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珍稀物种手册》云深唱月

25、冤家路窄

　　也或许是他们运气太好，玄棠在穹明宫待了两千多年，几乎是一直安安稳稳，只出现过两次意外。

　　第一次是玄棠六百多岁的时候。那会儿她已经长大了不少，将将算是人间女孩十三四岁的模样。

　　这个年纪的孩子活泼天性仍在，白渊即使一直不让她到处跑，也不好十分约束，便答应每月初一十五的时候，她可以出去玩。

　　白渊的算盘打得很好——每月初一十五，是天庭各神宫整理内外事务并且向天帝朝拜述职的日子，大家要么在宫里收拾典册条目忙得焦头烂额，要么在凌霄殿里排队等候等得半死不活，几乎没有谁还会出去闲逛。他的阿棠在这个时候出去玩，不会有什么事端。

　　然而，大概是时运不济，玄棠这回还偏偏遇到了人，还正好是冤家路窄。

　　玄棠本来想去瑶台边的锦鲤池喂鱼，急急忙忙飞到中途正要在一方巨柱旁转弯的时候，没料到从斜刺里突然飞出一架赤红马车来，一时刹不住脚，轰隆一声就撞了上去。她虽然个子小，却没想到直接撞得人仰车翻，马车上一阵大呼小叫。

　　玄棠从云彩上跌下来，扑通摔在了一方金碧辉煌的屋顶上，却并没有受伤，只是猛地一下减速让她有点头晕。玄棠就在这晕晕乎乎之中，看见那赤红马车的漂亮帘子被掀开，从里头跳出一个气势汹汹的嬷嬷，观察一番四周后，上前来一把把她揪了起来：“你是谁家的野孩子，敢这么大胆子撞我们的车驾？”

　　玄棠被扯住了领子，有点艰难地说：“我不是野孩子，你不要拽我的衣服。”

　　那嬷嬷眼睛一瞪：“想跑，没门！说，你是哪个宫里出来的？我非得告到陛下那儿去！”

　　玄棠只好说：“我不跑的，我哥哥是穹明宫的元清神君。”

　　玄棠话音刚落，只听得叮铃一声，马车的帘子再次被掀开，一个跟玄棠年纪相仿的小姑娘站了出来，一身灿烂红衣镶着滚亮金边，站在马车上居高临下地瞟着她：“你就是元清神君从下界捡来的那个野丫头？”

　　玄棠有点委屈，挣开了嬷嬷说：“我不是野丫头，哥哥说我也是仙姬的。”

　　“呸！”红衣小姑娘的脸一下子就变了：“什么仙姬，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东西居然还能上九重天，也不怕折了寿数死了下轮回狱。连着你哥哥也不过是一只不知检点以下犯上的野猴子，还敢在仙界天天作乱……”

　　玄棠一下子就蒙了。她在穹明宫中被养得心肝宝贝一般，还是第一次遭受如此恶毒的言语。她有点明白不过来，说：“你怎么能骂人呢，九重天的规矩不许骂人……”

　　对方横着眼冷笑了一声：“你是什么东西也跟我讲规矩？连九重天都是我家的，我说的话就是规矩！本来你哥哥就无礼犯上，我爹爹看着他家祖宗的份上不跟他计较，现在你又来撞翻我的车驾，摆明了是要跟我们闹事，我才不会饶过你！现在我就把你捆到我爷爷面前去，让他把你哥哥也一起绑来！”

　　玄棠还在懵圈，但是也听懂了她的话，立刻就着急了：“你不能这样！我哥哥又没有撞你的车，为什么要绑他？”

　　旁边的嬷嬷按住了玄棠的肩膀，那红衣小姑娘见玄棠着急，便得意起来，叉起腰说：“你害怕了？我不仅要绑他，还要让我爷爷把他扔到天雷柱上去，使劲劈上几百下！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无礼犯上！”

