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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黄昏【上】 ...

  •   You know — one loves the sunset, when one is so sad
      你知道的——当一个人情绪低落的时候,他会格外喜欢看日落

      ——————————————————————————————————————————

      他们已经一个月没有说话了。

      不二在背后凝视着观月一下课就一言不发起身离开的背影,默默地叹了口气。

      清冷的阳光洒在他沉郁的眉眼上,敛下的眼睫里藏着深深的阴翳;可那挑着下巴骄傲无比的少女兀自高贵凛然,仿佛谁也不能吹皱她冰蓝色眼底的一池深潭。

      谁也说不清是谁先开始的冷战,只知道从那天恳亲会后的不欢而散开始,他们便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样自欺欺人般的逃避,不交流,不接触,连偶尔不小心相交的眼神也很快就错开——即使他们就比邻而坐。

      这种诡异的气氛自然瞒不住周围的同学,更不用说那些怀揣着小心思的女生。就算没有人敢当面询问冰山一座的观月和腹黑的不二,关于两人冷战、有机可乘的传言也早就在私底下传得沸沸扬扬了——具体的例子就是,这几日向不二告白的女生又一下子激增了起来。

      傍晚,放学后,无人的走廊尽头。不二摆着一张笑僵了的脸,温和有礼地拒绝了今天的第三个女生。

      “不二君,真的不能试一下吗?”
      那女生微红着眼眶,泪汪汪地看着他。

      不二内心的小人颇为头痛地揉了揉眉心,实在受不了这种娇滴滴的小女生,但自小的家教还是让他忍下了皱眉的冲动,柔声解释道:
      “抱歉,我现在真的只想专心打球和学习。”

      往常,一听到这样的话,那些女生自然就会善解人意地借势告辞了,也为彼此留有一些余地。但今天来的这个却是个一根筋的,犹自不甘心地反驳道:
      “可是,明明前段时间你一看就是喜欢上了观月桑,只是她没接收罢了。现在她和你也没在一起,为什么就不能试试看接受我呢?”

      被这么直白地揭破心思,不二脸色一沉,也没耐心哄对方了,直截了当地坦言:
      “确实,我已经心有所属了,所以才不能接受你的好意。”

      “我有哪点比不上她了?”
      闻言,女生一张尚算清秀的小脸气得通红,口不择言道,
      “那个观月整天冷着一张脸,活像谁欠了她似的,个性又古板得像块木头,还凶得要命,你到底看上了她哪一点!”

      不二霎时沉下脸,不再笑眯眯的眼睛犀利地盯着对方,柔和的声线却叫人听了瘆的慌:
      “我喜欢小暖哪一点,自然是我自己的事,还不劳同学关心。至少,她要比某些当面不敢说、只会在背地里挑拨的人要可爱得多。”

      “你……我……”
      女生一阵心虚,踟蹰了片刻,直接捂着脸落荒而逃。

      不二望着她自觉消失的背影一哂,也不在意,直接转身走人。

      艳色的晚霞慢慢攀上天际,透过窗户洒落一廊旖旎。不二沿着走廊慢悠悠地走着,心里却不由再次想起刚才那女生的质问。

      是啊,那个少女,又有什么好的呢,令向来骄傲的天才不二周助第一次那样明显地主动示好,她却还要一次次推开!不就是长得漂亮了一点,气质优雅了一点,剑道好了一点,弓箭也射得不错了一点,还有花道茶道、琴棋书画也都擅长了一点……好吧,确实是挺了不起的。

      不二摸着下巴,有些挫败地承认。

      所以,喜欢吗?确实是喜欢的,甚至……比喜欢还要再多一点点。

      但是,要告诉她吗?还是说不出口……

      不二摇摇头,趴在窗台上,望着绯红桑紫靛蓝一片的黄昏怔怔出神,脑海里一幕幕地回放着观月暖与他之间的点点滴滴——

      初遇时猝不及防的惊艳,再见时震撼人心的悸动,相交后细水长流的喜欢,相知后无法抗拒的怜爱……明明是他先闯入、先靠近、先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内心,可是那句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的告白,他却迟迟没有说出口。

      毕竟,他总是有太多太多的顾虑——他与观月初的不和、他和她之间的性格差异、她复杂的家庭和背景,还有,她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个“他”……而最关键的是,她是否也爱他。

      说了那么多,又绞尽脑汁地找了那么多理由,还不只是因为不敢也不肯先付出一切?都说先爱的那个人就是输家,正是因为这份不确定,所以他犹豫踟蹰,他患得患失,他用不正经的玩笑与不经意的试探遮掩,他在她崩溃的那天下午冲动地对她发火。

      原来,自信从容的天才,在感情上也不过是一个懦夫,不敢先付出一切,而只能等待着对方一句救赎般的——

      “我爱你。”

      等等!

