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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正午【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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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 she did not want him to see her crying. She was such a proud flower
她其实是不愿意让小王子看到自己哭泣。她曾经是多么高傲的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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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枪舌战、吵吵闹闹、你来我往,时间就像是观月一箭箭射出的飞矢,“呼啦”一下,去年的新生便也做了学长学姐。
而青学的网球部,终于也在樱花纷飞的枝下凑齐了实力最强的正选班底,向着今年的冠军整装待发。
又到一年初夏时节,还没等满园的绿绿新叶长齐,耐不住寂寞的蝉便已争先恐后地栖于枝上大声鸣叫,似也要为场上挥汗的运动员呐喊助威。
关东大赛赛场的一头,一路过关斩将到决赛的青学坐在休息区内,气氛倒还算轻松,并不因将要与强敌立海大对战而过于紧张——毕竟,他们的不败神话也是被青学打破过的。
大和部长戴着墨镜优哉游哉地坐在长椅上,仍是一副不着调的样子,还没身旁正襟危坐的手冢看上去像部长。手冢无语地推了推眼镜,早已放弃了对他能正经一点的期望,索性眼不见为净,转而将视线投向了观众席上。
那里,除了其他学校慕名而来的网球爱好者,就是两校的后援队,黑黄二色遥遥相对,倒是势均力敌。
其实,从一个学校的后援队伍就能看出这所学校学生会、或者更具体地说是学生会长的能力和性格,就比如说王者立海大气势非凡的啦啦队和迹部手下那夸张无比的豪华后援团。以前青学初等部的会长是手冢,自然不喜这些,所以就连全国大赛那会也只是小猫三两只,全靠内部人员和家属撑场面。到了高等部,换了政治名门德川家的嫡系执掌青学,又拔擢了自家冷面师妹监督风纪,便顿时风格骤变,整齐有序的后援会安静立于身后,加油之余还不忘自觉维持一下现场纪律,颇有护卫之势。
手冢暗自点了点头,和难得到场的德川和也交换了一个眼神,权作打招呼。
“但是,为什么我也要来看这种比赛?”
另一边,观月站在德川身边,面上仍是一派认真严肃,可谁都能听出她话中的百无聊赖。
听见她的抱怨,德川只是推了推眼镜,简单粗暴地道:
“因为我要来,所以你要来。”
“独裁!”
观月以眼神发出抗议。
“多谢夸奖。”
德川淡定地颔首,尽显政治家本色。
两人就这样端着各自高贵冷艳的范大眼瞪小眼,偷偷用眼神打着无声的官司。不知情的人路过,还真看不出这对师兄妹正在“自相残杀”呢,只会觉得自己莫名浑身发冷。当然,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到最后终究还是德川率先服软。
“好了,一码归一码。”
玩笑开够了,德川也收了笑意,正色道,
“这次叫你来,也是为了今年的换届。”
“怎么,你看好手冢君?”
观月闻弦歌而知雅意,不由抬眸看他。
“他初中便做过会长,品学兼优,性格严谨,比起你来也是不差的,又是青学最强的运动社团的主将和板上钉钉的下任部长,绝对是你下学期竞选会长的最大对手。一个民心所向的学生会副会长,一个会长心腹的风纪委员长,等到换届的时候还真不知道鹿死谁手……”
有理有据地分析了一大堆,德川却瞥见观月眼底的揶揄,不由住口反问,
“你笑什么?我说了这么多还不是为了你?”
听见这最末一句都近乎有些埋怨和委屈的话,观月眼中的笑意不禁越发明显,饶有兴致地望了他半天,直看到自家严肃师兄几乎要恼羞成怒了,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解释:
“你说的这些全都不错,却独独忘了考虑一点。”
“哪一点?”
自觉谋划得缜密详实的德川忍不住追问。
观月也不再卖关子了,大大方方道:
“这位手冢君,他明年是要去德国打职业网球的。”
“诶?你怎么知道?”
