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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沈迟八岁那年,父亲沈老夫子领了个与他同岁的男孩儿回家。
      他幼时丧母,父亲又是个酸腐书生,只盼得这唯一的儿子将来考得功名,圆了平生一桩憾事。沈老夫子一生以书生意气自持,不似其他私塾先生嫌贫爱富,然而迂腐严苛的毛病一个不少,是以邻里孩童多是且敬且惧,进了沈家私塾便一心只向圣贤,散学后却皆似脚底抹油纷纷遁走。可怜沈迟却要日夜面对学究做派的父亲,还须得以私塾为家,小小年纪已是老气横秋,孩童天真烂漫的性子几乎被磨得一干二净。
      那天父亲检查课业,他不慎背错一个字,被罚在墙角抄两个时辰的经书。彼时正值草长莺飞,院外的孩童三三两两,他手指握笔握得酸痛,有些羡慕地看了眼不远处飞舞的纸鸢和毽子,又摇摇头,接着埋首蘸墨抄书。
      片刻过后,一个油纸包直直地砸进他怀里。沈迟难得地惊住,停笔抬头,一个同他一般大小的陌生男孩正坐在墙头,双腿还在空中悠悠直晃,那男孩儿容貌精致,一双眼尤其灵动。四目相对,他朝着沈迟露出了笑容,并不说话,只眼神示意他拆开怀中纸包。
      沈迟之前从未见过这人,可不知为何没由来地乖乖照做。油纸包温温热热,有股甜香飘散出来,他一层层打开,看见里面包着的是几块浅粉色的芙蓉糕。他正迟疑着,男孩子却不满意地开口催促了。
      “沈迟哥哥,你怎么不吃呀?那是我特地留下来给你的。”
      沈迟心中一动,向来老成的小少年因这简单的一句话竟红了脸,他一时间忘了父亲严苛的命令,犹犹豫豫地咬了一口,糕点松软香甜的滋味顿时溢满唇齿之间。
      男孩子支着下巴看沈迟一点点将芙蓉糕吃完,突然笑起来:“沈迟哥哥,你怎么一个人在院子里抄书?不过没关系,以后有我陪着沈迟哥哥一起啦。”
      那时有些呆呆的小少年沈迟忘了问他如何会知晓自己的名字,直到黄昏时候,他看见父亲领着下午送自己芙蓉糕的男孩儿进门,桃花落在他发间,然后男孩子冲他狡黠一笑,自问自答道:“沈迟哥哥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晏照白,这是我的名字。”

        沈迟后来才从父亲口中得知,那天沈父路上偶遇狼狈不堪的晏照白,当时他满脸脏污、衣衫褴褛,茫然跪坐在路边死去多时的妇人身旁,一遍遍无意识地重复喊着“娘”。沈父怜他身遭大祸,不禁上前询问,见他开口能文,实在聪颖非常。他心下终是不忍,遂将这男孩带回了沈家。
        晏照白对沈家父子说,他一家本是做丝绸生意的商贾,月前一场大火烧光了全部家当,一家老小只他和娘亲幸免于难。他母子二人一路流离,早已心力交瘁,到了矜河,娘亲一病不醒,挣扎三日,再也没能睁开眼。
      只是之后数年,晏照白再不曾提起过父母家人。沈迟只长他几月,无端冒出一个异姓兄弟,起初还不适应莫名多出一人,整日整日“沈迟哥哥”的叫着自己。时日一长,却是自然担起了兄长责任,也习惯了晏照白时时刻刻跟在身边。晏照白孩童心性未泯,向来喜欢玩乐,不畏说教责骂,笑起来时有如清风拂面,加之课业从未出过差错,常常连沈老夫子都难以出口苛责。沈迟原本木讷寡言,受他感染,渐渐也有了生气。
      沈迟素来安静,于同龄众人而言却稍嫌沉闷,以往来去全是独自一人。可晏照白毫不介意,当真如那天所说,硬拉着他出门玩闹,带他翻墙爬树,陪他习墨诵书。他嘴上不言,心中却欣喜,除了当晏照白是兄弟玩伴,更早将他视作唯一一个知交赤诚相待。
      可这份心思究竟是何时变味的,他想不清楚。
      直到十五岁那年,时值盛夏,窗外天色阴沉,沈迟正读着前朝史书,他一页页地翻到了佞臣列传,视线扫过一行文字,忽然间闷雷滚滚,他心下大骇,书本“唰”的一声摔落在地。
      骤雨疾风敲拍着窗棂,电闪雷鸣,一瞬而逝的白光照亮了书中“……是时,断袖分桃之癖盛甚……”一行小字。

