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范琳燕

7、重生

　　再见到李玫。已是十年之后。
　　时光仿佛永远不会将这两个姑娘的情谊割断，哪怕她们离开了十年。哪怕再见时，两个人都已变成了孩子的母亲。
　　“哈哈。看你，好像变了一个人。完全不是那时候的样子。”李玫指着林妍的宝石蓝连衣裙和颈上的项链，大声笑道。
　　“什么样啊？你倒是千年不变，像个女妖。哦，不，女神。”林妍口齿不改犀利。
　　李玫不甘示弱：“嗬！瞧你这人。我夸你呢，你倒踩我。赶快和我说说，这些年，你都干了些什么？老在电话里支支吾吾没个清楚。这次来北京，你老公跟你一起？儿子呢？”
　　林妍脸上的光芒迅速变幻，又迅速恢复正常。答道：“上个月跟你说的，我离了。你忘了吗？”
　　“真离了啊！我以为你就是一说。你们就真的过不下去了？”李玫对林妍，仿佛永远有很多问题。
　　“离了不好吗？我现在很好，你瞧，多么自由。”林妍轻松答道。
　　“那……孩子呢？你儿子怎么办？”李玫小心地说，不知道自己这个问题是不是该问。
　　林妍倒笑了。“儿子跟着我，现在还小，腻着外婆。我先回北京，等安顿下来，妈妈也会过来。”
　　“唔。这样也好。你觉得好就行。我最高兴的是，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李玫的脸上，又荡起那亲切而熟悉的光芒。

　　回到北京，是林妍心底深埋的渴望，也是十年来不可企及的梦想。她原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北京，而是在南方那座美丽宜人的江滨城市，将一生妥妥安放。然而命运就是如此弄人，十年前的单纯小姑娘，而今已变成一位心境淡定、面容平和的女子，与这个城市再度相遇，情深缘重不自知，亦难自醒。
　　来北京之前，林妍已经联系好了一家快消行业的外企LA公司做品牌经理。这些年，从一位初出茅庐的高中老师，到一个兢兢业业的广告文案，再化身为一个干练利落的品牌推手。其间经历多少，都像一个秘密，淡淡地隐藏在她职业套裙之下的清瘦身躯里。
　　李玫对林妍的变化十分敏感，却什么也不多问。她忙前忙后，帮着林妍联系房子，带着林妍再度熟悉京城的环境。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是两个曾经叽叽喳喳的女孩，也是如今两个依然叽叽喳喳的女人。
　　北京的夏天早就过了大半，而天气依旧炎热不堪。尽管已是九月底，空气还是密不透风，出去一小会儿身上就已黏黏腻腻，裙子裹在腿上随着步伐前后游移。
　　林妍的新公司LA是一家知名的跨国企业，总部在法国，主营保健食品和化妆品。林妍的工作，就是负责将公司旗下的化妆品牌以各种方式植入消费者的内心，为开拓市场销售业绩直接或间接助力。
　　每天蹬着高跟鞋穿梭在CBD写字楼群，对林妍来说并不是一件陌生的事。在广州，林妍已在相关行业工作了六年。外企工作，看上去光鲜，说起来豪气，其间辛苦不足为外人道。
　　进公司不足两月，林妍已经出了两回差。一次去成都，一次去南京。接下来马上要去上海。公司新品上市，一系列的推广活动落地执行。酒店发布会、商场路演、邀请行业专家培训……任务纷繁庞杂，林妍忙得昏天黑地，每天回到下榻的酒店已是深夜，连给远方的儿子打个问候的电话也顾不及。
　　这天早上，林妍正在现场监督活动代理公司执行发布会的准备工作。发布会将于晚上七点准时开始，现场物料的设计从半年前已经开始设计。前天飞机一落地，即刻召集执行公司开会，昨晚准时入场搭建。十月在即，酒店正处度假旺季，预定的各种会议和活动从八月就开始排队。如果不是因为LA是酒店的长期合作客户，恐怕今天的发布会就得挪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进行。
　　作为产品发布会的负责人，林妍压力山大。如果是在过去，林妍一定无比淡定，然这次不一样。作为年度旗舰产品上市，法国总部非常重视大中华区的头炮该如何打响，也好给其他市场做个表率，特别要振兴一下欧洲市场萎靡不堪的气势。
　　活动代理公司的项目负责人是个戴着无框眼镜的精干男士，个子不高，嗓门不小。他一边看着时间，一边盯着笔记本上的执行手册，招呼着各路人马在舞台上来来回回。林妍每二十分钟与他沟通一次进度，一边领着三位下属指挥着十几个礼仪排演上场顺序，同时与特邀主持人最后一次过现场流程与串词。
　　正在忙碌不堪的时候，一个下属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尖声说道：“Tiffany，有点问题。”
　　“直说。”林妍轻声而坚定地答道。
　　那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凑到林妍耳边，小声说道：“发布会第二个节目上场的舞蹈皇后，突然说今天身体不舒服，晚上得回北京休息。”
　　“什么？还有这等事。”林妍暗知不好。她思忖片刻，轻声说道：“这样子。你跟她经纪人再确认一次，是什么地方不舒服。我们带她去本市最好的医院看病。”
　　下属Alice马上出门拨打电话。片刻回来，再次说：“不行。她们说Queenie腰伤旧疾复发，只有北京相熟的老专家有办法治。Tiffany，这晚上就要上台，您看现在可如何是好？”
　　林妍停下手头的工作，说：“等我一下。”
　　林妍迅速拨通了北京办公室电话，接线的是她的直属上司Lisa，正陪同总部来的大老板参观天津滨海新区的生产基地，原计划乘坐下午3点的航班飞往上海参加发布会。
　　“Lisa，我是Tiffany。上海这边有点情况需向您报备。”
　　“什么事？”Lisa是久经考验的老公关，知道可能是不好的信息，但语气仍是十分淡定。
　　“原定今晚上场表演的Queenie，就是那个舞蹈皇后，突然撂挑子不干。说腰伤复发要回北京。我这边会稳住她，同时请您批准适时启动我们原定的B计划——将该节目更换为总部最新彩妆潮流趋势的视频和总部代言人的祝福语。”Tiffany有条不紊地汇报道。
　　“现场在你手里，你看着办。我支持你的工作。”Lisa还是不疾不徐，声音毫无起伏。
　　“OK，Thanks for your consideration and support！”林妍关上手机。转身对呆立在一旁的Alice说：“这样，Alice。马上帮我叫一辆出租车，前往威斯汀酒店。”
　　林妍叫上另一名下属Yoyo，将活动执行进度和要求与活动公司那位负责人做了交接，并安排Yoyo代理现场监督。然后让第三名下属Linda负责主持对稿、嘉宾安排等其他事宜。匆匆和Alice钻进了大堂外等候的出租车。

