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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守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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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逍遥跪着,静静凝视着许宁致的灵位。棺材就在面前,封得很死。
这样也好,他根本不敢想象若是看到爷爷的遗容不那么安详,他会不会当场落泪。他把身子伏下去,额头贴着地面,就这么顿了片刻,又一次喃喃道:
“……孩儿不孝。”
茫然过后是排山倒海的悲戚,等悲戚和拼命忍住的眼泪一起耗净蒸干,剩下的便是空洞。许逍遥怀想着那些有关许宁致的过去,把两枚玉佩端端正正地摆在身前,又深深伏下身,这一次额头紧贴着两枚玉佩。
“孩儿不孝。”离去之际竟不在您身边。
从小到大,他不曾见过爷爷为什么事而开怀大笑,亦不曾见过他为什么人掉过眼泪。淡漠冷清,在奶奶死后,这样的评价便私下传开了。许逍遥不否认,但他更觉得,人心都是肉长的,爷爷他冷清不代表他无情。他会在家宴的欢声笑语中提一提唇角;小叔耍性子,他会默认和纵容;他偶尔也会亲自给劳累的爹和姐姐泡一杯茶,淡淡道一句“别太累了”;他会在偶尔的探视时捎给自己和哥各一串糖葫芦,或是别的什么新奇有趣的玩意儿,虽然总是放下就走……
许逍遥原本闭着的双眼猛然睁大,映入眼中的恰是玉佩上的神鹿与麒麟。
……偶尔的……探视?……
自己和哥……和许瑜?怎么回事,小时候明明……
玉佩从额上传来的阵阵凉意像是要打断这句话似的。许逍遥用力地闭上眼,又睁开,又闭上,又睁开。
自己和许瑜……对啊,明明……
他想起来了。
许瑜,许瑾,明明是一对双胞胎兄弟。
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回忆起来有些模糊,只有那个夏天记得格外清楚。
那天午后,又一个照顾他们起居的人不见了。但只消一盏茶的功夫,爷爷又领了个人进来,是个很高大的男人,衣着随便,胡子拉碴,很不同与往日那些侍女。
爷爷往门前一站,并没进院,对那男人说着什么,他和哥悄悄躲在门后偷听。
爷爷说:“就这儿。虽小了点,不过毕竟只住你们三个。”
男人笑了一下:“大哥,你来真的?”
沉默了半晌,男人又叹气,道:“说了我没事,大哥,你担心太过。不怕我这一身血腥气吓着孩子?”
爷爷却淡淡抬起下巴一指门后:“大点儿的叫许瑜,小点儿的叫许瑾。取得是怀瑜握瑾的典故。”
他俩吓了一跳,赶忙出来站好。那男人非常无奈地大叹了一口气,看了爷爷一眼,走到他们面前。
“是挺像你儿子。”说罢,他蹲下对他俩说,“你们两个谁大?”
“我。”哥说。
“许瑜是吧?”男人点点头,又对他说,“许瑾?”
他点点头。男人道:“行。记住了。”
“不会弄错?这俩孩子长得像,谨言有时都分不出。”爷爷道。
男人耸耸肩,说:“长得是像,但还是不一样的。不会弄错。”
然后他伸出手来,不很温柔地揉了揉两人发顶,说:
“啊——总而言之,今后是我和你俩一起住了。我是陆垣。”
许瑜沉默一下,唤:“陆叔好。”
许瑾则同时说:“陆垣好。”
“……该叫陆叔吧。”许瑜扭头对许瑾说。许瑾却认真地看着自己哥哥道:“可是,他自己说他是陆垣。”
男人笑了声,道:“叫什么都成,随你喜欢。”
爷爷站在他们身后,问:“怎么样?”
“挺好玩的,我会留在这儿。”
这一留,便是五六年。
陆垣的确从未弄错过两人。原本许瑜常着烟灰而许瑾喜好月白,靠服饰很好区分,可有时他们刻意穿得一模一样,陆垣还是能准确叫出两人的名字。小孩子心性单纯,
自出生起就住在一起,在那旧宅里。也许是年岁太小忘记了吧。而那时在照顾他们的,正是陆垣。
怪不得会觉得他熟悉。可是从前,自己却像是要刻意忽视一样,总是下意识地否定掉了这个事实。
想起来了,许逍遥却没有觉得多高兴。些许委屈和着眼泪一起涌出来。他抽了抽鼻子,闭上眼把眼泪憋回去,庄重而严肃地重新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谨代许氏长房长子许瑜,三叩首。……孩儿……不孝。”
许逍遥隐忍着抽噎,喃喃道:“孩儿不孝……”
不知又跪了多久,只觉得膝盖以下都麻了,灵堂特有的寒意顺着骨缝侵入身体,然后一路上行攥住心脏,所有的情绪都沉浸在这种冰凉的平静中。也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咚咚两声敲门声。
许逍遥抖了抖,轻声问:“谁……?”