      循着耳边切切实实响起的告白,不二猛地起身转头,望见了拐角另一边的观月……以及德川,说出那句话的学生会长德川和也。

      瑰丽梦幻的霞光之下,冷丽窈窕的少女与沉稳高大的青年相对而立,微风拂动着两人同样黑如泼墨的发丝,交织在一起,俨然组成一副无比和谐的画卷。

      猛地握紧了双拳,不二只觉脑中晴空霹雳,用尽所有的意志力和仅存的理智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立刻冲上去、一拳打开那家伙望着观月时不加掩饰的柔情!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他就知道那个所谓的师兄根本就是个不怀好意、狼子野心、觊觎已久的黄鼠狼,只有观月才一直傻乎乎地以为人家只是对妹妹的关心!

      然而,就算心里再怎么叫嚣,此刻的不二仿佛脚下生着根一般,也只能死死瞪着眼睛,极力在那双同色的美丽瞳仁中找寻哪怕一丝的涟漪或动摇。

      “……抱歉。”
      沉默了许久,观月别开双眼,有些狼狈地拒绝。

      正巧对着那个角度的不二看得清清楚楚,那眼中有震惊、有疑惑、有尴尬,唯独没有一丝的动容和羞涩。

      “为什么?”
      德川目光灼灼,步步紧逼,
      “论家世,你我门当户对、珠联璧合;论品貌,你自是大家闺秀、才华横溢,我却也不输分毫;论情谊,我们更是相识十载,难道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同门还比不上一个认识不过两年的外人?”

      这最后一句正中红心,激得观月连退数步,眼神飘忽,口中却仍是佯怒反诘道:
      “什么外人,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德川并不理会她的色厉内荏,上前扳过她的肩膀,想要直视她的眼睛。可观月下意识地一挣,同样习武的他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被推开。

      场面顿时静止。

      “你以前是从不会抗拒我的接触的……”
      良久,他苦笑,黯然地望着自己被打开的手。这个华族出身、备受瞩目的青学帝王第一次露出那般脆弱的疲态,凭着自尊才挺直的脊背也无法掩饰他此刻的失败。

      他明白的,一直明白——她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师妹,她的动心和摇摆又怎么可能瞒得过朝夕相处的他?他只是还存在着一丝侥幸,希望冷情的她还没意识到自己的真实心意,让他能有一搏之机。但观月此刻潜意识的动作却叫他完全心灰意冷——在她的感情尚未觉醒的时候,她的身体就已遵循着本能拒绝所有、只接受一人。

      “不……我只是……”
      观月磕磕绊绊地想要解释。

      “果然吗?”
      德川却不再看她,偏头凝视着窗外泛黄的枝桠,低哑的声音恍若叹息,
      “你真的是喜欢上了那个人吗?”

      “不是的,我……”
      观月下意识地矢口否认,却一时语塞,只能慌乱地摇着头,一遍遍重复着,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一向清冷矜持如月神的少女颓然而无措地退后,无力地靠在窗框上,抗拒着内心不断响起的真实回答。落日的余晖洒在她如玉山将倾的容颜上,令人无端心悸。

      一黑一蓝的两双眼眸都不由自主地深深望向她,只不过,一双是珍视的爱慕与终于下定决心的放弃;另一双,却隐在阴翳中,晦涩不明。

      ——————————————————————————————————————————

      伦敦的天难有放晴的时候,今日却恰好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万里无云的碧空之上,洁白的飞机滑出流畅的线条,恰如一只矫健的飞鸟,正缓缓下降、稳稳落在偌大的停机坪上。

      舷梯刚一架好,舱门便被迫不及待地打开,说笑着走出来的却是一队黄皮肤的亚洲学生。

      不二混在队伍中拾阶而下,举起挂在胸前的相机按下快门,望着镜头里古色古香的伦敦景色,却不禁有些怅然。

      他无意识地摸了摸挎包里的文件袋,又想起了半个月前的那场谈话——

      淡黄色的纸质上印着深色的校徽,设计得格外雅致,被规整地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不二扫了眼那显眼至极的文件袋,又抬头望向对面坐着的校长,有些摸不着头脑。