　　见到Queenie，已近中午一点。酒店三楼西餐厅，人并不多。Queenie和她的贴身小胡子经纪人，还有两名助理一起坐在临窗的角落位置。午后的阳光恰好不偏不倚地落在餐桌的高脚酒杯边缘，映出一道奇幻的光圈。
　　林妍在前，Alice随后。老远看见Queenie，林妍给了四人一个微笑。走到近前，Queenie的经纪人开口了：“Hi，Tiffany。真是不好意思，你一定听Alice说了。Queenie小姐临时腰疾复发，看样子恐怕今晚得回北京紧急治疗才行。”
　　林妍柔声回答：“对，我已经知道。谢谢你们的‘及时’告知。Queenie小姐，辛苦你了！”
　　Queenie娇声回道：“哎哟，真是不凑巧得很。Tiffany，这段时间活动太多，可能我的腰又开始抗议了。看来今晚的表演，我只能对不起你和贵公司了。”
　　林妍笑了一声：“千万不要这么客气。发生这样的事情谁都不愿意。我想知道的是，这个表演是不是一定取消不可？能否请上海最好的医院先紧急调理一下？”
　　“是的。得回北京。”经纪人说。
　　“ok。我个人非常同情Queenie小姐的健康状况。不过眼下时间紧迫，各位都知道晚上七点活动开始。如果Queenie小姐确实无法出席，我们只能临时换阵，这对大家都是个严重的损失。因此，按照合约精神，该演出项目的尾款请恕我们无法支付，并且贵公司需要赔偿一切相关损失。”林妍一边将事情解释清楚，一边观察四位的表情。
　　“那怎么行？Tiffany。这属于意外，我们希望您能跟您的公司请示，体谅这一特殊情况。后面在深圳和台湾的发布会，我们一定按照合约到场。”经纪人十分坚决。
　　林妍不紧不慢地说：“请恕我直言。特殊情况当然有特殊的处理办法。介于大家的合作精神，我会向公司请示将后两场的费用单独结算，待Queenie小姐恢复健康且大家时间吻合的前提下，重新签署演出合同。”
　　“这个条件我们不能答应。”经纪人强硬地说。Queenie则在一边修剪指甲。
　　时间紧迫，还有大堆事等候处理。林妍无心恋战，答道：“非常抱歉，今天先到这里。其他事宜您可以再与我们联系。”说罢准备起身。
　　Queenie和经纪人都站起来了。小胡子拉着林妍的衣袖说：“林经理，不要这么急着走嘛。你看这样子好不好，我们联系北京那位医生过来，晚上坚持上。但是，我们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需将尾款先结清。看到银行入账清单，我们决不食言。”
　　如此无耻要求！Alice简直就要将这句话说了出来。林妍看了她一眼。转身对着小胡子说：“稍后给你答复。”