      沈迟自此开始躲着晏照白。
      十五、六岁正是少年韶光,晏照白生得一副冠绝一时的好模样,嘴角总是含笑,言行举止自有一股风流,让人见了便想要亲近,看不出丝毫幼时曾罹遭亡家大难的影子。他为人极好相处,无论待谁均是谦谦有礼的君子气度,不像私塾里的苦读书生,倒似极出身显赫的贵胄公子。
      沈迟避了晏照白几日,远远看着他被众人众星拱月般围拢,笑得肆意飞扬。还看着有人哄闹成一团,笑问他究竟属意哪家姑娘小姐,晏照白避而不答,只摇摇头,微眯起眼,不知对着哪里深深一笑。
      沈迟只觉舌尖苦涩,他呆呆立了一会儿,转身回了内院。他想起无意间在晏照白床头瞥见的荷包,一眼即知出自女儿家手中,却不知是谁人能得晏照白这样惦念。可自己日日同他一起,怎么从未见过什么女子?他胡乱想着,晏照白从来都受人欢迎,为何却总陪着自己……即便有人邀约,也向来是温言谢绝,或许他愿意勉强屈曲,不过是为了报答父亲收养之恩?

      “哥哥这几日在躲我。”
      晏照白走到屋内,一手将门栓了,他缓步行至沈迟身前,右手去探他指尖,低头问他:“为什么?”
      手指被勾住,沈迟一个激灵,几番挣扎无果。晏照白比他高上些许,两人挨得极近,呼吸萦绕在他周身间隙,他躲无可躲,只得扭过头,听到晏照白一字一字道:“哥哥是我最亲近的人,现在却不愿见我,不能告诉我理由吗,哥哥?”
      屋子里光线昏暗,晏照白收了笑容,眼底的光深深浅浅,他话语分明轻柔,沈迟听在耳中,却觉出几分难言的晦暗。
      他明明可以答出许多其他缘由,不知怎的,脑内闪过种种,脱口而出却是句毫不相干的话:“照白,我听人问……你是不是喜欢哪家姑娘?若是并非凭空流言,你不必再顾虑我,再如何说,我不是你心仪之人,你……”
      话说到中途,沈迟猛地顿住,他难堪地咬住下唇,不敢去看晏照白: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东西?!方才他说话语气含怨,简直像那闺阁内幽怨的新妇,万一晏照白听出异样……万一被听出来……
      晏照白闻言一怔,好一会才回过味来,迷茫眼神变得澄明无比。他随即展颜轻笑,叹了一声,弯腰将头埋进沈迟肩窝,似是尚未察觉沈迟瞬息僵硬的身体,甚至蹭了一蹭,对他说道:“哥哥不知道,其实我多厌烦那些亲近我的人,心怀目的也好、单纯为这副皮相的也好……可即便厌烦,也要装作谦恭可亲的样子,扮出一副君子模样给人看。我总想着,不能让人一提起沈家收养的小儿子,全是不满鄙夷,丢了沈家颜面。”
      沈迟喉咙动了动,晏照白不等他开口,继续说道:“我自小不屑伪善做作,稍加敷衍原也没有什么,可哥哥于我来说,是最亲近最喜欢的人,我怎能肆意作为,让沈家蒙羞。”说着,他双手移至沈迟脊背,沈迟措手不及,就这样被他抱进怀中,丝滑长发蹭进领口,挠得头皮都在发痒,他面上窘迫惊疑神色交加,一时间愣愣的忘了挣开。
      眼见怀中之人脖颈处因羞赧红了个透彻,晏照白呼吸一滞,以情人间脉脉低语般的口吻呢喃道:“我真正掏心相待,愿意相陪的,这世上只沈迟一人。”
      “我原本想,哥哥为人如此,若莽莽撞撞向哥哥坦诚了心思,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他自嘲道,“唯独这件事,我实在赌不起。只得一年年忍过来,总归我整天缠着哥哥,哪怕不能如愿,能待在哥哥身边便也知足啦。”他笑了笑,语气陡然轻快起来:“可我没想到,哥哥竟与我一样。若不是哥哥躲我几日,方才又说了那些话,不知我还需日夜担心多久。”
      他直起身,低头望向沈迟,两人鼻翼相抵,呼吸交织间,他问:“沈迟哥哥,你喜欢不喜欢我?”
      沈迟先前听他一番话,惊愕、欢喜、喟叹、羞赧种种情绪轮流炸开,脑海内只一阵阵空白。此刻听晏照白问起,他眼神闪动,忍不住抬头,见那貌美少年丝毫不似平时风采卓然,满脸殷切期望,双眸明亮如同玉石。
      于是他暗暗攥紧了衣袖,脸颊涨得通红,不自在地缓缓点下头:“……喜欢。”
      话音未落,他已被人迫不及待地吻住。晏照白动作乍看凶狠急切,实际却温柔,唇舌纠缠间,少年同样高热的温度熨烫到一起,只让人愈加沉迷。沈迟一头长发不知何时已经散落,领口也被扯开,他脖颈一凉,突然清醒过来,勉强推开晏照白,有些断断续续地问他:“可你……床头、那个荷包……是……”
      晏照白只听完前半句便心下了然,他拉着沈迟走到床边,从枕下翻出一个老旧的荷包,再次搂过沈迟,贴着他双唇,言语间难掩笑意:“这荷包是十年前娘缝给我的,阿迟,下回妄加猜测便罢了,可要记得先将东西看个清楚。”
      沈迟脸上一阵红白混杂:“照白,我……唔……”
      晏照白一手将自己的发也解了,随后扣住了沈迟后脑,身子前欺,彻底堵住了他含混不清的话语。