德川大吃一惊,仔细回忆起上回陪父亲问候退隐的几位警界要人时的前前后后,似乎没听手冢老前辈说起过啊。
“我自然是从小初那里听说的。”
提到自家堂弟,观月冷淡的声线不免也有些骄傲,
“他在中学网球界的消息还是挺灵通的。”
“那就难怪了!”
听到观月初的大名,德川顿时也就信了大半,颔首道,
“这样的话,我的安排就要变更几个地方了。”
闻言,观月也不免意思意思一下,接口道:
“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放心,你只管管好你的风纪部就好了。”
德川哪里还看不出他家师妹的客套,摇摇头,并不深究,转而问道,
“说起来,当初你还是为了你堂弟才来我这里的,一年多都过去了,我怎么没看见什么成果。”
“……”
回答他的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德川原只是为了转移话题而随口一问,孰料对方却是这样的反应。他目光一沉,面上却还是若无其事地追问:
“怎么?”
观月一噎,沉默了半晌,终于迟疑地开口:
“我也算……打入了……敌人内部?”
说到最后,竟连自己也不确定了。
望见她在私事上还是这副懵懵懂懂、乱七八糟的样子,德川扶额,恨铁不成钢地咬牙:
“我怎么觉得,你是被敌人打入了内部?”
说着,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看向了正选席位上正冲这边微笑挥手的不二。
阳光下,穿着蓝白色正选队服的蜜发青年笑得眉眼弯弯,衬着头顶的绿叶和足下的网球场,越发显得清新动人。见两人都转头望向他,他挥手的幅度似乎又加大了一些,兴奋地仿佛能看见身后正飞快甩动的大尾巴——可惜,即使有了尾巴,他也不像是他弟弟那样的忠犬,而是一只一看就不怀好意的笑面狐!
望着那糟心无比的灿烂笑容,观月捂脸,不忍直视地别过头去。
“哎呀,小暖果然是面冷心软,都不好意思了呢~”
那一边,拼命挥手的不二托着下巴,笑嘻嘻地说。
所有人都被这番恶心肉麻的话寒得退后三步,不动声色地和他划清界限。只有一根筋的桃城照例被推做炮灰,不怕死地凑了上去:
“不二前辈,我怎么觉得观月学姐更像是在嫌弃你?”
话音刚落,方才还热闹的休息区顿时安静下来,连大和部长都忍不住抬高墨镜看向这位“壮士”。
“嗯?”
不二转头,笑得天地失色。
“呃……没什么没什么!我也觉得观月学姐是在害羞!对,就是害羞!”
被这么轻飘飘的一看,桃城直觉背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哪还记得原则,一个劲地附和,头点得简直堪比打桩机。
突然,赛场的另一边传来一阵骚动。不二抬眸看去,果然是立海大的正选入场了——也只有他们才会有这样不输冰帝的气势。
而逃过一劫的桃城在后面连连擦汗,小声吐槽了一句“从来没觉得立海大这么顺眼过”,却忘了这世上还有“秋后算账”这个词,而不巧面前的某人正深谙此道。
两边隔着球场互相点头致意,不二望了眼打头披着外套、近年来越发俊美成熟的幸村,忍不住对身旁的手冢打趣道:
“听说今年之后立海大的幸村也会和你一样出国打球,只不过他是去法国。看来这届是我们两校实力巅峰时最后的交手机会了,也不知道你是会遇上真田还是幸村?”
“啊。”
手冢言简意赅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虽然很想和真田再打一局,但这次应该会对上他。”
模棱两可的回答,一如既往地分不清他的态度。
不二不由摸着下巴坏笑道:
“这有什么难的,你要是想和真田打,大不了我……”
话未说完,却见对面的真田突然站起了身,神情严肃地朝青学这边走来。
“怎么了?”