“我。”是陆垣。这种回答方式,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许逍遥没说话。陆垣似乎也没打算进去,窸窸窣窣一阵响,大概是在门口坐下了。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里,他们沉默着,谁都什么也不说。四周很黑,应是凌晨了。
“……抱歉。”
陆垣忽然轻轻说了一句。
许逍遥同样轻声回应:“为什么?”
他不语。许逍遥又说:“我爷爷他……他死了。”
他侧了侧头,嘲弄般地笑了笑,说:
“我不是‘阴阳耳’吗,为什么,我听不到他的声音?”
夜风从檐间流过,声音沉沉地坠在白布上。也许远处还有虫鸣、还有哪户孩子半夜惊醒的啼哭、还有爱恋中男女低低的絮语,可这间不大的灵堂周围,只有与之相称的冷冰冰的寂静。
这次,从门外传来了一些浅浅的回应。
“……抱歉。但,这是好事啊。”
听不到他的声音,这是好事啊。如此骄傲的人,又怎么会容忍自己变成那样乱七八糟的落魄样子呢?
天际隐隐透出一点光来。他的守灵,他所能尽的或是代替尽的一点微薄的孝心,只能到此为止。
许逍遥把哽咽塞回喉咙里。他站起来,由于长期的跪姿踉跄了一下。雕花木门突然被拉开发出细小的吱呀声,陆垣坐在门边,姿势闲散——若略去那一身狼狈的熏黑和伤口的话。他拿着一张请柬在把玩,目光随意地在纸面上摇晃着,头也不抬,轻巧地打了个招呼:“哟,好啊。”
许逍遥不应,定定地望着他,道:
“你之前左臂的伤口,是你自己划的。以你的身手,不应受伤才对。而且我注意了,对方用的是清一色的苗刀,刀口呈弧形,你的伤口两端平直深浅相当,只能是刀刃厚重的武器所伤,比如说……我送你的刀。”
“……”
“你明明可以悄悄把玉髓眼给我,可是你却当着陈家伙计的面扔了过来。你故意让他们知道,玉髓眼在我这儿。”
“……”
“你似乎想把我放在一个显眼的位置来引出什么事,但又煞费苦心地隐瞒,不让我知道。简而言之,你在利用我。”
“……”陆垣的动作顿住了。
许逍遥深吸一口气。夜风很冷,他穿得薄,忍不住打起抖来,膝盖也麻,有些站不住。但他努力抑住了。他微蹙眉,紧盯着陆垣低垂着的眼,缓缓道:“但是,如果你让我信——”
他想说的是,如果你让我信你,我也一样会信的。
想明白的同时许逍遥就这么决定了。陆垣在利用他,这几乎是肯定的了,可偏偏他完全没法从这利用中觉出一点恶意。是因为他自己才能重新找到许瑜,是因为他自己才能从险境逃离,每次护在自己身前的是他,受伤是照顾自己的也是他。许逍遥想试着这么不管不顾全心全意地相信一次——不如说他早就想这么做了——魏子始终不敢对任何人哪怕是许逍遥说出这种话,但许逍遥觉得他总有一天一定会后悔。许逍遥不想后悔。
可他没能说出这句话。陆垣飞快地捂住了他的嘴,上抬的眼因为盛满月光而明亮异常,但那明亮却十分空茫。陆垣笑了一下,在那笑意中许逍遥找不到除了无感情之外的感情。
“别说啊,”他说,“我没有这资格。”
三日后,许宁致下葬,将近半个城的人赶去为他送灵。据说,这都是受过许爷恩惠的人。
几乎同时,全桐全城戒严,听说下令的是滇二十三军军阀头目,实际执行的自然是军长,林家当家,号称林鬼愁的林越。巧的是,此时正赶上魏家表房姑娘出嫁。喜帖早在半月前就发了,当时许老爷子尚还精神,大手一挥,一笔不菲的礼金就送了出去。现下人没了,许家当家却没忘掉这笔礼金,送过去时还特地叮嘱不必避讳,按商定好的良辰吉日——也就是一周后——嫁过去就好。
于是,一场紧挨着丧葬的红喜事,就这么大张旗鼓地操办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