是谁啊？公司怎么请来的？”
　　Tina狡黠地笑笑，说：“哟！怪不得不认真听课，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没有啦！我都孩子妈了，帮部门的小朋友们问的。”林妍开脱道。
　　Tina拉着林妍走到少人的过道，小声说道：“那教授叫雨枫，据说五年前从德国回来，现在在大学任教。因为科研成果出众，年纪轻轻就破格升了教授。公司请他来培训，只是第一步，我们还考虑以后请他和他所在的大学跟我们合作产品研发呢。”
　　说完，又扬扬眉，对着林妍笑道：“像他这样的青年才俊，你们部门那些小妹子怕是入不了人家法眼。你也别给她们幻想了。”
　　林妍笑笑，不置可否。

　　晚上回到家，接到咏诚电话。
　　大概在两个月前，林妍还没想到。仅仅数十日，他们已经由现世夫妻变成了前夫前妻。
　　而前夫前妻的电话，十分平静。平静到听上去还像完整无缺的样子。
　　“儿子好吗？”
　　“挺好的，放心。你好好工作，有空过来看他。”
　　“嗯。”
　　“嗯。”
　　“你也照顾自己。”
　　“谢谢，你也是。”
　　就这样。简单，干净。
　　林妍庆幸这样的对话方式，不止庆幸，更是欣赏。如果冷嘲热讽似仇人相向，怎能对得起十年相伴的如水恩情；如果彼此依恋难舍难分，又怎对得起那颗千疮百孔已死的心？如这般以礼相待，是彼此的尺度，也是彼此的情分。
　　刚到广州那几年，咏诚给了她认为世间难有的温暖。因此，当全家人反对她和咏诚在一起，认为他们在学历、生存能力乃至外表都不相称的时候，林妍义无反顾站在了爱情的一方。咏诚没有工作，林妍独立支撑家里开支；咏诚没有门路，林妍帮他发简历、找熟人介绍机会；咏诚没有钱，林妍将自己的收入交给咏诚保管，料理大小家事。在林妍看来，所有世俗的标准都不能代表真爱的坚贞。咏诚的体贴入微，已给了她最值得珍惜的理由。
　　随着时间渐渐推移，咏诚已经由一个少有主张的青涩男孩变成了独当一面的业务骨干。尽管家里的经济支柱依然是林妍，但生活终于卸下苛刻面孔，向他们呈现了迎接的姿态。然而世事皆有两面，不知从何时起，林妍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弱者。咏诚曾经的体贴入微，变成了对自己琐碎细节的挑剔；曾经的百依百顺，变成了对自己病痛的漠不关心；曾经的相濡以沫，变成了对大小家事的独断专行。
　　林妍觉得好累，想起两人大声吵架时自己忍不住说出那句“为了你，我不远千里离开亲人，无论多少困难也和你在一起。”而咏诚冷冷回答“那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并没有勉强你。”
　　或许时间久了，再好的回忆也只能是回忆。他们之间的爱情像一壶酿坏了的酒，陈得越久越难以下咽。
　　还好，她还有儿子。这是她十年青春最好的注释。自从做出离开的决定，林妍就做好了迎接一切未知的准备。儿子，是她最好的陪伴和勇气。往后的日子，她不准备再给自己做梦的机会。
　　至于今天遇见雨枫这事，就当它真是一次梦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