不二疑惑地和手冢对视一眼,发现他也摸不着头脑。对上立海大黑面神大开的低气压,就连不二都有些挂不住脸上的微笑了,更不用说身后一帮抵抗力低的队员了。
“啊,好恐怖!好恐怖!”
敏锐的菊丸早已经浑身炸毛了,将自己往不二身后又缩了缩。
“那家伙不会是来寻仇的吧!”
有着动物般直觉的桃城直接大咧咧地说了出来。
“好资料,好资料……”
只有神经诡异的乾捏着笔记本兴奋地浑身颤抖,眼镜片一闪一闪。
就在众人热烈(?)的目光下,真田依然步伐稳健地一步步走来,身后却突然传来了幸村调侃的声音——
“真田!”
抱臂端坐的幸村笑得春花烂漫,
“记得温柔点。”
真田闻言脚步一滞,脸又黑了一层,不由深吸一口气,继续朝着如临大敌的青学众靠近,然后……
然后居然目不斜视地穿过了他们,停在了后面观赛台上的德川和观月面前。
刚才还大气都不敢喘的青学队伍顿时炸开了:
“他去找会长干吗?”
“脸那么黑,表情那么凶,一看就没什么好事!”
“不会吧?会长那么斯文一看就不是他的对手嘛!”
“没关系,这里是比赛会场,他们打不起来的~”
“……为什么你们只会想到这种事?”
……
对于身后众人自以为小声的“窃窃私语”,被议论的当事者都置若罔闻。他们沉默地彼此对视,空气中的张力一再膨胀,甚至还带着“噼里啪啦”的火花,几乎到了一点就着的地步。
良久,还是真田先恭敬地开口:
“师兄。”
“嗯。”
德川淡定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顿时,风轻云淡。什么张力,什么火花,都仿佛成了幻觉。
看着这一幅同门师兄弟友爱和谐的画面,怎么都不像是会起冲突的样子,提着心的众人终于把心放了回去,长舒一口气,谁料下面的对话却又让他们一下子都惊得岔了气——
“小暖,最近还好吗?”
“还可以,表哥。你呢?”
小暖?
表哥?
青学的观月冰山和立海大的黑面神是表兄妹?!
天照大神/上帝啊!!!这是怎样的神展开啊~
——所有人都在心底不断地刷屏!
不去管周遭人的想法和眼光,这边厢,真田依然摆出一副自认“温柔”、实则诡异的表情,含蓄又贴心地关心着自家表妹的方方面面:
“祖父让我叫你这个月一定要回一趟神奈川,母亲一直担心你一个人在东京吃不好。”
然而,观月的表情却并不见怎么熟络——这仅是指对比不二所见的她与观月初的相处来说。面对真田惊落众人一地下巴的“铁汉柔情”,她依然是那副冷淡严谨的模样,简单地回答:
“我知道了。”
真田显然对她的这种反应见怪不怪,也并不在意,兀自继续婆婆妈妈地唠叨:
“也不知道你最近有没有记得练剑,这次回去祖父一定会抽查你的进度;但也不要一下子练得太猛,对身体不好……”
“哦。”
“和你叔父家的堂弟相处得还好吗?他们家要是欺负你,你也别一味退让,别忘了你再怎么说也是我们家出来的,千万不能堕了真田家的气势……”
“啊。”
“还有,最近天气开始热了,你也不能贪凉不注意保养。外套记得加一件,尤其是早晚。练功结束了顶着一身汗也不要忘了洗澡换衣服……”
“嗯。”
啰嗦了一大堆,直到连周围暗搓搓听壁角的众人都忍不住有些昏昏欲睡了,真田这才意犹未尽地告一段落,最后大声总结道:
“总之,不要松懈!”
猛然拔高的音调令众人浑身一凛,全都惊醒过来,惶惶打量着四周。倒是一直没什么情绪波动的观月这时却同样正色答道:
“是,不会松懈的!”
