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于行》汴梁故旧痴顽老

2、城破初遇

　　城破之际人人自危，念及安武军进城后可能的暴行，谢行止也没了往日平静的情绪，于是将读到一半的《齐史》放下，自书箧里取了本前朝笔记打发时间。
　　他把干粮给了虎子，街上的店铺也早早的关了门，加之打小就胃口不好，是以从晌午坐到了半夜，滴米未沾，他也没觉得饿，看的困了伏在案上便睡了。
　　迷迷糊糊地刚入梦，耳边便传来踏踏的马蹄声，隐约还有惊慌失措的哭喊声。
　　登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他抬眼望向窗外，本该漆黑的天色此刻竟是一片诡异的血红，影影绰绰的影子不断地自窗前划过，箭镞没入皮肉的声音、刀剑相交的撞击声、马蹄踩过响起的惨叫声……加之愈发刺鼻的浓烟和不断砸到地上的碎瓦片，处处尽是兵荒马乱的情状。
　　他自然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洛州城，破了。
　　他忍不住长叹一声，寻思着到床下躲一躲，虽说官兵搜查时一样逃不过，但好歹不至于命丧乱石乱箭之下。
　　然而还没待他起身，院外的惨叫声愈发撕心裂肺，夹杂着“军爷饶命”的哭喊。听动静像是有兵卒闯进了邻家，而那哭喊声也有几分耳熟。
　　那是……谢行止心中咯噔一跳，顾不得披件衣服便了开门。门刚打开，几支乱箭便嗖嗖地插在门前的土地上，但他也顾不得那么多，猫着腰向虎子家走去。
　　远远地便看见那家里本就寒酸破烂的东西被翻了个底朝天，虎子爹娘和姐姐被几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士卒摁着，嘴里仍在念叨着“军爷饶命”。
　　虎子像是被踹到在一旁的样子，但他还是揉着胸口爬回爹娘身边。
　　那屋里的士卒翻完了家里，许是没找到粮食和财物，一脸凶恶的走出来，明晃晃的大刀抵上虎子爹娘的脖子，恶狠狠地吼道：“俩老不死的，粮食藏到那里去了？说！”
　　胡子爹被吓得脸色惨白，灰白的胡子也颤颤巍巍的，费了好大劲才哆哆嗦嗦道：“军、军爷饶命啊！俺们也是吃不上饭的，哪里还有多余的粮食啊！”
　　那士卒大怒，正欲一刀砍下去，却是被随后赶来的人拦住了，那人穿着与普通士卒有些许不同，倒像是军官之类的人物。那人一脚踢飞士卒手里的刀，又狠狠替在他胸口上 ：“进城之前将军是怎样交代的？不可乱杀人！”
　　士卒脸色发白，他的同伙也扑通一声跪下，求饶道：“是！大人！小的知错了。”
　　军官恶狠狠瞪了他和同伙几眼，没好气道：“你们别再为难这家人了，快些将周围的百姓都聚集到城郊附近，将军有命令要吩咐！”说罢掉头离去。
　　于是众士卒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忙着将周围的百姓驱赶到官衙。
　　谢行止原本躲在暗处，本想在那士卒一刀砍下去之前冲上去引开注意力，不料又有了这般变故。然而还没等他悄悄离开，眼尖的士卒已然发现了他，几步走到他跟前，大手一抓，几乎将他整个人拎起来，而后朝着人群的方向一推。
　　可怜谢行止被他推搡的几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正巧虎子爹离得最近，赶紧冲过来邻居眼疾手快扶起了他：“谢先生……你没事吧？”
　　“多谢沈老伯……晚辈没事。”没有跌倒在地被人踩上几脚，谢行止很是侥幸地松了口气。
　　看着附近的百姓都被驱向衙府，谢行止很是有些不明所以。这粮食能抢的都抢了，还召集百姓作甚？有些好笑地心想，这新来的安武军节度使，大名鼎鼎的江荣，莫不是还要给他们训一番话不成？
　　这些年轻后辈，做事真是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然而无论怎样，方才听那军官的语气，江荣之前定是下令勿伤百姓，这委实是难得。
　　谢行至弱冠之年离家游历，八年来辗转与各节度使的驻地，也曾担任过些不痛不痒的职务。然而所见的无不是视百姓为草芥牲畜，杀之放之尽在一念之间。军队进城，无不是抢夺财帛，□□妇女，稍有不从便肆意残杀。为官者竭泽而渔，故而这五十年来割据一方的节度使大大小小不下数十个，然而还未能听说有哪一家能驻守某地达二十年。无不是十几年便因财力枯竭百姓反抗，灰溜溜地撤离，而后另寻一地继续为害百姓。
　　这些人，几乎是百姓人人得而诛之。
　　然而闲暇时与同僚谈起时势，同僚便多次谈及这为少年英雄，言语间颇有几分敬佩的意味。
　　江荣的父亲本是敬天军节度使陈安麾下的将官，先是被人诬陷下狱，随后又被赐死。江夫人本就体弱多病，听说丈夫殒命后，气急攻心也跟着丈夫去了。江荣还没来得及置办父母的丧事，那陈安昏庸无能听信了小人的谗言，下令斩草除根。禁卫亲军包围了江府，人人以为这余下的江家兄妹也难逃一死，却不料当时才十六岁的江荣愣是带着妹妹杀出重围，逃往徽州投奔了父亲的旧交韩时臣。韩时臣只是徽州一个经商起家的豪强地主，彼时又病入膏肓，没多久便咽气，他膝下无儿无女，死后便将家业传给了江荣。
