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水中的知己(1) ...
-
步缓恐沾鞋,
敛衣冷形容。
道听莺雀婉,
湿观翠华浓。
春雨潇潇,扫了前几日的燥热,便有些寒津津起来。许寻微微拢了一下衣袍,轻轻挑开伞沿,被雨水洗过的花叶显得愈发的鲜妍,此种情状映在目中,似是连双眼也倏的明亮起来了。远远近近浓淡不一的翠色铺在他的眼前,一株一人高的海棠静静地立在前边道旁,几枚还没婴孩拳头大的小小粉色花盏甚是娇憨客人。许寻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上前几步,立于树下细细看来,顺口便念出一首绝句来。
哎,出律了,他愉悦地想。然而愉己的小诗又何必过于拘泥?他不欲多做修改,笑一笑便掠过去了。
他于是继续行路,走走停停,一派悠闲。不时有行人步履匆匆地自他身侧经过,急急忙忙的,也不知归向何处。
行至江边,却早有一人等在那里。一排嫩芽初绽的柳树的枝条随风摇晃着,窈窕纤巧,仿如美人细腰。柳枝拂动的空隙里,一位年轻公子一手扶着树,静默地背对着他。那公子青步衣衫,从背影看来,略显瘦削。他也不撑伞,就这么迎着风雨,笼着袖子临江独立,
“六郎。”
许寻拂开柳枝,急趋上前,将伞分与那少年公子一半,嗔道,“这春雨虽不比秋霖,淋了也有患病之忧,六郎何不持伞?”
那被唤作“六郎”的少年侧身,露出一张极其清俊的面庞,“无妨,这点雨水还是受得了的。”
许寻无奈得摇了摇头,随即将左手上提着的坛子一举,“昨日得了佳酿一壶,愿与六郎共酌。”
六郎双眼一亮,抚掌笑道,“知我者,许兄也。”
于是两人便面朝江水,举着坛子丝毫不避嫌地你一口我一口地狂饮起来。饮到兴尽之处,天文地理、诗词曲赋、世道人间,各自点评舒意。伞早被收了起来,扔在一边无人过问。
许寻指着江水,道, “将氾氾如水中之凫乎,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宁与骐骥亢轭乎?”
六郎大饮了一口酒水,笑道,“兄何愚也?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如此罢了!”
“大浪滚滚奈何?不进则退奈何?亲望殷殷奈何?”
六郎微笑,“不在此处耳。”
许寻接过酒坛子,对着六郎一举,感慨道,“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世上若无六郎,我许寻便是活着也无甚趣味。”
六郎闻言,抬眼迅速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却沉默了下来。
许寻心下奇怪,望着六郎,关切道,“怎么了?可是江上风凉?”
六郎面色肃然,竟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瞒许兄,只怕你我缘分将尽。”
“此话何讲?”许寻大惊,下意识地松开了酒坛子,握住了六郎的双手。
“啪!”酒坛子落到了石头上,摔了个粉碎。雨水混着酒水汩汩地流淌下去,顺着坡注入了江中。
六郎身躯微微一颤,他面色复杂地瞥了许寻一眼,随即扭头对着白浪翻涌的江面,“我……总归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倘若有缘,总能再见——只怕那时许兄未必还认得出我了。”
“何至于?”许寻讶然,睁大了眼睛,企图从六郎的脸上找出蛛丝马迹来。“如此突然,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故?愚兄不才,只是个区区的县令,但若六郎有难,必不袖手旁观的。”
六郎摇摇头,“此天意也,非人力可及。”
许寻再要细问,六郎却不肯回答了。
“六郎何日启程,愚兄也好相送。” 许寻摇头叹息。
“不必,相送只会徒添伤感。”六郎抽出手,垂了头,道,“昨日听闻许兄已然定下王员外的闺女,佳期在望,弟虽恨不能亲赴喜宴,心下却十分安慰。总之,许兄……保重。”
许寻仍是难以置信的模样,“如此说来,此番,竟是别言?”
六郎默默地点点头。
“可,可是,六郎……”许寻一时哑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然而总觉得胸臆似是被一块巨石堵住了一般,不抒不快。“六郎……”
两人望着湍急的江面上翻起的雪白的浪花,一时无言。这料峭的春雨,终于也带上了一丝凄然的意味。
许久,六郎面色微白地对着许寻笑了一下,“许兄不必过于伤感。或许上天垂怜,你我再见之日不会远呢。”
许寻张了张嘴,心里有一种很奇异的直觉。六郎,在说谎。然而他终是附和了一句,“或许吧。”
六郎整了整衣襟,向后迈了一步,随即向许寻深深地做了一个揖,“得识许兄,亦是我王六三生有幸。还请许兄千万多多保重——近日天气转寒,勿忘添衣。”
他猛地抬头望了许寻一眼,“许兄,我这便去了。”
许寻只觉得他的眼睛一霎那仿佛两颗闪耀的星辰,刺的他眼睛一阵发黑。连带着脑子也不清醒了,他呆呆地,竟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六郎消逝在柳树枝叶之间。
来时愉悦,去时萧瑟。许寻眼角眉梢都蓄着愁容,心不在焉地走在归途上——结果便是不留神地撞到了别人。
“啊,实在抱歉——”
“无事。”
许寻抬头,被他撞到的那个男人穿着一身深灰色的细布袍子,身量高大,相貌寻常,就是面上的神情似乎寡淡了些。不知是不是因为心中过于伤恸,他一时眼花似是看到一抹幽异的蓝芒自其眸中闪过。
“在下鲁莽了。”许寻拱手做了一个揖。
那人不在意地摇摇头,看了一眼许寻,却说了句,“阁下身上阴湿之气过重,近日还是勿要往水边去罢。”
言毕,也不解释,绕过许寻便施施然离开了。
许寻心下一咯噔,连忙转身,后面只剩下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和绿荫花木,哪里还有那人身影?
许寻心下讶异,转念一想,那人怕是走进了旁边的树丛里。六郎的身影立即重新占据了他的脑海,许寻不由垂目叹息,自嘲般摇了摇头,心情无比沉重,便是浓翠也入不了眼。
他与六郎相识差不多一载,一朝别离,岂能不伤感?尤记去年初来此地,胜日寻芳江水边,一壶浊酒却引来了俊逸少年。几下把盏,立即引为知己。数年来,更是时常相约酌酒,谈论志气。然而如今看来,他对六郎的了解是多么困乏!他只知六郎之为六郎,其余譬如姓名家室一概不知。
“兄台唤我六郎便是。”少年的面庞在夕阳的光辉下温和可亲。此刻回想起来,却仿佛带着神异的光彩,
许寻的胸腔里的心突然急速地跳动起来,一股热流直直涌向头顶。
然而他仿佛想到了什么,立即像是被冰水淋了一头似的,十分丧气。
六郎从未言及自己身份,而他为了所谓的风仪,竟也一句不问。此一别,天下之大,他又去哪里寻他呢?他再被调度几次,两人相见之日,可真的还有?
知己,知己。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若这世上没了六郎,他该有多孤寂清冷?
许寻一时心乱如麻,再不迟疑,转身便向江边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