望着那边莫名其妙就严肃起来的两人,围观已久的青学正选无语地对视了一眼:
“之前还觉得观月桑比起真田来和手冢更像……”
“现在看起来……”
“果然他们才是亲兄妹啊~”
见需要注意的事都交代完了,而表妹即使来了东京也依然刻苦勤奋、态度端正、作风严谨,一点也没染上他们观月家的散漫和不靠谱,真田满意地点点头,突然生硬地转了个话题:
“听说,你最近和班里的某个男生走得很近?”
说着,他还不动声色地和一旁的德川交换了个眼神。
“没有的事。”
观月莫名变得烦躁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地答了句。
“那就好。”
真田也不点破,只是审视的目光却扫向了偷偷竖起耳朵的青学众。
不二睁眼,直直对上那如有实质的打量,毫不示弱地和他较量起来。
真田目光一闪,别开眼又交代了观月几句,叮嘱她这个月一定要回真田家吃饭,这才转身回到了自己的队伍里。
待真田前脚一走,后脚不二便猛地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手冢。
“我改主意了,手冢!”
他的眼底仿佛有火焰在燃烧,整个人简直前所未有地斗志昂扬,
“那个真田,请务必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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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比赛一直打到夕阳西下,暮色四合。
观月席地而坐,拧开瓶盖,将一整瓶冰水小心淋在毛巾上,顿了顿,又赌气般地把它狠狠蒙在了躺在一旁累得抬不起一根手指的人脸上。
“喂,谋杀病患啊~”
毛巾下传来某人有气无力的抗议。
“活该!”
观月冷冷回了一句,但手下还是轻轻地挪了挪毛巾,露出那张得意微笑的脸来。
“抱歉,”
他笑眯眯地说,
“一不小心又赢了你表哥~”
口中虽是说着道歉的话,可看他浑身的气场,简直都要美得冒泡了。
“是啊!再算上师兄的话,你可正是我兄长们的克星!”
她恶狠狠地抬手,真想糊他一脸。
“那也没办法,毕竟……”
他眼疾手快地捉住她纤细的手腕,意味深长地说,
“大舅子和妹夫的关系向来是这么水火不容。”
掌心的如雪皓腕一颤,猛地想要收回,可却被早有准备的他牢牢握住,再不容后退。他睁开眼,顺着手臂优雅的线条往上,捕捉到了那双闪烁不定的冰蓝眼眸。
晚风轻轻拂过草坪,玫瑰色的晚霞染红了天际也染红了角落的两人,空气里弥漫着暧昧醇厚的气息。
人声渐息,只闻一两只归巢的鸟雀扑腾着翅膀,低鸣一声。寂静的空间里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快,沿着紧握的手腕,交织在一起,也分不清是谁的——
“噗通——噗通——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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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大赛之后,全国的还没到,先来的,却是七月的恳亲会。
往日被纪律严谨的风纪委员会把持的大门一改矜持姿态,大大方方地迎来各行各业的家长。听惯了书声笑语的校园充斥着不属于象牙塔内的寒暄应酬,竟是比学园祭还要喧闹上一分。
但是,少见地,我们冷面严苛的风纪委员长大人却并没有如往常般站在维持纪律的第一线,甚至面对满室的嘈杂都不发一言,静静地坐在窗前望着已谢的樱枝出神。
不得不说,当她不将冰蓝色的锐利双眸望着你、不用冷若霜雪的气场压向你、也不对你吐出冷淡而一针见血的嘲讽,那便真是一个所有家长都曾梦想过的标准淑女乖宝宝。满室的父母虽然都在看似认真地和子女、老师交流,却没有一个忍得住不暗暗打量着她。
“周助,你的同桌不错嘛!”
不远处,特地丢下先生从法国赶回来的不二淑子刚迈进教室,就不由眼前一亮,笑着对身旁的儿子说。
“哦,是吗?”
