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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水中的知己(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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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许寻合上《诗经》,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只觉一口闷气既上不来又下不去,噎的他浑身都难受。
瞥一眼窗外,天阴沉沉的,将雨未雨的样子。
再过五天,便是他迎娶王家小姐的吉日了。然而他始终却欢喜不起来。哎,王家小姐,王家小姐呵。
王家小姐,他是见过一面的。正是那一次惊鸿一瞥,令他下定决心给远在他乡的桑梓修书一封,求娶于她。
许寻有些不安与烦躁,起身凭窗。凉飕飕的风侵进来,他的灵台被吹得清明了一些。
王家小姐,她的相貌与一个人很是相似。
许寻闭上眼睛,轻轻叹了一口气。六郎,自从那日一别,便再也不曾见过。他日日傍晚去江边寻觅,徘徊,低呼,六郎却仿佛真的早已离开,再也没有现身过。他在镇上与周边四处寻访,却别说府居何处了,众人都说没有这个人。
是幻觉吗?他与六郎的一场相识,莫不是皆为他自己的臆想?黄粱一梦?
许寻眺望远天山影,蜿蜒起伏的一片小山脉,却使他忆起六郎的黛眉。如此清雅的人物,志气相投的知己,会是他的臆想吗?
若不是,这冰冷淡漠的世道,怎么会留给他一个如此清白无垢,如此俊逸天成的六郎呢?这狭隘吝啬的世道,怎会容的下那么好的一个六郎呢?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那半个月呢?思之如狂。
许寻看了看天色,唤仆从取来伞,盘算着再往江边走一遭。
天色虽然昏昏,街市上却依旧热闹不减。华灯初上,人影如梭,一副热闹繁华的景象。
哎,这世道。许寻惆怅地想,一个人得悲哀是如此的卑微,曾不能变这时势一丝一毫!看这些笑脸,这些生机勃勃的面庞,他们又怎会知晓自己将要失去六郎了呢?多么伤感,这世道。
许寻携着油纸伞,一步一步得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却仿佛生出了泾渭分明的错觉。他是那道清溪,孤寂无依地流动在莽莽沙河之中,世界如此空旷。偶尔有些百姓认出来他,便恭敬地行礼问安,他一一微笑回应,心底却生不起一丝波澜。
“许大人!”
许寻循声望去,却是一位气度不凡的英俊公子。许寻扯出一丝笑意,“王公子。”
王桢做了一个揖,笑道,“大人近来安好?”
许寻颔首,“劳你挂念,我很好。”
“大人这是要去往何处?”
“只是想要随便走一走罢了。”
两人闲话几句,然后各自告别。
许寻默默地叹一口气,这位五日后的妻兄,为人处世实在是挑不出毛病的,然而,哎。
许寻微微摇了摇头,一抬头,眼前蓦地一亮。
好一位美少年。
他略惊叹了一下,那少年一身白衣,身量单薄,却生的如同月光拂面般无暇纯美,眼中仿佛含着一朵春花。一见到他,仿佛盘旋在心上的忧愁也消散了些。许寻心下暗暗赞叹,他竟不知,世上除了六郎,居然还有这般人物。
少年正焦急地四处拉着行人问话,茫然无措的样子可怜又柔弱,仿佛一只迷途的小羊羔。在许寻愣神的那会儿子,他已经走到了他的身旁。
“你,你有见过大白吗?”少年轻轻拽住他的衣袖,一双圆润的大眼睛紧紧地将许寻盯着,“一只胖胖的圆圆的白猫,你有见过吗?”
许寻摇头。
少年的眼里透出一丝悚人的绝望,像是将要溺死的人一样,他紧紧地拉住了许寻的衣袖,“那一个高高的,穿着白衣服的,生的十分好看的,最最好看的男人,你有见过吗?”
