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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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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种种走马灯般在沈迟脑里掠过,三年间杳无音讯的人猛然出现在这里,他愕然之余又觉陌生,百种滋味袭来,险些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晏照白抬手抚他脸侧,只差毫厘之时,沈迟如同大梦初醒,深吸口气,往后连退几步,双唇仍在发抖,说出的话时断时续:“我想起、还得去市集一趟……”
这借口近乎苍白,不等晏照白应话,沈迟落荒而逃。
晏照白沉默着看着沈迟急不可待地逃出院门,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要将他吞噬。他捻着手中一瓣粉白桃花,神情变幻莫测,一阵风来,他身形微动,似乎意欲追上前去。
“晏卿执意辞了大理少卿之位,为的就是回这小小一个县城?”正是此时,内院步出个杏衣男子,竟是沈迟三年前所见那位华服青年。他缓缓踱步而出,气度尊贵不似常人。
晏照白不着痕迹地一笑:“殿下有所不知,晏某早厌了朝堂猜忌,如今无官一身轻,回这故里,真正自在逍遥。”
景王微愕,爽朗笑着长叹一声:“本以晏卿功绩,官拜大理寺卿不过指日可待。功名利禄早置于卿之足下,谁料你居然一意辞官。可惜,可惜,平白辱没了你这满腹才学,实为可惜啊!”
“天下贤良无数,景王殿下爱才如渴,何必挂心晏某区区一介书生。”晏照白淡淡答道,眼神茫茫,心思早不知去了何处。
月上梢头,沈迟回了自家院子,打量一番,已经见不着人影。他暗自松了口气,又有些难言的失落涌上来。
时隔三年再见,晏照白于他只有陌生。他能看见那人容貌比之从前更要夺人注意,身形又拔高不少,已经高了自己半头。可除此之外,他一无所知。
不知为何,他一见如今的晏照白,分明肚里有千般疑问,首先冒出的想法却是逃。
可他终究不够果决,中途又折返一次,想再偷偷瞧他几眼。
然后他便见着,晏照白同三年前最后那日他见过的华服青年一起,款款而谈、言笑晏晏。
“沈迟哥哥。”
院内分明无人,沈迟悚然大惊,循声望去,才见晏照白坐在院墙上,竟还没离开,他一双明眸直直望着沈迟,眸中情绪难辨。
这副场景……像极了多年前两人第一次见面。
沈迟立在满园清辉之中,一时间忘了言语,只一眨不眨地盯着晏照白看。月光洒在他锦衣上,整个人似极云中走下的神仙。沉默良久,他从院墙一跃而下,脚踏月光向沈迟而去。
刹那之间,沈迟心潮涌动,再按捺不住地脱口问道:“你……为何来此?”
晏照白停了脚步,月光在他面上投出剪影,然后沈迟听见他说:“沈迟哥哥,我回来啦。”
沈迟瞳孔一缩,不可置信地倒退一步,晏照白却逼近了,俯身在他耳边轻轻柔柔地询问道:“如今我无处可去,哥哥能不能收留我?”
沈迟听了他这番话,没来由地升腾起几许怨意:“既如此,你该去找白日里那位公子,你们二人同是朝中官吏,情谊定然笃厚……”
“噗嗤,”晏照白忍不住一笑,出言打断了沈迟,“那位乃是当今景王殿下,便是以往,我不过一个少卿,岂可同他共寝一室,更何况是如今?哥哥这样讲,莫不是吃醋了,在同我说气话?”
那青年竟就是景王,沈迟一阵恍然,实在后悔莫及说了那话,又听得晏照白说他官任少卿,想必这三年来仕途顺遂,将来定会前途无量,无怪乎他要同自己断个干净,再无牵连。
……慢着。
他细细一想,脑海突然片刻怔忪,没心思回应晏照白的调笑,情急之下甚至扯住了他的衣袖:“……便是以往…是什么意思?你现下究竟……?!”