　　说完，林妍带着Alice离开了餐厅。一边走，一边说：“Alice，你赶紧打电话到北京财务部相关同事，请他们协助尽快打款。”
　　Alice不解地问她的上司：“我们真要打款吗？这个要求如此无理，我以为你会拒绝。”
　　“如果是一周前提出，我们或许可以拒绝。但今晚非同寻常，我希望一切能按原计划进行，能不换阵即是万全。”顿了顿，说：“你尽量去办，务必最快完成此事。随时向我汇报。”
　　“是！”Alice虽还憋着气，也马上照办。
　　林妍回到发布会现场，继续跟进先前的工作。十分钟后，Alice打来电话：“财务那边需要走紧急流程。但，这么大的款项得财务副总裁批准才能尽快拨出。现在副总裁还在开董事会议。我问了他秘书，不知道几点出来。”
　　“Alice，你自己有什么建议？”林妍问道。
　　“我。我会再想想办法，尽快给你答复。”Alice挂了电话。
　　林妍想了想。董事会议？显然不能随便打扰。这件事本身就不符合常理，如果因此打扰到副总裁，说不定解决不了问题，还会转责Lisa管理不善。而现在打给Lisa，不仅影响她工作，还会落得办事不力的印象。
　　该如何是好？林妍想到一个人，这个人，或许可以帮到她。
　　此人是北京办公室财务经理，也是林妍原来在广州的旧友。林妍打了一个电话给他，简短交代了来龙去脉。
　　老友很爽快，很快给副总裁发了个紧急邮件，将这件事由紧急求助变成了重要任务。
　　过了五分钟，Lisa打给林妍：“Tiffany， Steven（北京办公室财务副总裁）刚才找到我说了账款的事情，我会来协调款项审批进度。Tiffany，如此紧张的时刻，你其实可以直接找我。尽管你刚来公司我们还不熟识，但我欣赏你的能力。今晚，按原计划进行。”
　　林妍连声谢过。两小时后，款项到位。Queenie应承如期上场。
　　晚上的发布会，全球市场副总裁亲临致辞，科研专家现场解析彩妆趋势与护肤科技，象征着时尚前沿魅力的产品展示和优雅舞蹈，将品牌的迷人内涵诠释得淋漓尽致。当Lisa引领总裁端着酒杯来到面前祝贺成功的时候，林妍内心终于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上午，林妍早早起床，给远方的妈妈打了一个电话，问了小家伙最近的情况。听到母亲说一切都好，心里不胜感激。
　　中午飞回北京，在这之前的三个小时林妍是自由的。她站在酒店卧室的落地窗前，望着远方的江面。那里波光粼粼，各式各样的客轮载满游客鸣笛经过，前仆后继。林妍决定趁着这难得的空闲出去走走。
　　很久没来上海了。上一次走在这个城市，已经是七年之前。那时林妍正和追求了她两年的男友一起在上海打拼。男友在张江科技园做技术工程师，林妍则在徐家汇的一个化妆品公司做广告文案。
　　初到上海两人情意浓浓，平时忙得没时间见面，周末便约了一起逛街。淮海路、静安寺、步行街……处处留下了他们的身影。林妍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走到外滩的情景。
　　男友对着面前高楼林立的浦东，张开双臂豪情万丈地说：“上海，你好！”林妍也学着他的样子，对着江那边的璀璨灯群，深情地说：“上海，我们来了！”然后两个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笑了。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那个缤纷绚丽的夜晚，上海正以这样的美妙姿态，迎接每一个投身而来的热忱青年。
　　想到这里，林妍看了看眼前的街景。正是外滩十八号，这座建于一九二三年的欧式老建筑，曾是英国渣打银行驻中国的总部。如今一楼和二楼汇集了世界级奢侈品服饰、配饰及珠宝的专卖店，楼上集艺术品、设计、音乐、品酒与文化沙龙为一体，让整座建筑成为上海这座时尚之都的繁华焦点，也让每一个流连于此俯视典雅中庭、眺看璀璨吊灯的客人，瞬间步入了目眩神迷的名利场。
　　当初看到这座建筑的时候，林妍和男友还是两个穷孩子。自从林妍破釜沉舟辞了教师工作，就与平稳优裕的生活彻底告了别，转而投入前途未卜又充满生机与诱惑的新生活。来上海，是林妍的主意。如果说北京和家乡都是林妍回不去的地方，对充满着时尚与梦想激情的林妍来说，上海绝对是一个绝妙圣地。
　　记得就在这扇人来人往的门前，男友说：“林妍，我找到我的目标了。我要让你以后可以随意出入这里。”
　　当时林妍笑着说：“好啦，好啦！我知道啦！”
　　笑颜如花的林妍一定没有想到，仅仅在上海待了一年，因为男友母亲病危，两人匆匆回了广州，后来还举行了婚礼。
　　而今再次走在这条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恍如隔世。林妍看着迎面而来的人群，有情侣痴缠相携而行，也有三口之家欢声笑语，更有一家老小拍照留影。不禁心中大恸，悲上心头。
　　曾经的自己，也有痴缠恩爱时；曾经的小家，也有温馨欢笑声，而今孤零零一个人作客他乡旧地，竟是无人可以交谈，甚至连投以一个微笑的权利都已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