      上了年纪的老人家笑起来慈眉善目,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却也不点破,只是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打开一探究竟。

      不二更是莫名其妙,但还是拿起它抽出了里面的文件,只随意瞟了一眼,就忍不住发出细微的抽气声。

      打头的第一张纸上赫然写着——

      “伦敦艺术大学·坎伯维尔艺术学院
      摄影专业
      提前录取申请材料”

      “校长,这是……”
      不二惊讶地抬起头。

      校长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你没看错,这是UAL的招生材料,只要你能通过雅思和他们的笔试、面试,就可以提前被他们录取。要知道,这可是全世界最优秀的艺术学院之一,是艺术教育界的哈佛、剑桥。”

      热爱艺术的不二自然知道这所学校的大名,但令他错愕的并不是这一点:
      “就这样给我了是不是也太过草率了一点?我不是说在质疑自己的实力,但是,难道不应该在全校先进行一下选拔以服众吗?”

      “不用,不用!”
      校长无所谓地挥挥手,
      “我知道你非常有天赋,也足够热爱摄影,英语交流也不成问题,这难道还不够吗?莫非你认为我们学校还有谁比你更适合这个名额?”

      虽是这么说,但不二还是有些顾虑:
      “但是,我……”

      不待他说完,校长便了然地打断他:
      “我知道你一下子不太可能接受,不妨带回去给你家人一起参考一下——我记得你父亲也在英国工作吧!”

      “是的。”
      不二点了点头。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这真的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往届也从来没有过先例,要不是你上次参展的那副作品恰巧被对方的教授看见了,也不可能会给你这个名额。”
      校长语重心长地开导他,转念想起,
      “啊!正好,这次我们修学旅行的地点也是英国,你可以先去那里考察一下、和对方的教授见个面,再做决定也不迟。”

      不二垂下眼帘,沉思了半晌,终于还是低声应道:
      “……我知道了,谢谢校长。”

      收回思绪,他再次望了眼伦敦都市美丽的轮廓,心中第一次有些捉摸不定。

      “……不二君?不二君!”

      耳边突然传来的呼唤声打断了他的思考,他循声看去,身边娇俏的女生露出落落大方的微笑,却怎么也掩饰不了微红的脸庞和眼底的羞涩。

      虽然对思路被叫不出名字的路人甲莫名打断有些不悦,他还是驾轻就熟地微微一笑,温柔却疏离地问:
      “有什么事吗?”

      被他的笑容晃了晃眼,女生虽然面上的绯红又加深了几分,但还是能够保持着得体自如的神态说道:
      “因为听说不二君的英语水平非常好,所以等会自由活动的时候能和你一起吗?我对于伦敦传统建筑保留得完好的街景以及这方面的摄影非常感兴趣,相信不二君在这方面也有些心得吧!”

      拥有良好教养以及温和性情的优雅淑女——不二在心底暗暗评估。但是,这位明显属于他一贯欣赏类型的女生却没有让他动容分毫,反而觉得有些烦躁。正要不动声色地拒绝,却眼尖地瞥见身后最末走出的身影。

      电光火石间,他心念一动,转而微笑地注视着面前的女生道:
      “当然,能与难得志同道合的小姐结伴,旅途一定会更加有趣。”

      闻言,那女生顿时激动得不能自抑,一双水眸已忍不住含情脉脉地望向不二。但被这样对待的他却浑然未觉,眼角的余光一眨也不眨地偷瞄着队伍的最后。

      和正中那以不二为中心、莺莺燕燕热闹非凡的女生群不同,那里只冷冷清清地站着一个少女——但只她一人,便完全盖过了前面所有女生的风采。

      眉目如画,雪肤花容,阳光落在她檀黑的及腰长发上,却也融化不了蓝眸中的寒冰。不同于其他少女的矫揉造作,她就仿佛冰山上流泻而下的一股泉水,冷冽,但是纯净无瑕。

      不论是她冷丽的面容还是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的古典优雅,顿时就将其他人——包括不二面前这个尚算大方的女生比成了平庸的廉价货,引得队伍中的男生们和周围的路人频频后顾,却都碍于气势不敢上前一步。

