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范琳燕

9、失语

　　其实，雨枫并非没有认出林妍。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林妍，那么雨枫会在哪里？
　　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当雨枫收到林妍的决绝信，仿佛整个世界都失了颜色。他以为自己的心足够真挚，自己的言语足够恳切，自己的秘密足够暴露无遗，然自己的幸运却是如此残缺，自己积攒多时的勇气竟是如此没有意义。
　　他看不懂林妍的信，然而却不知如何靠近，更不知是否应该靠近。林妍的一字一句，分明写着不喜欢，不爱，不要再靠近。遇见林妍，是一场奇遇；爱上林妍，是不能自已；而离开林妍，是一场在所难逃的失去。
　　因此，离开没有林妍的世界，以免忍不住再去打扰她，是雨枫能做的最好决定。
　　而十年后，当雨枫再次看见这个熟悉的身影，万千心绪竟是无从说起。
　　是震惊，是疑惑，是迷离。
　　在那个场合，雨枫只能装作一无所知，任时间悄悄过去。

　　回到大学的寓所，雨枫拨通了远方的电话。电话的那头，是研究生时期的老友，丁允。
　　男人和男人之间，向来不会细说心事。而丁允是个例外。
　　丁允是雨枫的死党，雨枫每个有关林妍的表情，丁允都看在眼里。如果说学业是丁允的死穴，那么林妍，就是雨枫的死穴。雨枫向来沉默内敛，将所有的荣耀与辉煌都放在心里；而面对林妍，所有的幸福与失意竟是尽数满溢。借书的老梗，是丁允想破头皮；约林妍看五元电影，是丁允锦囊妙计；问林妍要爱心手套，更是丁允狡黠授意；而丁允唯一没能帮上忙的，是雨枫的绝望书信；更让丁允心痛不已的，是雨枫的德国之行。
　　对于这位老友，他一直有些愧疚，总觉得是自己帮了倒忙，才落得如此田地。而雨枫总是表现得云淡风轻，丝毫不以为意。
　　雨枫对丁允说：“你认为错失是一时，还是一世？”
　　丁允不知雨枫发生了什么事，只好说：“雨枫，我相信命运。”
　　电话那边没有回音。过了很久，才听到雨枫低低的声音：“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命运，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力气？”
　　丁允仿佛明白了什么，他不敢造次，给了好友一个模糊，却又万全的答案：“那你就听你的心。”
　　两个男人，一个莫名的电话，仿佛达成了一个难以启齿的约定。

　　秀敏来了。
　　林妍和秀敏，仿佛两个久别重逢的恋人，一见面就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秀敏也成婚了，还有个三岁的可爱儿子。那个最终抚慰秀敏心的，是个踏实敦厚的男人。当年秀敏首战失利之后放言再战中文系，果真凭着自己的一腔热情和努力，于来年冲进了现当代文学的怀抱。
　　而今，秀敏在一家出版社工作，成为一名儿童图书编辑。正是李玫的牵线搭桥，让林妍和秀敏在这个偌大的北京城再次相遇。
　　老友重逢自是千言万语，秀敏一改以前的沉稳持重，变得思绪飞扬、快人快语。可能是长期浸淫在孩童的童话世界，秀敏的身上洋溢着一种天真烂漫的气息，丝毫看不出3岁孩子母亲的痕迹。
　　因此，谈到林妍离婚一事，秀敏完全不当一回事，只撇撇嘴说：“人生在世，快乐第一。如果你的心向往自由，就无法困在牢笼里。”
　　林妍笑道：“是吗？我看你倒在牢笼里甘之如饴。”
　　秀敏嘴角往上一扬，大言不惭地说道：“哼！那是因为现在的笼子窟窿还不够多，补洞专家暂时手脚还算麻利，不然迟早有一天我也会滑出去。”
　　听到这个奇怪的理论，林妍和李玫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声未落，秀敏剑指林妍，眼睛不眨地说：“林妍，这次回北京，就没有一点狼子野心？”
　　眼见杀气袭来，林妍侧侧身，搂着李玫叫道：“天哪！问这种问题，这家伙才是狼子野心不怀好意。”
　　秀敏话不饶人，继续将军：“我可听说某位先生尚未娶妻，不会是为某人守身如玉吧？”
　　李玫诈扮无知，傻傻附和：“谁呀？补洞专家合伙人啊？”
　　林妍心有点慌，装作没听见。
　　秀敏见这招不灵，直说道：“林妍，别说我没提醒你。虽然只十年前见过一次，他的样子我还是认得出来的。我老公和他们大学有项目往来，都说他像个清教徒般不食烟火，怕是在外国待久了，已经不会欣赏中国女孩的风情了。”
　　“现在你回来，还要再错过吗？”
　　林妍好像听见秀敏说了后面这句，又似乎是听错了。只淡淡说道：“原来世界这么小，你们都遇上了。我现在，怕是不好打扰人家。”
　　秀敏本来还想说点什么，见林妍无动于衷的样子，不好再说下去。李玫倒补上一句：“没有打不打扰，只有需不需要。林妍，你一个人，尽管洒脱独立，但我们心疼。你需要一个成熟的男人，一份深沉的爱，和真真切切的关心。”
　　林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静静拨弄着自己盘里的食物，仿佛那食物更加有趣。在事业上，林妍干脆利落、雷厉风行；在友谊上，林妍活泼热情、快意不羁；唯独在感情上，她谨小慎微、寸步难行。这让李玫和秀敏看得着急。