许寻再次摇头。
少年无力地松开他,幽魂一般地走几步,又拉住了旁边一位行人。
“你,你有见过大白吗……”
许寻看着他走远,心中惋惜不已,这般人物,居然是个痴儿。可见古人云,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诚不欺我。
天色不早了,许寻放下这些小插曲,加快步伐,匆匆地往江畔赶去。
江畔还是一样的杨柳依依。
最是无情杨柳枝啊。许寻沿着柳岸徐行,如是想到。
阴沉了一整个白天,到了夜里,这天却散尽了乌云。暗蓝色的天幕中,一弯皎洁的明月钩子似的悬着,透过杨柳的枝条看来,很有几分诗情画意。
江面上波光粼粼,像是撒了一地烂银子似的。明月的靓影在江面上被拉伸扭歪,曲曲折折的,有一种难言的婉约。
晚风凉爽的很,却不至冷。四下无人,静谧的夜里,唯有蝉虫还时不时叫上一阵。许寻觉得心情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他出神地望着江面的波光,低声喃喃,“六郎,你究竟在何处呢?”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许寻警惕地收回目光,借着月色看去,来的两人中,却有个熟面孔。
“咦,是这位兄台啊,又见面了啊。”
那位灰衣男子向他望来,与上次相遇不同,这次他的身后更了一个小厮。许是在夜里的关系,那小厮的脸显得尤其的黑,跟块黑炭似的。
那位灰衣男子没什么反应,倒是他身后的小厮上前一步,“这位公子认识我家大……公子?”
许寻笑道,“当日不小心撞到了这位兄台,至今想来,依旧是过意不去。”
灰衣男子眯了眯眼睛似是在回忆,然后抬头不悦地对许寻道,“不是和你说了,少到水边来么?”
许寻苦笑,“不瞒兄台,在下到此,实是为了寻觅一位友人——在下许寻,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白泉。”
“原来是白兄。”许寻拱手作揖,“不知白兄为何让寻远离江水呢?当日一别,寻实是琢磨到今。”
泉面无表情地望向江水,道,“你不是早有猜测了么?”
许寻闻言,呆了半响,方白着脸苦笑,“果然么……”
“既然你心中已有定夺,为何还来此处?”泉不解,他对凡人的了解,果然过于缺乏么?当初在山上看的那些话本子果真是不靠谱的很。人类,最是擅长造假,这一点大概总是不会错了吧?
许寻看起来平静了一些,他望着江面,“如此说来,我说的话,六郎都是能够听到的吧?”
“你是说,水里那位?是的。”
“那便好”许寻仿佛是自言自语一般,轻声对着水面道,“六郎,你看,我都知道了。你出来吧。六郎,我甚思尔。”
“哗——”江面溅起一道一人高的晶莹水花。隔着水幕,少年的身影依稀可见。随着水幕褪去,一位俊雅的蓝衣少年凌波立于江面,垂手幽幽地望了过来。
“你还来做什么呢?”
许寻方才还一派镇静自若,此刻却和灌了几坛子老酒似得,脸也红了,话也说不清爽了,“啊,六、六郎,是你么,六郎?”
“……是我。”少年似是微微叹息了一声,然而却停在江心,一动不动。
许寻咧着嘴笑,如释重负的语气,“终是寻到你了。”他下意识地便要靠近少年,也不管脚下便是暗流汹涌的江水,一个大步就踏了上去。
一道柔和的淡蓝色的光轻轻托住了他。少年隔着江水轻轻斥了一句,“没有路,你怎么还走?”
许寻被蓝光托着浮在江面上,闻言却微微一笑,“是啊,没有路。然而,我还是想要走一走。六郎,你可愿与我同行?”
少年默了一瞬,面色复杂得望着他,“你,不怕我?”
许寻笑,“你我相识至今,我是怎样的人,六郎难道还不知么?”
少年面带哀戚,“的确,你是不会在意的。”
“如此,六郎……”
“不行,许兄。”少年衣袖一挥,许寻便被拖到了岸上。少年背过身去,化成一道水流落入了江中。空中传来他冷淡的声音,“五日后小弟业满,当有代者。相会恐再难期,你我各自珍重罢。”
许寻呆了一呆,耳边忽然响起当日六郎的别语:倘若有缘,总能再见——只怕那时许兄未必还认得出我了。
原来如此。
许寻突然狂笑不已,状若疯癫。
泉笼着袖子,默默地立在一旁,但观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