      此刻,面对着不二的挑衅,她依然看上去无动于衷,径自在众人隐晦的眼神中骄傲矜持。

      心底的烦躁似乎愈演愈烈,不二忍下大步冲上去的冲动,用微笑的表情遮住内心的惶恐和焦虑,继续装若无事地跟着队伍前进,只是却再没理睬身边的女生半句话。

      赌气般不再回头的他因而也没有看到,身后那双同样冰蓝色的眼眸中一闪而逝的笑意,以及随后而来的,翻涌的愕然与挣扎。

      当不二再次平静下来的时候,他已完全找不到了观月的身影。

      询问过了周围的所有同学,又心烦意乱地拒绝了女生们的邀请,他终于颓然地放弃,转而打量着四周的风景。

      这里是泰晤士河畔的一个小街区,仍保留着大量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特色,充满着古韵;但透明的橱窗以及里面时尚的商品服装却又让人一下子回到了现代。这种古今模糊的感觉,无疑是伦敦最大的特色。

      不二穿梭在忙碌而优雅的人群中,忍不住微微一笑,抬起了手中的相机。

      “我觉得,你最好现在就把相机收起来。”
      突然,一道温柔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正反复调整着焦距的不二一惊,猛地回头,便对上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神秘微笑。

      在古典与现代交织的伦敦街头,红发的日裔女子美丽温婉,面上却带着说不出的熟悉感。见他吃惊地望来,还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不二下意识地也回了个微笑,忍不住问道:
      “为什么?”

      她耐心地继续说:
      “因为,你的古董相机很娇贵吧!”

      女子的回答依然令他一头雾水,但不二还是礼貌地道谢:
      “感谢您的提醒,这位小姐。”

      “不,请称呼我为柊泽夫人。”
      她浅笑摇头纠正,然后撑开了一把黑伞。

      几乎是瞬间,大雨倾盆而下。本地的市民习以为常地也撑开了随身携带的伞,店家不紧不慢地收拾起摊在外面的铺子,倒是一同来参加修学旅行的同学们毫无准备,全都被淋了一头一脸,惊慌失措地往最近的商店里钻。

      不二诧异地望了望乌压压的雨幕,终于明了了女子刚才的善意提醒,唇边感激的笑意不由真切了几分,却也有些疑惑对方的未卜先知。

      “怎么,奇怪我怎么会提前知道?”
      果然,她了然地一笑,望着他若有所指地答道,
      “我出嫁前,随父姓‘观月’。”

      “轰隆隆——”

      不二望着那与观月父亲有五分相似的轮廓,霎时睁大了双眼。

      那个褐发红瞳的美丽女子就站在雾都铅灰色的雨幕与大片振翼飞起的白鸽之下,轻轻地竖起纤长白皙的食指,压在了那抹神秘的微笑之上。

      “你……”
      不二一时语塞,有些不敢置信,
      “你和小暖……”

      这回却轮到对方讶然地打断他:
      “她居然让你这么叫她?她不是一直很讨厌这个名字?”

      看到不二默认的神情,她终于黯然地垂下眼睫,声音也低沉了下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虽然……那是以前最适合她的字……”

      尾音低低地拖在空中,被卷挟着冷雨的风吹得支零破碎。

      ——————————————————————————————————————————

      待到坐在明亮舒适的咖啡馆中,将潮湿的水汽与拥挤的人群都隔绝在宽敞的落地窗外,不二这才收拾好思绪,有心情将疑惑一一道出。

      他垂眸抿了口红茶,而后抬头望向对面的柊泽夫人,不着痕迹地开口:
      “这么说,您就是小暖那个嫁到英国的姐姐?”

      “她连这个也告诉你了?”
      同样平静了下来的柊泽优雅地放下茶杯,苦笑着点了点头,
      “确实,我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虽然她从来不肯承认。”

      也许是气氛过于尴尬,不二不由不动声色地打圆场:
      “呃……其实她也是提起过您的,我刚刚一时没认出您来也只是因为发色和眸色的问题,我……”

      “不,用不着解释,我想你应该是从小初那里知道我的。”
      柊泽倒是落落大方,并不逃避自家的龌龊,
      “你认不出我也是正常的,我们姐妹长得并不相像。如果你见过我母亲就知道了,小暖她除了眸色简直是和母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我更像我的祖母——包括各种能力。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当初我父亲才选择了带走我。”

      提到自己的父母和当年的往事,她依然温柔地浅笑,并不会像观月一般有什么剧烈的情绪起伏,语气平淡得就好像在说一则今早刚从报纸上看过的新闻。

      这样的态度反而让不二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为好,只能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