　　玄棠听了这番话，又气又急，不知是为何招来这场祸患，更害怕白渊真的被扔上去挨雷劈，一时间关心则乱。再加上那嬷嬷听了小主子的话，一把钳住她的胳膊就要把她拖走，更是加剧了她的慌乱，顿时只觉得胸中郁积的气愤与惊惶仿佛化作了实体一般弥散到四肢百骸，连同脑子里的意识也一齐拖进了一团黑色的混沌之中。

　　当白渊匆匆赶到的时候，眼前的场景几乎让他惊呆了：一大片金色的宫殿屋顶仿佛狂风过境一般瓦砾尽碎，赤红色的华丽马车四分五裂木屑横飞，拉车的四匹龙马脖颈尽断，地上躺着一个胸前血肉模糊的嬷嬷，而他的宝贝妹妹正一手掐着绛真仙姬的脖子，一手指尖黑气弥漫，只怕再晚一步，绛真仙姬就得跟地上的嬷嬷一样了。

　　白渊想也不想就冲上去，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拼命按住那只将要落下的手，又试图掰开她掐着脖子的那只手。此时白渊才震惊地发现，玄棠细细的手指头居然几乎掰不动，而她右手指尖弥散出来的黑气，一碰就感到一股明显的灼痛。

　　白渊紧紧地抱着玄棠，掰着她的脸说：“阿棠别怕，哥哥来了，你看看，是我！”

　　玄棠睁着眼睛，本来就乌黑漆亮的眼珠子此时更是黑得浓重诡异，白渊甚至都能看到一团翻滚涌动的黑气，让他从心底生出仿佛没顶的恐惧。

　　那是白渊和长渺上仙第一次真正看到传说中的噬魂狼的力量。

　　这件事，也是长渺上仙想了办法勉强压下来的。出事时在场的嬷嬷和车夫已经死了，绛真仙姬被又吓又掐生了场大病，也混混沌沌说不出什么。长渺上仙对天帝解释说，他的宝贝孙女和元清神君的妹妹在瑶台附近遭到了不知名的妖魔偷袭，所幸元清神君及时赶到，才救了两个孩子。

　　这样解释的后果是，天帝心疼他的孙女，震怒之下下令严查，几个颇有道行的神君一番探寻之后，居然真的识出了残存的噬魂狼的气息——关于尧华神女、昆仑山、异兽族的种种隐秘流言再次随之而起。而幸运的是，玄棠的身份与血统再次被掩盖，白渊几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保住了他这个妹妹。

　　当然，白渊付出的代价，是在穹明宫里躺了大半个月，养伤。

　　那天夜晚，长渺上仙从穹明宫的内殿出来，嗅到手上还未散去的浓郁药气，忍不住叹了口气。

　　白渊为了迅速压制住玄棠体内源源不断涌出的黑气，把几千年来积攒的法力老本儿都用了。虽然成功，但是也受到了严重的反噬，胸口黑紫一大片尽是淤结的气血——这还只是明面上的，全身的气血和修为如果要恢复如常，即使有长渺上仙在，大半个月也养不好。

　　而这还并不是他们俩最担心的。第一次真正见到了噬魂狼的威力之后，白渊和长渺彻底认清现实，放弃了之前还曾有过的某些幻想——玄棠自幼长在穹明宫中，受到最为纯正的仙灵之气浸染，尚且还能在这么小的时候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产生这么大的破坏力，白渊试图压制还受到严重反噬，那么如果不是在九重天上，或者玄棠再长大一些，很可能下一次失控就不是这般容易能解决的了。

　　长渺还在对着自己沾满药气的手出神，忽然听见身旁有人唤他：“上仙。”

　　长渺转头一瞧，居然是玄棠。

　　穹明宫的天井中月色如水，玄棠站在栏杆边上，月影纱的白裙子在夜风中显得有些单薄，在清冷月光下更是衬得黑发黑眼。

　　玄棠小声问：“上仙，哥哥的伤怎么样了？”

　　长渺上仙说：“不用担心，他只是皮肉外伤而已，抹点药就好了。”

