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杨尖尖

10、灾区

　　大巴停在了M市郊区的隧道外面，谓之郊区，其实也不过是一堆倒塌的建筑物没有市中心那么多的地方，断壁残壑，依然到处都是。

　　M市的救助工作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早已过了最佳救援时间，住在临时帐篷里劫后余生的市民们，都在接受政府的粮食救助和医疗救助，童话他们一行人就被安排住在了这片郊区。

　　童话活这么大，还从没有经历过大型的自然灾难，下车看到这一幕，心中五味杂全。

　　时间瞥了她一眼，开口道：“走在这里的每一步都要小心点。”

　　“小心什么？余震？”童话不安地问。

　　“不是，你走的每一步，脚下可能都有一个亡魂。”时间一边说一边拖着行李箱往临时住处走，留下童话愣在原地许久，面色惨白。

　　虽然童话是有好好祈祷不要把自己分到时间组，但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

　　“……第六小组，时间，何水清，童话，陈浩，孙允……”

　　听到自己的名字，童话绝望的闭上眼，用力地掰着手中的铅笔，有一种不把它折断不罢休的气势。

　　分组模式是一个心理协会的会员带几个大学生，两个组负责一个区域的调查，领完医院的出入证，大家就被要求先回自己的帐篷休息。童话是和何水清住同一个帐篷，里面设施很简陋，一张桌子，一张不大的床，童话进帐篷环视一圈，有一种回到军训的即时感。

　　休息了一会，陈浩就在帐篷外面叫童话和何水清，何水清一边应承一边收拾着撩开帐篷出去，陈浩已经把同组的孙允叫在一起，孙允是D大的在读博士，因为各种原因，孙允被分到了A大组，戴着金丝眼镜的孙允个字不高，一双藏在眼镜后面的眼睛里透出细碎的精利光芒，看到出来的童话和何水清，孙允面庞上堆满了笑向她们靠近。

　　童话向来推崇第一印象，对孙允的第一印象不算坏，但也不好，总觉得像他这样的人，读心理学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故而孙允向她们走来，童话下意识地避开往左边靠了靠，正好撞上从左后方过来的时间，见她撞上自己站得不稳，时间连忙伸手扶住她的肩膀，身子往后退了退。

　　“怎么？投怀送抱？”时间戏谑的声音在童话耳边响起。

　　被他调侃，童话抬头看他，皱了皱眉，挣开他的手掌，没有接他的话，反而是向对面的孙允略带歉意的笑了笑。以貌取人，她真是喜欢犯这样的错误。

　　时间吃了闭门羹，却也不恼，只是耸耸肩对围观的何水清和陈浩笑了笑，“我们组分的区域是西南城区的五医院大家都知道吧。”

　　“是。”

　　“待会我们就先去五医院看看受伤在治的灾民们，了解一下基本情况，对疑似PTSD的患者做好登记。”

　　“好。”

　　时间是他们小组的组长，工作资历也更多，饶是童话再不喜欢，也要无可奈何地跟在他的身后。

　　※

　　西南城区临时搭建的医疗场所五医院，是此次调查离露营地最远的地方，再加上震后地面崎岖难行，童话他们中午开始走，到的时候差不多都下午三四点了。童话总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既不想和孙允走一块，也不想靠近时间。

　　快到的时候，何水清退下来顶了顶童话的肩膀，凑到她面前，用吊儿郎当的语气问：“童童今天怎么不开心？”

　　童话侧首，回答道：“在我的记忆中有一双滑板鞋，时尚时尚最时尚？”

　　闻言，何水清“咯咯”直笑，这是她前些天给童话听的庞麦郎的“我的滑板鞋”，不想她记得了歌词。

　　两人凑在一起笑了一会，何水清才状似不经意地道：“是因为时副教？”

　　童话瞥了一眼走在前面和陈浩孙允讲话的时间，立即否认：“切，怎么可能是因为他！”

　　就是这样，她童话怎么可能会因为时间没有提前告诉她他也要来灾区而生气呢？

　　说完童话默默地加快脚步，急促地向前走去。何水清见她这样，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只觉得童话有时候特别的……像个小孩子？

　　所谓的“五医院”，是很多顶简易帐篷连在一起的临时场所，这些帐篷都是临时“病房”，“病房”里住的病人很多，他们大多都是身体受了重创的灾区群众，四周人声嘈杂，医生和护士在帐篷与帐篷之间不停的奔走着，昼夜不歇运输来的医疗器械差不多已经完备，为救治生命提供了物质上的帮助。

　　童话他们走进的每一个病房，里面安置的病人都是身上缠着纱布，几乎不能自己活动的灾民们，有很多病人，消瘦的面庞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眸沉静得如同一滩死水，每每与那些眼眸对视，童话都会慌忙地躲开眼神，进进地抓住自己的衣角。