　　在林妍心里，一直有个谜题。
　　当年对雨枫，不可谓不爱，然而当时低到尘埃里的自己，自救不暇，哪里有勇气去接受这份沉甸甸的深情？
　　而今历经十年，千帆过尽，雨枫是否还记得自己？想到和咏诚，再真纯的感情都会随着时光的推移变成压抑，在雨枫这里难道就能逃出岁月无情的困局？
　　林妍并不在意自己单亲妈妈的现实，对于这一点，她心怀坦荡。然而对于雨枫的现在，她丝毫没有信心。

　　鉴于新品上市成功开局，林妍不仅得到了Lisa的肯定，也让大中华区市场副总裁青眼有加。很快，林妍被调往保健品部，主要负责新品开发及上市推广，还一手担负起整个保健品牌的年度传播大计。
　　保健品部是LA最核心的部门之一，保健品品牌也是公司投入最大、期望最高的市场利器。在中国做生意，光产品品质过硬还不够，唯有施展出娴熟的市场营销手段，让品牌魅力无缝对接市场痛点，才能真正赢得消费者的欢心。这其中，与业界权威专家强强联合，是市场公关的致胜法宝之一。
　　雨枫进入LA的视野，不仅因为他所在的大学是享有盛誉的国际知名研究性学府，更因为雨枫自身在国际学术界也小有名气。邀请雨枫作为新品研发的专家顾问团成员，早就是LA进军中国市场的重要布局。
　　因此，林妍一进保健品部，就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会与雨枫短兵相接。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周二上午九点，会议室已坐了黑压压一片。
　　林妍的上司，LA保健品部总监Benny主持年度品牌传播方案会议。一整天会议，由四家4A公司轮流pitch。在广告界，4A意味着金字招牌。4A词源于美国，The American Association of Advertising Agencies的缩写，中文为“美国广告代理协会”，简称为4A。能够跻身4A的广告公司，都以精妙创意和专业服务为揽客利器。
　　这其中，A公司主张以产品功效为核心诉求，树立专业品牌形象；B公司注重对消费者需求的夸张演绎，主打生活牌；C公司则特别提出将当下最流行的移动营销作为首要传播阵地，而D公司建议深挖产品及品牌背后的故事，与消费者建立起更为生动的情感联系。
　　尽管四家公司的策略和创意各有千秋，然他们的方案中不约而同地提到了意见领袖的重要性：为了构建品牌信任度，明星代言首当其冲，专家佐证紧随其后。因此，搞定意见领袖的工作，成为林妍接下来要演出的重头戏。
　　明星，对林妍来说并非难事。对她来说，专家才是死穴，尤其是雨枫。
　　公私分明，是作为一个职业经理人的基本素养。林妍没有过多的纠结便将自我成功抽离，直接拨通了雨枫的电话。
　　电话很久都没人接听。正在林妍准备放下听筒之际，一个低沉而温润的男声传来：“您好！我是雨枫。请问哪里找？”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内心再强大的林妍也无法不紧张起来。林妍沉默了两秒，朗声说：“雨枫您好！我是LA公司的Tiffany，负责保健品品牌传播。先前有听过您的讲座。诚挚邀请您和您的团队到公司一叙，请问是否方便？”
　　雨枫听到LA公司四个字，给了一个官方回答：“谢谢贵司赏识，最近研究工作繁忙，还望另请高明。”
　　林妍没想过第一句话就吃闭门羹，追击道：“您是LA全球精英合作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位，抛开商业不谈，如果这个课题刚好符合你的研究方向，而我们又能交流这一领域的前沿资讯，不知雨枫先生是否会有兴趣？”
　　雨枫没想到自己无懈可击的说辞会遭遇反击，对LA这位倔强的女经理再次声明：“抱歉，确实很忙，脱不开身。”
　　林妍亮出底牌：“如果这次会面，会有您留德期间的博士生导师出现，你也来不了吗？”
　　面对这么有诱惑力的答案，雨枫显然无法说不。

　　宝贝来了。
　　小家伙跟着外婆飞了近三个小时，从鸟语花香的春城来到了这个雾蒙蒙的城市——北京。尽管还不到两岁，他已能熟练地跟人打招呼、唱儿歌、玩游戏，整个空中之旅，前排后座的叔叔阿姨们都喜欢上了这个爱笑的小宝贝。
　　一落地，宝贝儿就在机场大厅里摇摇晃晃地奔跑起来，一边跑一边东张西望兴奋不已。外婆拿着衣服拖着行李，一边喊一边小跑，全然跟不上一路向前蹦蹦跳跳的外孙。
　　终于在出口看见笑意盈盈的林妍，宝贝伸出小手指着不远处的妈妈，开心地叫道：“妈妈~妈妈。”林妍迅速奔到孩子面前，张开双臂，像一只扑闪着翅膀的大雁，将孩子幼小的身躯紧紧搂在怀里。
　　宝贝的小名叫“乖乖”，是小姨取的。乖乖还在林妍肚里的时候，妹妹就说，以后等你家乖乖出来了，我就拿着个大大的薯片袋，里面藏满了好吃的，让乖乖跟在我身后一边跑一边叫“小姨，小姨……”
　　离开昆明的时候，小姨收拾了一大包乖乖爱吃的东西，装在外婆的包里。乖乖和外婆消失在安检区的时候，倒是小姨一边跑一边擦着眼睛叫“乖乖，乖乖……”。
　　终于还是来到了北京。林妍带着妈妈和乖乖打车回家，一路上还不时当着解说员，讲述首都的种种奇异风景。
　　晚上，秀敏和李玫都来了。四大一小聚在家里忙乎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满屋子的欢声笑语。
　　这样真好。入睡前，林妍静静看着乖乖熟睡的小脸，心中无限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