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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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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房间里等待高一鸣的时候,张静秋又点起了一袋水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原本烟酒不沾的他开始有了吸烟的习惯。若要是年轻时相识的人见了,定认不出他就是那个曾经在苏州鲜衣怒马的秋家的大公子。但转瞬,距离那个英姿勃发的年代,竟然已经是三十年了。
三十年,看似很长的时间,却也是弹指一挥间就过去了。时间的河流将一个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打造成了一个走街卖艺的艺人。这其中的事情,似乎一语难以道尽。又似乎几句话就能够描述得完。
当他家被朝廷冠以“乱党”名义被抄家的时候,张静秋刚好在外地求学,因此逃过一劫。然而家败的他再也回不去从前。无奈之下,他求助自己曾经的一位好友,却被那所谓的朋友告密于官府。若不是一位老艺人相助,想必他也早已成为那坟地里的哀哀白骨,对着肮脏的泥土,了结于尘世。
之后为了生存,他开始随着那老艺人学戏。他原本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听戏自是听的多了,却从未想过自己也要走上这一行,做一个供人玩乐的戏子。好在他自小家中就为他请了师傅学武,虽未曾认真,却也真是有几分底子。再加上天资聪颖,颜面又生得好。走上武生这条路并一举成名,似乎也并不突兀。
但他不甘心。
他从未忘记过自己的血海深仇,但报仇无门。大清朝虽腐败,却也不是他这等小老百姓所能撼动的了的。他所能做的,似乎只能是在戏台上,伴随着依依呀呀的唱腔,借由了戏中人的角色,诉不完自己血色斑斓的泪肠。
如果没有遇到那个人,想必他定是如同这世上许许多多的穷苦大众一样,浑噩一生。
可终于还是给他等到了。
当高一鸣推开张静秋房间木门的那一刻,张静秋刚刚泡好一壶茶,颤巍巍的油灯在墙上投下一个黑沉沉的影子。中等的身材,甚至还有些消瘦,平时微微有些驼的背脊此时却挺拔笔直得有如标枪一般。整个人似乎散发出一种与平时决然不同的气势。
高一鸣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在门上轻轻叩了三响,毕恭毕敬的问:“师傅,我来了,您有什么吩咐?”
张静秋回转过身,手上还端着他最爱的那只紫砂壶。“坐。”他随手向着墙角的一只矮凳一指,没人看得出他耷拉的眼皮下有着怎样的精光,而那样的神采,又怎么会是一个普通的老艺人所能拥有的。
高一鸣忐忑的坐了,两只眼睛随着张静秋的走动转来转去。她猜的出,师傅叫她来,必定是为了下午的事情。但要怎么应答,她心里却是一点谱都没有。
“今天,你看见了吧?”张静秋转过身,貌似不经意的向高一鸣瞟了一眼。但就是这么一眼,却使高一鸣的心剧烈的跳了起来。她从来没有发现原来师傅的眼睛是那么凌厉,凌厉的仿佛根本像是换了一个人。她慢慢摇了摇头:“师傅,我不懂你说什么。”
“一鸣,你从来不会撒谎,别骗师傅,”张静秋吸了一口水烟,“你不仅懂,还看明白了不是么?不愧是段大帅的女儿。”
“师傅你别提他!我不是他的女儿,我不是!”高一鸣猛地抬起头,猛烈的摇着头,可师傅那双眼睛仿佛能看穿自己的伪装。她猛地捂住耳朵站起身,踉跄了一步,很多事情像电影一般在脑海里刷刷的回放,很多人瞬间充满在她的脑海中。很多枪声和烟火,还有很多倒地人们血流满地的哀嚎。
在她还是北京段大帅的千金的时候,也曾一家三口快乐的出游,那天天很蓝,爹的心情很好,因为娘刚刚确认了怀上了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他们快乐的说笑的时候,却突然遭遇了一群据说是“乱党”的人的袭击。手下的士兵迅速的护着他们三口后撤,娘亲用手捂着她的眼睛。可她还是从指缝中看到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最惨痛的场面。
那日的流弹击中了娘亲,她偷听到医生与爹的谈话,懵懂的知道了娘再不可能为她生一个弟弟妹妹。她有些遗憾,但她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个消息,竟然成为了爹将她与娘赶出家门的理由。
“师傅,我没想到,你居然会是他口中的——乱党。”高一鸣闭上眼睛,她一向聪慧,前因后果一旦串联起来,那个结果即使她再不想承认,也是最终的真相。
“那一天的堂会,师傅你是有意混进来的吧,后来的刺杀,也跟师傅你脱不掉关系吧!”高一鸣看着张静秋,声音平静,却怎么都掩饰不掉其中包含的恨意。
“你为什么收留我,真的就是因为我娘给过你一百大洋的赏钱?”高一鸣踏前一步,“还是因为,你知道我娘因为被流弹波及从此不能再生育我们娘俩儿才被赶出大帅府,你心中愧疚!”
张静秋看着那张稚嫩却充满着悲苦的脸,却只能无言以对。geming,是务必要有牺牲的。如果牺牲的是自己,那他心甘情愿。但却连累了无辜的旁人,那是他怎么都不愿意看到的。
“对不起,”他喃喃,“其实我也不想。”
“如果今天我没有发现,师傅你是不是要瞒我一辈子。”高一鸣的眼泪溢出了眼眶,但她努力的抬着头,她答应过天上的娘,不会再做一个无声哭泣的无能女人。她要强,要强大到足以保护自己,还有自己身边爱自己的人。
“一鸣你就是这样想我的?”张静秋苦笑,他不知道自己的坚持是不是还有意义,这么多年,牺牲了那么多的人,流了那么多血,可最终却得到了什么?宣统帝退位宣告了统治中国近三百年的清王朝终于结束,他的仇也算是报了。可就算是清王朝结束,依然有如袁世凯这般的人高高在上,百姓们过的,依然是贫苦线上挣扎的生活。
“我知道师傅你做的是对的,但你原谅我,我过不来这个槛。”高一鸣的指尖深深的扎进了掌心里。
“你还当我是你师傅?”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