      “对了!”
      她突然双手合十,兴致勃勃地对他说,
      “不二君还没见过小暖小时候的样子吧!要不要看一看,很可爱的哦~”

      说着,不待他回答,便自顾自地从包里翻出了一张照片,献宝般递到了他面前。

      饶是不二也忍不住颇为不淡定地接过——毕竟,那样刻板严谨的冰山观月小时候的样子可真想象不出来,说不定也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然而,只瞟了一眼,他便大吃一惊——

      和所有人的想象不同,那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甜蜜的女孩,梳着可爱的童花头,穿着一身米色绣石竹的浴衣,冲着镜头羞涩地抿嘴微笑。仿佛冬日午后的一抹金色阳光,并不耀眼,但是温暖而包容,只是看着,便能感受到从心底里泛起的平和安详。如果不是那檀黑的发色与少见的冰蓝色眼眸,还有依稀可窥见长大后观月影子的秀丽五官,完全无法将她与那个威震青学的冷面煞神联系到一起。

      “这是……小暖?!”
      不二语气里满是遮掩不住的惊讶。

      “是啊,约莫四五岁的时候照的,你也想不到吧!”
      柊泽了然地笑笑,端着茶杯有些怅惘地回忆道,
      “那个时候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吧。母亲离婚后打击太大,丢下刚满月的她一个人跑到国外疗养,还是外祖父和舅舅一家把她带大的,她也一直以为自己是舅舅舅妈的亲生女儿,直到……”

      说到这儿,她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语气有些微妙地继续道:
      “直到她七岁,母亲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跑了回来,然后逼着她学习各种技能,原先被真田家压着的事实就一下子都在圈子里流传开了。本就不太喜欢她的族人——你大概不知道,像真田家这种老牌华族一直非常注重传统,成员清一色的都是黑发黑眼——这下更没了顾忌,很是让她听了不少风言风语。虽然舅舅一家还是一样疼她,但隔阂毕竟已经产生了,她又是个固执、不服输的人,咬牙要让那些人无话可说,拼命地学习各种知识,就渐渐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不二怔怔地望着手中相片里有着温暖笑容的可爱女童,实在想象不出是怎样严苛的经历和训练才将她打磨成如今这般冰冷得仿佛冻结了所有感情般的模样。

      “所以,那天见到了父母她才会是那种反应吗……”
      他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

      原来,那样骄傲的观月暖,其实心底里却是自童年就深深烙印下的自卑,即使努力成长依然如影随形;原来,她极力维持的冰冷面具不过只是随时都会融化的冰,自欺欺人地抗拒着窥探的伤害;原来,他曾在不经意间伤得她那么深,一次次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揭开了她的伪装后扬长而去,独留下惊慌失措的她留在千疮百孔的内心彷徨恐惧。

      他不了解她,只是开玩笑般自以为是地闯入她的世界,不打一声招呼。

      他不了解她,向她索要着安全感的同时却没注意到她藏在坚韧之下同样的惶惶不安。

      他不了解她,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甚至没有给她哪怕一个拥抱,反而冷语相对。

      他不了解她,又凭什么,说爱她?

      巨大的信息一下子进入他的脑中,他一直孜孜不倦探寻的秘密就这样光明正大地摊开在面前,可他却再没有半点深究的念头,甚至宁愿从未知晓,懊恼于自己当初的莽撞。

      然而,对面这位所谓观月的姐姐,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告诉了自己这一切?

      不二忍不住抬眼,犀利地望向对面的柊泽。高贵神秘的前任巫女似乎也看懂了他无言的质问,收敛了笑意,深深的红眸锁定着他,突然郑重地问:
      “所以,你拥有那个觉悟了吗?”

      “什么?”
      他下意识地反问。

      “爱的觉悟。”
      她的语调庄严宛若誓词,
      “你既然驯化了她,就要对她负责——诚如你既然要向她索取爱意与安全感,就要能给予她同等的爱与支持。我的妹妹虽然被生活磨砺得坚忍如剑,但她同样需要一个能安然小憩的怀抱。”

      “而你,能够成长成足以站在她身边的人吗?”