      两人心结消除,少年情动有如烈烈炽焰,顾不得伦常礼学而深陷其中。沈迟原本难免惶恐,不知父亲倘若发现此事该会如何盛怒。又时常思量,即便父亲不知,他却不愿欺瞒一世,日后又当如何同父亲说,他和晏照白早已约了三生,此生所念再容不得他人。
      只是变故来的那样快。
      十六那年,一场凛冽寒风久久不去,沈父染了风寒,再也没熬到来年初春。
      沈迟和晏照白来不及说出口,沈父已合了双眼,弥留之际喃喃念着的,还是盼他两人考得举人,不求功名,但为圆了书生夙愿。
      沈迟散了私塾,他立在坟前,晏照白握住他双手,问道:“阿迟今后有何打算?”
      “父亲所愿唯科考得中,可惜一生不得。科考我定然该去一试的,倘若中举,进京赶考后便回矜河,”沈迟犹疑一瞬,抬眼看他,“我不喜官场险恶,届时……回来做个教书先生,安顺清闲,也没什么不好。”
      似是早已料到这一答案,晏照白无甚讶异地一笑,他吻了吻沈迟眼角:“嗯,阿迟去的话,我也去。”他顿了顿,余光瞧见几步开外那离离青冢,眼角微光划过,“正好,我一直想要去京城看看……”
      “你天分这样高,若真不去,父亲晓得了也要活活气死…”

      便是沈迟早知晏照白胸有奇才,也不曾想过他竟连中三元,一时间惊动圣上,被破格亲封为侍讲学士。
      大殿里年仅十八的新科状元少年得意,沈迟眼睁睁看着晏照白不卑不亢受了皇恩,眉眼藏锋,浑不似自己相识十年的那个人。他心头怔怔,骤然间惊醒:入京以来,晏照白便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他,可叹自己蒙了心智,如今才真正察觉。
      当时晏照白应了他,说与他一同考试。却从未说过……要同他一道回去。
      他一颗心如沉冰窖,谢了圣恩,言道只愿请辞回乡。那夜残月成钩,他终究踟蹰不决,抱着一腔痴念去找晏照白。他在那人房门前枯等了一宿,从月上中天看到日光熹微,直到天将破晓,那状元郎终于归来,身边跟着个华服公子,发戴金冠,显是京中哪家权贵名门。
      沈迟远远见了那两人一路行来,言语带笑、相谈甚欢,似是庆贺了整整一晚的模样。两人行得近了,晏照白看到门前沈迟,见他一身狼狈,露水沾湿衣衫,别过眼去,皱眉问他:“阿迟,你怎么在这?”
      华服公子亦是不解地看过来,沈迟不答,他浑身发冷,四肢在轻微地打颤,背后冷汗流下。他几乎耗了半生气力,朝着晏照白一字字问道:“你……不陪我、回矜河了吗?”
      晏照白袖中双手几不可察地一抖,终于正视着沈迟,露出一道与往常一般无二的笑,却是失了温度。他走到华服公子身侧,双唇微动,漫不经心地:“阿迟,你怎么这样天真。”
      “圣恩难辞,何况又是如此良机,我自然是要留在京中的。”
      “阿迟,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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