不二意味深长地笑道,
“妈妈的这番夸奖还是对着人家当面讲才有意义吧~”
“你呀,和人家做了那么久的同桌,怎么也不见正经一点?”
不二淑子无奈地摇摇头,
“那样一看上去就乖巧正派、落落大方的女孩现在可是少见了,你可不要带坏了人家。”
闻言,不二直喊冤枉,故作伤心地叹气:
“唉,妈妈真是喜新厌旧,既然那么喜欢干脆把我和她换一换好了!”
口中虽是这么抱怨着,可那笑眯眯的脸上却满不是这么回事。
不二淑子没好气地点了点他的额头,却拿这个从小就鬼灵精怪的天才儿子没办法。刚要说什么,那边许久没交流过的班主任便来打招呼了,只能撇下儿子先过去。
彩衣娱亲了一番才好不容易暂时脱身的不二这才有功夫慢慢踱回位子,探手在不知想些什么的观月眼前一晃,顺口问:
“怎么了,公开课都要开始了,你家的人呢?”
话音未落,静若处子的少女猛地转头,挟着凛冽刀光,直直对上他。
清泠泠的蓝眸一眨不眨地看过来,仿佛要直看进人心里去。那掩盖在冰封雪域下的暗潮汹涌,让不二慢半拍才想起——有关家人的话题可一向是对方的禁区啊!
不二一下子有些慌了,支支吾吾地解释:
“呃……我的意思是……我不是说……”
“是的,我不知道。”
观月开口打断他。
“什么?!”
不二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望着她。
观月双手交叠于膝上,端庄优雅地坐在他身旁,流淌的阳光跳跃在发梢,却被一双冰蓝色的眸子冷落,似要凝固成冰冷的水滴从眉梢眼角滑落。面对着一室家长同学的侧目,她依然面色平静,俏丽的侧脸看上去娴静温柔,可只有不二能听到她吐出的话语带着怎样的凉薄与嘲讽:
“有可能是管家,有可能是秘书,也有可能是助理。当然,鉴于昨晚祖父有打电话特意垂询,也许他们之中的某个人会拨冗前来?”
听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不二语塞了半晌,才定定地看着她:
“你看上去……似乎并不怎么在乎。”
“我早就过了在乎这种事的年纪了。”
她不以为意地将一缕滑落的发别到耳后,不再说话,重又转头望向窗外。
金色的阳光朦朦胧胧地罩下,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薄纱,柔和了过于锋芒毕露的线条。少□□雅的侧影美好如画,如果不细看那纤纤十指上的薄茧,便一如那些被养在闺阁中天真不知愁的千金小姐,从不知夜风的寒冷与世情的黑暗。
这时,沐浴着阳光的少女突然开口:
“啊,真是美妙的巧合。”
“啊?”
不二望着她唇畔冰冷刻薄的弧度,下意识地追问。
“你还真是幸运,能见到这连玄一郎表哥都未见过的场景——”
她转头,对上他同样在阳光下泛着冷色的眸子,
“我父母时隔十六年后的狭路相逢。”
说完,毫不犹豫地,她倏地起身,镇静从容地分开人群向门外走去。不二瞧见她垂在身侧、握紧的双拳,眸色一沉,来不及多想便匆忙起身追了上去。
台阶一级级抛下,转角一段段滑落,光怪陆离的光斑与其上摇曳的大片树冠被甩在脑后,这整件事没头没脑得都像是一出荒诞的戏剧,但此刻不二的视线中只有前方那个大步流星的背影。
在已少有人行的林荫道尾梢,他终于远远地看见她停了下来。
她毫无感情的冰冷视线似乎是不经意地往这边一飘,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往树后一躲。
而后,她好整以暇地转头,冷淡而矜持地向不期而遇的两人行礼:
“日安,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虽是叫着血缘最紧密的称呼,语气却疏离得像是最陌生的外人。
听到她的问安,正尴尬对峙着的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这个融合了他们所有优点的少女。
“咳,抱歉来晚了,那个……呃……”
黑发黑眼、以传统淑女形象示人的美丽妇人率先开口,却在称呼上先卡了壳,只能含糊着继续问,
“最近还好吗?要是不习惯,就多回回你外祖家,和你外祖父多亲近亲近。”
话未说完,耳边便响起了一声冷哼。她皱了皱眉,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上前颇为生疏地去拉观月的手。
观月面无表情地退后一步,对她落空后僵硬尴尬的表情熟视无睹。
另一边装束随意、仿佛刚从深山老林里被拉出来的俊美男子这才慢慢走上前。他和观月初长得极像,只是在凤兰色的眸子外又戴了一副玳瑁眼镜,多了几分艺术家的浪漫不羁。他也没对自己的出现解释什么,露出堪称“慈爱”的微笑道:
“你把神社管理得很好,继续努力,我……”
“父亲大人。”
观月毫无恭敬之意地打断对方无意义地寒暄,
“您的事我会转告祖父并说服他的,还有什么事吗?”