      石破天惊般地,不二的脑中恍如拨云见日,终于一瞬间想通了所有问题的症结。

      严厉的质问一遍遍在心底回响,在这重复的拷问中,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最喜欢的那本书,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开篇那个不懂爱情的、活得没心没肺的、被骄傲玫瑰所宠坏了的小王子。肆意而不成熟地爱着,任性地追逐着自由,不负责任地凭借着感性行事,最终才在一场筋疲力尽的旅行中意识到了那朵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玫瑰多么重要。

      凭心而论,他虽然能够百般讨好着她的口是心非,却也能在厌倦的时候说走就走,只是因为心知肚明——不管他走了多远,她总是在那里的。

      可是,这一回,他似乎走得太远了。

      不记得是怎样和柊泽告别,他恍恍惚惚地走出咖啡馆。雨早已经停了,微风吹散郁结在一起的乌云,露出天边金色的夕阳。他沿着没多少行人的泰晤士河慢慢走着,然后看见了坐在河边看夕阳的观月。

      冬日的晚风将她挺翘的鼻尖吹得微红,少见地添了几分脆弱的稚气,一张秀丽如初雪的脸大半埋在了厚实的围巾中,满头乌发难得松松垮垮地披在肩头,衬得一双冰蓝眼眸越发氤氲。

      金色的余晖自她脚下开始一路铺展,直到半江波光闪耀半江水色朦胧。那坐在漫天霞光中的少女专注地望天、望地、望夕阳长河,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旁人的到来。

      他默默地走过去,在她的身边坐下,忽然开口:
      “你知道吗,当一个人情绪低落的时候,他会格外地喜欢看日落。”

      观月没有阻止他的动作,吸了吸鼻子:
      “《小王子》里的话吗?”

      “你也看过这本书?”
      不二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毛。

      “嗯……”
      晚风将她带着鼻音的回答吹得模糊不清,
      “终身难忘……”

      不二没有再追问。他们就这样并肩坐在泰晤士河边的长椅上,不说一个字,安静地望着雾都古老的天际线将黄昏最后一缕光华吞没。

      “其实,你是知道的吧!”
      良久,不二突然开口,
      “就像你今天早就知道柊泽夫人会来找我一样,你其实一直知道她在背地里暗暗关注着你吧。”

      观月倒是坦然,大大方方地承认:
      “啊,我知道。不要小看观月家巫女的能力,有些在你看来子虚乌有的东西是确实存在的。”

      “就比如你的预知能力?”
      不二反问。

      观月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不二不由睁开双眼深深地望向她,语气微讶:
      “你今天怎么格外的坦诚?”

      观月下意识地裹紧颈间的围巾,闷闷的声音从绵密的绒织物后传来:
      “也许,是因为今天被她勾起了往事,所以格外的感性吧。”

      不二一愣,即使知道这是窥探对方内心的大好时机,却仿佛喉咙里梗着什么东西,迟迟无法开口。

      等待了许久都没听见身边人的动静,观月有些不解地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寥寥地别开眼,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你和她还真像是同一种人:天才、自信、傲慢、敏感,看上去对谁都很温柔,其实除了家人和重要的人谁都不在乎……简直冷血自私得可怕!”

      “你……”
      不二被这么不留情面的评价惊得语塞。

      观月理都不理会他的反应,兀自毫不停顿地滔滔不绝:
      “无论发生什么事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对方,看上去温和又低调,其实心里面自以为是得一塌糊涂;对什么都固执地相信着先入为主的主观判断,之后再怎么努力都不以为然,就这样还被别人认为是随和从容;总是被称赞说什么好脾气,真正接触过的人才知道又有多么挑剔;喜欢指责别人不肯敞开心扉,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时候和人贴心过;明明本性并不争强好胜,但自尊心却又强得要命,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要重……像你们这种从小到大都没经历过真正的失败和挫折、一直被捧得很高的天才,早晚有一天要在滑铁卢上栽得鼻青脸肿!”

      一鼓作气地说完,观月像是要将这段时间来积累的所有郁闷一口气全都吐出。她微微扯开一点裹得严实的围巾,没有注意到身边人忍俊不禁的神情。

      不二觉得自己简直完全坏掉了,居然会觉得此刻拧着眉、幼稚地发着小脾气的观月看上去可口得不可思议。他不由抬手捂住自己微红的脸,突然忍不住闷笑出声: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那样真实而神采飞扬的观月,真是别扭又可爱呢~

      观月无语地望着身边这个笑得像个深井冰一样的青年,感受到了周围路人越来越多聚集过来的视线,终于忍不住恼羞成怒地低吼:
      “你到底在笑什么!”