晏照白任他攥了袖口,沉沉一叹,语气却欣喜:“哥哥方才没听明白么?我已辞官回来,再不会走啦。”
沈迟全身僵住,仿佛如鲠在喉,他说不出话,由着晏照白牵着自己进了厢房。
屋内陈设同晏照白记忆当中全然一致,他经过墙角书柜,真正打从心底地笑了:“这里头收着的不都是那时我做的风筝吗?哥哥果然还留着。”
沈迟被戳到痛处,双肩急剧抖动,忙挣开晏照白,转过身去不愿见他。
晏照白骤然熄声,他看了看沈迟一脸戒备神情,垂下眼帘注视着空出的指尖,蓦地从身后搂住了沈迟腰身。
他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把头埋进沈迟肩窝,身下之人却在抑制不住地发抖。晏照白苦笑一番,终是说道:“明日……哥哥陪我去扫墓吧。”
濛濛细雨之中,晏照白在沈父坟前跪了下去。
沈迟撑着油纸伞站在他身旁,迟疑一瞬,还是将伞向着他移了移,又移了移,遮住了绵绵落下的雨丝。
晏照白感觉一道阴影自上罩下,他仍旧没有抬头,眉眼恍惚,轻声道:“阿迟,我原本的名字……叫做叶钊。”
沈迟眼皮狠狠一跳。
日前大理寺翻了一桩陈年大案,那桩旧案所涉,正是十余年前位高权重的左相。
他隐约记得,那位左相……正是姓叶。
晏照白不知望着哪里,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那年父亲遭人诬陷,一道意图谋逆的罪名判下来,便是株连九族。叶家数百来人……全被凌迟处死,遗体也被扔进乱葬岗,”他面色惨然,深吸了口气方才说得下去,“全家只奶娘和我两人逃了出来……到了矜河,奶娘病死在路中,叶家只剩我一人。我本是家中幺儿,那时还有些娇气,本以为自己也活不下去,却被阿迟父亲收养。”
沈迟心中大震,做不出任何表情,只听着晏照白语气平常,好似遭受那些灾厄的全不是他:“要还父亲清白,我只能进京入朝,我借这机会,暗中查探三年,终于让叶家沉冤昭雪。”
“我本想复仇,当年害我叶家之人,我也要他们满门皆灭,”一道触目惊心的阴狠之色自晏照白眼底闪过,却又很快消散了,“可我遇见阿迟后,便再也不想如此……冤冤相报。”他长舒了一口气:“叶家只剩我一人,就算事成之前身份败露,不过是一死罢了。然而……只阿迟一人,我却万不能连累,只有让你离开朝堂……越远越好。我若将此事说与你听,你定不会再愿意离开。余患不除,我不敢与你联络,更不敢回来见你。时隔多年,我不知为父亲平反需得多少年月,倘若运气不好、证据已毁,兴许一辈子都不能回来,是以不敢向你许诺。所幸上天垂怜,只让我等了三年。”
沈迟耳中轰轰隆隆,终是支持不住,身形一晃,跪倒在晏照白身侧。
晏照白双膝早已麻木,毫无防备地受了沈迟冲击,上身直直地倒了下去。沈迟霎时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过去扶起他,纸伞早摔落在路边,春雨细细密密地落下来,两人全身沾湿,长发散乱着缠绕在一起。他心头一急,把人死死拥住了,眼泪混杂着雨水直直滚落,张皇地连问话都不连贯:“你、你怎么……怎么不让我跟你……跟你……怎么自己……”
他的话说得这样断续,晏照白却听懂了,他眯起眼,勾唇笑了笑,久久不动而僵硬的双手攀上沈迟双肩,抵着他额头,一点点吻掉了那些腥咸泪水,声音温柔:“朝堂倾轧纷杂,我哪里舍得让你涉险。”
我家阿迟最适合临书作画,让你去见那些阴谋毒计,我怎么舍得。
唯独你一个,我舍不得。
后来有一日,晏照白突然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忍不住问沈迟:“那时阿迟一句不问便吃了芙蓉糕,不怕我诓骗于你?”
沈迟听了,脸颊热得像要烧起来,被晏照白缠得狠了,方才偏过头去,扭扭捏捏地答道:“因为……你是第一个啊。”
你是第一个送甜点给我、说要陪着我一起的人啊。
晏照白未说什么,只是笑弯了眼,将年轻的沈先生困在怀里,吃了一遍又一遍。
这一年春日时候,桃花纷纷扬扬开得尤其好,沈家私塾来了位新的年轻先生,穿一身白色锦衣,笑起来犹自风流,学生们听人说,那是三年前矜河县连中三元的状元郎。
新来的晏先生讲学第一天,无人在私塾见着沈先生,座下学生嚷了半晌,一个接一个个地问,沈先生今天去了哪里,沈先生以往从不曾缺讲、今天却怎么没来讲学。
晏照白沉吟片刻,直到一干孩童安静下来,这才清了清嗓子,面朝着张张疑惑的脸孔,不慌不忙道:“春日里蚊虫颇多,沈先生昨夜被叮得狠了,是以今晨闪了腰,今天的课业么,便由晏某给你们讲。”
一墙之隔的内院里,被晏大蚊子叮了整晚而“闪了腰”的沈先生听到这连篇鬼话,无可奈何地揉了揉酸痛腰身,恨恨朝那方向瞪了一眼。
正在检查学生课业的晏照白似有所感,院子里繁花纷飞,他拂落肩头一片粉红花瓣,对着内院方向开怀一笑。
他这数年每日心念辗转千遍,不过是盼这一天,花落归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