这几乎已经是直白的逐客令了,不二不由睁开眼,暗自惊讶于她少见的失礼。
然而,这对为人父来说难堪至极的态度却没有令男子有丝毫不满,反倒喜形于色,迫不及待地追问:
“真的吗?你答应了?太好了,那我就先走了!我在佛罗伦萨还有……等等!”
快步往外走了没几步,他突然一僵,转身干笑道:
“你在说什么呀,什么要求?我最近经费很充足,根本不需要支援!我只是来看看你的。”
观月听都不听对方欲盖弥彰的解释,直截了当地从口袋中抽出一支手机:
“我会分别致电祖父和外祖父,你们被扣的经费和零用也会如数发下。另外,请父亲大人查看一下账户,您想要的新设备所需的花费将于一分钟后到账;母亲大人,您想要的邀请函也会在今天送抵,可以询问您的助理。以上。”
仿佛机器般毫无感情的声音在寂静的林荫道上响起,却引得一直端着架子的两位大人纷纷急吼吼地掏出手机查询,再顾不上面前这个久未见面的女儿。
观月再不看自己血缘上所谓的父母一眼,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而身后,解决了最为迫切的利益需求的二人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机,也没在意无声消失了的观月,开始专心对付起两人的恩怨来。
“真没想到居然还会在这里见到你?”
不二刚想追去看看观月,下一秒,却被观月母亲饱含恶意的嘲讽止住了步伐。
“怎么说呢,我毕竟是她的父亲……”
观月父亲推了推眼镜,轻描淡写地回答。可他的粉饰太平马上就被对方毫不留情地击碎。
“别假惺惺了,当初孩子一出生就要离婚的可不是我!”
那位优雅端庄的夫人一提起这个竟不顾形象地歇斯底里起来,
“把她扔给我就一走了之,十几年来不闻不问,要不是你那宝贝继承人跟个英国人跑了,我看你连还有个女儿都不记得了吧!”
面对她的指责,饶是一直挂着好好先生面具的观月父亲也有些冒火了:
“你又好到哪里去了?还不是把她当做巩固你在真田家地位的工具!居然把我观月家的女儿教成了玩剑道的武夫!”
“她姓了十六年的真田,连剑都不会还有脸在真田家混!”
观月夫人紧攥着坤包的手指都泛白了,毫无愧意地大声诘问,
“再说了,她的弓道比起你从小培养的继承人哪一点弱了?还有花道、茶道、书法、礼仪……完全是一个完美的华族小姐,和你们这种为贵族服务的神官才不一样!”
说到最后,还不无炫耀地瞟了他一眼。
也不知这句话戳中了对方什么痛脚,观月父亲脸色都阴沉了下来,粗声粗气道:
“容我提醒,高贵的真田小姐,当年要不是你口中为你们服务的神官,以你的资质早就不知道被联姻到了哪里!”