      “呵呵呵……啊,抱歉!我只是……”
      不二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花,心情愉悦地答道,
      “我只是没想到,原来小暖这么了解我……果然是早就情根深种了吧~”

      听到那后半句不正经的话,观月满头黑线:
      “你,其实是自虐狂吧……”

      不然,为什么会在这一通毫不留情的指责之后,还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啊喂!

      他到底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生!气!

      眼见某人气鼓鼓地扭过头死死盯着河面,不二终于慢慢止住了笑。他温柔地注视着她秀丽的侧脸轮廓,只觉得心情无比平和。

      有时候,人们总会陷入这样的困惑:他或她所表露给我看的这一面,真的就是真实吗?而我爱上的,到底只是这层刻意为之的表面,还是全部的真实?会不会,凭着这虚假而产生的爱情,本身也是虚假和错误的?

      这样的纠结完全是在自寻烦恼,因为没有人的性格会只像一张单薄的纸,人性的美丽与迷人就在于他的立体丰满。同理,爱上了一个人就是爱上了他的所有,包括他的假面与本性。不管是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不都是一个人吗?爱情没有对错,错误的从来只是那些混淆了喜欢与爱情本质的人。

      所以,骄傲的小暖,自卑的小暖,冷漠的小暖,可爱的小暖,犀利的小暖,孩子气的小暖……所有的小暖,都是他所爱的那个人。

      也许是此刻的气氛实在太好了,又也许是方才与柊泽的谈话让他有所触动,他居然忍不住开口问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像——和你说的一样的——我……我们这种类型的人向你告白的话,你觉得你会接受吗?”

      气氛蓦地一滞。

      寒冬的夜风呜咽着刮过河面,吹起淡淡的白雾。月光透过乌云洒落,清清楚楚地映亮了那张一瞬间煞白的脸。

      观月僵硬地转过头,眼底的喜意与悸动只闪现了片刻,就被理智硬生生地压下,换为了惯常平淡无波的冰蓝。不二看在眼里,心底顿时暗叫不妙。

      果然,她深吸一口气,又恢复了自然,若无其事地转过头,说:
      “作为哥哥的话,你当然是满分的;但作为情人乃至伴侣,你却是不及格的——尤其是对我这种背景和家庭的女性来说。”

      “为什么?”
      即使心知她是对的,他仍然不甘心地追问。

      她不为所动地垂下头,望着落在膝头的一缕黑发淡淡说:
      “因为你对爱不自信,若即若离,捉摸不透。你需要别人给你绝对的安全感和毫无保留的宽容,而我已经太累了,玩不起这种你来我往的爱情游戏。”

      她抬起头,望向铁色夜幕的眼神已重新变得毫无感情:
      “你想要一个爱人,而我只想要一个丈夫。”

      “你在说谎!”
      不二下意识地厉声反驳,
      “如果你只是想要一个门当户对的丈夫,当初就不会拒绝那个德川了!”

      “那又怎样?”
      她的指尖泛白,但语气依然冷硬,
      “即使我拒绝了他,我依然不能接受你。”

      这仿佛会心一击的话语重重敲在不二的心头,毫不留情地粉碎了他仅存的所有希望。难堪的情绪在心头发酵,苦涩辛辣得简直比他曾经所尝过的所有可怕味道都要痛苦。唯有自尊,那心底残余的强烈自尊,让他无法做出任何失态的反应。

      他捂住脸,尽力挤出如往常一样轻松的声音,笑道:
      “啊,还好,只是如果。”

      “还好上述的可能都不会发生……而我……我们……”

      终于,他说不下去了,站起身大步流星地离去,像是要逃离一场悲剧的梦魇。

      夜色笼罩着的河边,只留下观月独自坐在冰冷的长椅上。月光在她清冷的发梢流淌,凝结在冰蓝色的眼底。并没有去看不二几乎可以说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她空洞的眼睛毫无焦距地望着前方,极力睁大眼眶,不敢去眨一下眼。

      机械地掏出手机,冰冷的声音伴着脚畔的水声响起:

      “这里是观月。”

      “他接受那份留学材料了吗?”

      “不,你什么都不要说,这是他应得的——是我唯一能报答他的!”

      “……谢谢你……姐姐。”

      一抹银光划过,像是月光,落入了黑暗的河流中,立刻便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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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黄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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