　　江荣哪里会做生意，更何况是在兵荒马乱的世道。他更不甘心守着这家业坐吃山空，于是索性将这家业都变卖了，招兵买马竖了反旗。他本就是武将世家出身，自小便深受熏陶，又是一身武力，智谋惊人，这些年下来也占了不少地盘。去年朝廷见他坐大，无可奈何之下给他了节度使的封号，从此这人便也是响当当的一位乱世英雄了。
　　往日听友人描述这人怎样的战无不克所向披靡，谢行止还很是不屑一顾，觉得不过是世人添油加醋罢。可如今此人自立旗号不过数年便一举攻克洛州，那些传言他也不得不相信几分了。
　　他正暗自琢磨着，不知觉便随着人群到了城郊。
　　此地原本是竹林，奈何之前安平军节度使为了兴建亭台楼阁享乐，将这林子砍了干净。不曾想亭子还没建起来，安平军却被安武军赶了出去。
　　此时此地，城中所余不多的百姓被士卒用刀驱赶到这里，数百支火把将林子照的明亮，人人脸上尽是惊慌失措，或哭喊或惊叫。有在人群中走散了的母子，母亲正声嘶力竭地喊着孩子的名字，那声音听在耳里，当真是撕心裂肺。
　　谢行止抬头望了望前方，瞧见稍高的土坡上站了几个将官模样的人，正恭恭敬敬地向站在他们中间的人说些什么。
　　他心想，中间那人便是安武军节度使江荣了罢。
　　江荣目光扫过百姓，发现他们无不是面黄肌瘦、衣着单薄，在寒风中抖得如筛糠一般，之前攻克洛州的喜悦反倒是变淡了——苍天不仁，生民何以沦落至此！但他也明白此刻绝不是感慨这些的时候，洛州刚刚易主，人心不稳。安抚百姓、征集粮草、加紧巡防避□□民作乱和安平军反扑，俱是劳心劳力的事。
　　想到这里，他暗自叹了一口气，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几千双眼睛登时齐刷刷地看向他。
　　江荣深吸了一口气，面沉如水，目光坚毅：“诸位且听某一句。如今国祚沦亡，大厦将倾。江某不才，忝列节度使之位，委实惶恐。诸位才是久居洛州的主人，江某不过是客，依靠兄弟们才得以暂且在洛州落脚。江某深知诸位饱经战火日日为温饱担忧，是以今日在此立誓：无伤百姓一人！不抢粮食一粒！黎民安居，市不易肆，安武军若是有人胆敢抢劫粮食，欺凌百姓，江某决不轻饶！”
　　下面顿时一阵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谢行止听见这话也是一愣。他昔日在军中任职时，类似的文书告示不知起草了多少次，但主帅召集百姓将这些话信誓旦旦地当面说的，江荣还是第一个。
　　百姓们也是惊疑不定，指指点点了许久。终于一位当地士绅替忍不住问道：“将军说的，可是真的？”
　　江荣看向他，郑重地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可是还不等他说完，那边又有人插嘴道：“可是我方才还瞧见有人抢虎子家的东西！那刀可是都抵到人家脖子上了！”
　　江荣神色微变：“你可还记得那人模样？”
　　他话音刚落，已有几个士卒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头磕在地上彭彭作响：“将军，小的知错！小的只是一时糊涂，饶命啊将军！”他们之前以为将军说的不可扰民只是作作样子，毕竟哪个节度使进城之前不假仁假义一番，谁曾想这位却是真的！
　　见他几人主动承认，江荣神色稍霁，冷声道：“念你几人初犯，暂且饶你们一命。一人一百军杖罢！”
　　侍从见状便要拉这几人下去，江荣却抬手制止他们：“就在这儿打。”
　　侍从们楞了一下，但还是忠实的执行了命令，一时间，竹打在肉身上的声音此起彼伏。几个士卒不多时便已经血肉模糊，但这几人也算是汉子，愣是咬着牙一声不吭。腊月天气里，豆大的汗珠顺着惨白的脸滴落在雪地里。
　　江荣看着自家兵士被打得快要昏死过去的模样，心里也是不忍。但他心知倘若今日不多加惩戒杀鸡儆猴，日后扰民情况就会屡禁不止了，是以任凭副将求情，他也只是冷眼旁观。
　　待一百杖打完了，众人看着那血肉模糊的惨状一片哗然，有胆小心软的早已经掉过头去，但终究都暂且相信了江荣不扰民众的决心。
　　江荣心中稍慰，道：“倘若日后还有人胆敢抢粮，便不是一百军杖这么简单了。还请诸位相信江某。”黝黑的眸子里尽是坚毅的神色。
　　“我等愿意相信将军！”不知谁带头喊了这么一声，随后，众人受了蛊惑似的也跟着喊了起来。
　　江荣闻言，星眸隐约含泪：“江某谢过洛州父老！江某愿为诸位守洛州，纵使粉身碎骨，亦万死不辞！”而后深深地作了一揖。
　　当今世道，牺牲百姓为自己抢地盘的将领不在少数，但能说出愿代百姓守乡土的还只有江荣一人。
　　此言一出，百姓自然感恩戴德，激动地热泪盈眶。洛州城几个大家族的族长对视一眼，纷纷捻着胡须说，这是圣人之言哪，咱洛州的救星要来了。
　　谢行止闻言不由得暗叹，当日同僚说的不错，别的且不论，这江荣安抚百姓的本事的确是数一数二的。这样想着，不由得抬眼朝江荣看了过去。
　　却不料对方也朝他看来。
　　四目相对，遥遥相望。
　　那一瞬间，两人都莫名其妙地一阵恍惚。
　　所谓命数，便是如此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