　　玄棠似乎是相信了他的话，低头想了一会儿，却抬起头，说：“上仙，阿棠想请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玄棠迟疑了一下：“你的蓬莱岛上，或者是方丈和瀛洲仙岛……有没有那种，可以镇压怪物的地方？就像黑水天牢那样的。”

　　长渺上仙看着她：“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玄棠低着头，细长手指紧紧绞了绞自己的袖口：“我想让你把我关进去。”

　　长渺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觉得，自己是怪物吗？”

　　玄棠抬起头，说：“上仙，他们都说噬魂狼是怪物，我听到了。”

　　白渊一向对宫人训诫很严，宫中不会有这样的碎嘴，长渺挑了下眉角：“你听谁说的？”

　　玄棠答道：“上仙，你可能有些事情不知道……噬魂狼的五感很敏锐，我和哥哥在很小的时候，就能听到很远的声音了。”

　　长渺说：“所以，你是听到了穹明宫外的那些话？”

　　玄棠点头：“是的。而且你和哥哥商量的一些话，我也听到了。”

　　长渺被梗了一下：“我们只是在商量以后……”

　　“不，”玄棠说：“上仙，以前我还很小的时候，你跟哥哥商量的话，我也听到过。你们说要去找我哥哥，还要去妖族和冥界，还要去找你师父，还有好多，我都记得。”

　　长渺上仙叹气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但是并不是说你就是怪物，应该被关起来。”

　　玄棠坚持说：“不，我不想再这样了。”她垂下眼睛，眼神有点放空地望着栏杆的一角：“我在这里，怕会再伤到哥哥。你把我关起来，我就不会再跑出来，哥哥如果想我了就去看看，也挺好的。”

　　长渺看着她半晌，沉下声音说：“我不会同意。”

　　玄棠想接着说什么，被他打断了：“如果这就是你的想法，我和你哥哥都不会同意。白渊如果认为你是个怪物，当初就不会去下界把你从刀下救出来，更不会把你带到穹明宫来。他费心费力地把你养到这么大，绝不是为了把你关到哪个镇妖塔里去。他当你是宝贝一般，如果把你关起来，你就想不到他会有多难过吗？”

　　长渺上仙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至于我，我即使是九极宫主，却对别人有所承诺，自然就要信守诺言。我也更是我师父的弟子。师父一直说，天地之间众生平等，三界六合有界而又无界。我一直帮着白渊照顾你，寻找你哥哥的下落，也并不是为了把他抓住关起来。这其中的道理，你这样聪明，应该能懂的。”

　　玄棠的黑眼睛怔怔的，披散下来的长发被夜风吹起，丝丝缕缕泛着清亮的月光。

　　长渺上仙看着这个半大不大的小女孩，忽然意识到自己以前犯了个多么严重的错误。他本以为噬魂狼的孩子应当面貌有些凶恶，起码不该是玄棠这样的纯良，却忘了白渊跟他提起玄朗的时候使用了“长得还挺不错”这个评语——白渊在青丘的天狐族王室中长大，对于美貌有着极高的眼光，能得他一句“还不错”，那就是真的不错。而尧华神女师出昆仑，西王母门下的女弟子个个都是绝色，甚至当年的娢姑还有九重天容色第一的美誉。

　　这样一对夫妇生出的孩子，又怎么会面貌凶恶？当年第一眼看到玄棠的时候他的诧异，实在是毫无道理的。

　　在长渺上仙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后，玄棠则越来越印证了他当年的错误是多么的离谱。那件事过去两百年后，玄棠终于长大，彻底出落成了一个美貌得出奇的姑娘。而且她的美貌丝毫没有令人心惊的攻击感，柔和温雅得经常令长渺想起蓬莱岛岸边，那些数千年如一日地洒满了和煦阳光的浪花。

　　白渊性情潇洒喜好交游，每当朋友们来到穹明宫中喝酒作客的时候，玄棠也偶尔会出来招呼客人。也就是那个时候，几乎整个九重天都在传说，元清神君捡来的妹妹是个绝色美人，无数的神君和仙者都想来穹明宫吃一场宴席，甚至这样的名声都传到了下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