这样赤裸裸的揭短显然已完全触到了观月母亲的底线,她气得晃了一下身子,反而冷静了下来,怒极反笑:
“翻旧账是吧,好!你以为你就好到哪里去了?也亏得你为了把神社丢给继承人居然在我面前伏低做小、甜言蜜语了那么久,忍到我生完第二个还真是辛苦你了!”
“你……”
观月父亲被噎得气短,刚想伸手,却突然转头呵斥,
“谁在那里!”
被发现的不二见势不妙转身就跑,将两人气急败坏的互相指责抛在了脑后——
“怎么回事?你没设结界吗?!”
“那个人身上有特制的护身符,我怎么会想到有人会用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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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跑到了校园的另一端,不二这才停了下来,扶着树干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刚刚被发现的时候——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他真的感受到了那种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和威胁到了生命的杀气。若不是早已习惯了观月身上不时散发的几丝,他几乎就要被定在那里、毫无还手之地。
调整好了呼吸,他站起身,望着透过树荫洒下的澄澈阳光,暗暗握紧了拳——还是太弱了!自认识观月以来,他不止一次地感受到,还是太弱了!
定了定心神,正欲离去,突然,他听见了顺着风声飘来的一两声啜泣。极细微,几乎就要让人忽略。
有些耳熟……他暗想,脚下却早已不自觉地迈开步子,拨开了那丛灌木。
很多年后,再回忆起那个宿命般的下午、他看见蜷缩在阴翳里无声哭泣的少女,都不免痛恨起当时那个莽撞的、骄傲的、年轻气盛的自己,可到了最后,还是不觉得后悔。
但是,不论事后怎么想,当时的他还是顺从着内心,慢慢伸出手,想要给这个仿佛被全世界都抛弃了的女孩一个拥抱。
“走开!”
凄厉的大叫,划破了表明的平静。那少女像是受伤的小兽,红着眼、龇着牙,戒备地望着所有人。
不二怔怔地望着自己被打开的手,抬头尽力放柔了声音:
“观月,我……”
“你满意了吗?”
红肿着眼的观月面上却是诡异的平静,冷冷地反问,
“你满意了吗?终于看到了我的这一面?原来高贵的、从容的、无所不能的观月还有着这样不体面的过往、连亲生父母都不待见她,是不是很能满足你的好奇心?啊,是啊!原来是这样啊……有什么了不起的嘛,我还不是知道了?呵呵……你满意了吗?!”
说到最后,她近乎癫狂地捂住头,如被逼到绝境的困徒,不分青后皂白地向所有人无差别地攻击,发出濒死的一声长鸣。
不二被那颠乱的诛心之言刺得心口一痛。他本就是被夸耀着、钦慕着、追逐着长大的天才,怎么会没有自己的傲气?半真半假地讨好了她两年,却不是被冷嘲热讽,就是无动于衷,再怎么不在意,心头也还是梗着一根刺。
此刻,她盛怒之下的口不择言就恰好戳中了那个痛点,令他一下子热血上头,也忍不住出口嘲讽道:
“是啊,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这样的性格活该没人敢亲近,凭什么还要别人小心翼翼地迁就你,不肯提这个、不能说那个!”
话一出口,他便冷静了下来,顿时一懵,怎么也不相信刚才的那番刻薄的话是出自他口。但说出去的话便如泼出去的水,一切已经晚了。
“走开!我讨厌你!”
观月浑身颤抖着压抑想要撕毁一切的冲动,尖叫着冲他喊,
“走啊!你走啊——”
绝望而厌弃的尾音久久徘徊在半空,不二一震,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他站在阳光之下,隔着几步,便是无边黑暗里独自啜泣的她。他们明明只相隔了一手便可触及的距离,可他却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伸出手,将她拉出悲哀的深渊。
兜兜转转,他终于窥探到了她的内心,却走不进,那深锁的铜墙铁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