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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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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时节,杨柳和风轻盈盈掠过了一整个矜河县,沈家私塾院内新开的桃花挂在枝头,偶有花瓣随风而落,地面粉白颜色交加,清清浅浅地铺了满院。
“今日便讲到这里,大家可还有疑问?”庭前立着的年轻先生面容清俊,穿着白色衣衫,长长墨发用一根木簪束了,他一身上下无甚装饰,只腰间系了块莹润白玉,便似轻云朗月,风姿韶华。
“没——有——”前一刻还埋头于圣贤经书的孩童们转眼间已收了书本,兴奋难耐的情绪感染了整个私塾。
年轻的先生合了手中书卷,状似无奈地微微一笑:“既如此,这就散学吧。”
话落,孩童们齐齐起身,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个个地向先生告别,便出了院门,欢笑着回家去了。
那先生温言叮嘱了学生路上小心,笑着摇摇头,正要回房,却见一个小童忽然折返,急急跑到他身前,满脸期待地问:“先生前几日答应陪我们去放风筝,现在还作数不作数?”
年轻先生一愣,那一瞬间他像被勾住了心思,神情有些恍惚,只是马上恢复了正常,微弯下腰,回答道:“自然作数的,只是先生月初订的纸墨已经到了,今天得去赵老板铺子里走一趟。”察觉小童面上的失望之色,他眉头一皱,郑重地许诺道:“明日散学后我定陪着大家去,如何?”
“好!”小童展颜一笑,“先生既然答应了,不能再反悔!”
眼见先生点了头,小童心满意足地再次离开,迫不及待地要告知同窗好友这一消息,院内只留那先生一人,对着满庭桃花久久不动,竟似在出神。
沈家私塾在矜河县很是出名,全是因为那位看起来神仙一样的年轻先生。
沈家私塾统共只这一位先生,名唤沈迟。五年前,创办沈家私塾的沈老夫子作古,这唯一的儿子两年后考中进士,却仍回了这小小的矜河县,承了父亲生前所事,在私塾做着教书先生,直至如今已有整整三年。
沈老夫子学问虽高,却免不掉一身酸腐严厉的学究做派。然而沈迟不似其父,为人温润和善,很得邻里四方敬重,三年以来,这沈家私塾较之当年倒更是兴盛。
赵老板转身去取包好的纸墨,口中也没闲着:“这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传闻啊,沈先生想必已经知道了吧?”
沈迟接过纸墨抱进怀中,摇头问道:“不知是何传闻?沈某并不知情。”
“先生竟不知此事?”赵老板一叹,“说是景王殿下此番下江南各州县巡查,近日便要来这矜河县啦,若是能看一眼景王殿下这般尊贵的人物,那可真是天大的福气!”
沈迟只一笑,不置可否,赵老板当他想听下去,继续絮絮叨叨地:“景王殿下那可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你说他怎么会来咱们这个小地方?……啊,咱们矜河县小是小,但可是十足十的人杰地灵,三年前不止先生考了二甲头名,还出了个状元郎呢!也不知这状元郎现如今是个什么境况……”
之后的话沈迟全听不见了,“状元郎”这三个字猝不及防地入了他的耳,毫不啻于六月惊雷,脑中像有猛烈的电光,劈出道道纵横交错的焦痕。沈迟咬紧牙关,勉力稳住险些颤抖的身形,指尖几乎抠进了血肉。尖锐的疼痛泛上来,他终于稍稍平静,面上撑出一副正常模样,向赵老板告辞。
赵老板说得忘我,浑然不觉沈迟的异样,等到沈迟走后,他仍然意犹未尽似的自言自语道:“我听说啊,除了景王殿下,一同前来的还有吏部侍郎,听说还有上任大理少卿,也不知究竟是真是假……”
沈迟做了个梦。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私塾,一路上浑浑噩噩,等到了房内放下怀中东西已是筋疲力尽,好似耗尽了心力,冷汗涔涔,竟就这样伏在书案上睡了过去。
梦里也是一样的春日时节,院子里桃花纷纷扬扬地落了满地,有人手里拿着绚丽的风筝,缠在他身边,一遍又一遍地问:“沈迟哥哥,你答应了陪我去放风筝,到底还作数不作数?”
那句话重复了一回又一回,从清脆的童音变成了最后略微低沉的少年音色,带着些许灼人的痒意,搔刮在梦中沈迟的耳边:“阿迟,你再不随我出门,我们今天就都不用踏出这门一步了……”
沈迟面红耳赤地侧过头,看似凶狠地推了那人一把,那人笑吟吟后退几步,沈迟正要开口斥他,可嗓子突然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而那人眨眼间已变了脸色,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冷漠神色,轻描淡写地对他说——
“沈迟,你知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我和你从来不在一条路上,你要走,我却只能留在这里。你走吧。”
你走吧。
沈迟想要叫住那个转过身离开的人,想要过去拉住他,然而全身动弹不得,他用尽气力挣扎,却只看着他一步步越来越远,消失在视野中。
“——别走!!!”
沈迟从梦魇中惊醒,怔了许久才逐渐清醒过来。已是夜间,眼前一片漆黑,他摸索着点燃了案上烛台,明灭的火光亮起来,他呼吸还有些急促,衣衫也汗湿了透彻,却毫不在意地站起身,走到墙角一个落了锁的书柜前。
柜里不过寥寥几本书,其他均是些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字画和杂物。几只早已落满灰尘的风筝放在那里,分不出来原本的颜色,沈迟呆呆地看了那风筝许久,忽然双手掩面,眉间眼底溢出的情绪似是痛楚,又似怨怼。
“……没出息。”
沈迟啊,你可真是没出息。
这日沈迟早早地散了学,应诺同学生前去放纸鸢。待回到自家私塾已过黄昏,漫天橙红色的云霓铺叠,盛开的桃花映着霞光,远远瞧去,如同一树繁花在烈焰中灼灼燃烧。
他走到院门处,这才发觉这门是虚掩着的。隐约见到院内背对着他站着一人,沈迟心底疑惑,顺势推开了门。
院内的人一身白色锦衣,袖口用银蓝丝线绣出了繁复纹路,他大半黑发束在一顶精致玉冠内,余下几缕松松散散地垂落身侧。听得身后响声,他转过身来,见是沈迟,他抿唇一笑,双眼幽幽深深,见不到底。
“阿迟。”
沈迟面上血色霎时褪去,他惨白着脸,连指尖都在发抖,双腿如同生根在地,一步都再迈不出。
那人生得很是好看,样貌俊秀而不女气,眼里常常似有潋滟波光,带了三分肆意七分风流。
这般龙章凤姿的人物,也只有那三年前,圣上在金銮大殿亲封的状元郎。
他见沈迟不动,便走上前去,两人靠的近了,沈迟忽地闭了眼,心头一阵剧痛,哑着声音,颤抖地唤他名字:“……晏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