　　这里真的很热闹，在生命得以延续的地方，却鲜少有人散发出生命的气息，童话不知道，在这些活下来的人身边，又有多少至亲的亡魂。

　　平日里喜欢嬉闹的何水清和陈浩这时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跟在时间身后，一间又一间，走进帐篷，又走出去。

　　“时间。”有人在叫时间，是一个站在他们走访的帐篷不远处，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面色红润，对着他们一行人笑。

　　“柳圣杰。”时间认识他，他曾经在A大医学院就读，担任过学生会的要员。

　　时间走进他，与他握了握手，道：“没想到你来这里了。”

　　柳圣杰撩了撩自己的白大褂，道：“医生嘛，哪里有伤员哪里就得有医生。”

　　时间拍了拍他的肩，赞同他的话。

　　柳圣杰看了眼时间的身后，朝童话他们努了努嘴：“他们就是你的手下？”

　　时间回头看了看童话，抿唇笑道：“不是我手下，同事。”

　　“噢噢，这样啊，不过，其实我并不看好你们这次的调查。”柳圣杰点了点头，随后道，“虽然我不懂你们心理学，但是对PTSD还是有一定的了解，你么这样调查，太不人道了。”

　　童话听他这么说，猛然抬头，盯着柳圣杰看。

　　“人总是这么残忍，就像你们医生需要病人试药一样，总是要经历这个步骤。”时间笑了笑，目光望向他身后人声鼎沸的帐篷。

　　柳圣杰一时被呛，又察觉到对面童话锐利的目光，也没再多说，只好打哈哈：“是啊是啊，不过你们刚刚看的那些病房，里面的病人大多都是没有家属的，既然今天才来，倒不如先去其他的病房看看。”

　　说着柳圣杰转身给他们指了指另一边的帐篷，接着又道：“这里来了一批学生志愿者，很阳光的一群学生。”

　　大家都顺着他所指望去，另一边的帐篷里时常有人进进出出，但不全是医护人员，还有一些穿着大红色褂的青年人。

　　时间考虑到身边的这几个在读博士都是第一次到灾区来调查，又是第一天，为了不给大家太大压力，还是依着柳圣杰所言，去拜访了另一些病房。

　　那些病房里的人相比较刚才，的确要好得多，至少——有一群青春洋溢的大学生在轮流给每个病房带去欢乐。

　　在这里，童话的心情就相对轻松了很多，即使是跟着时间在一起拜访。

　　不久前，时间为了加快对每个病房拜访的进度，硬性要求何水清陈浩和孙允一组，并义正言辞地说：“何水清小姐，我非常信任的能力，所以务必请带领两位对疑似PTSD的患者做好信息登记。”

　　何水清听到他这么说，马上屁颠屁颠地扯上陈浩和孙允走了。

　　童话毫无疑问就要和时间一起去走访其他的病房。

　　不过这样的确省时不少，将近黄昏的时候，大家就差不多把疑似PTSD的患者全部做了登记，童话和时间到之前约定好的地方等剩下的三个，夕阳把天边染得一片血红，甚至还透着红光。

　　童话即使是站在时间身旁也不同他说一句话，只是安静地翻看着手上的资料。

　　“你好像很不待见我？”时间收好资料放进文件袋，开口问童话。

　　“没有，我哪敢不待见您啊！”童话头也不抬，讥讽道。

　　论小气，童话排第一，就没人敢排第二。

　　“是吗？”时间想了想，“那是我多虑了，我还以为童助教这么没眼力见，敢对自己的副教授和房东摆臭脸。”

　　童话被他一句话气到了，抬头厌恶地瞥了他一眼，“时老师您以前是住长城上的吧，要不脸皮怎么这么厚。”

　　“脸皮厚总归是比不要脸好是吧，童助教。”时间眯着眼笑道。

　　“你说谁不要脸！”

　　“我绝对没有说童助教。”

　　“你……”

　　正当两人吵得不可开交，从后面走来一群拿着乐器的大学生，为首那个背着吉他的男生远远地就叫道：“童话姐。”

　　童话剜了一眼时间，笑眯眯地迎上前去。

　　来人正是今天下午时间和童话收集信息时遇见的A大志愿者，他们早就在此前就来到了灾区，希望尽一点绵薄之力帮助灾区的人们。

　　“你们怎么在这里？”童话问背着吉他的男生。

　　“我们的志愿服务到今天为止，明天就要回A城了，所以今晚我们几个一起出来坐坐。”为首的那个男生的嗓音很干净悦耳。

　　“为什么要回去了？”“坐坐？”童话和时间一齐开口，却是问了不同的问题，童话裂了咧嘴，鄙视地看了一眼时间，再次开口：“为什么要回去？”

　　“因为假条上准假日期就到这里啦。”背着吉他的男生眨了眨眼，“不过没关系的，因为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志愿者都来到了灾区，你们不都来了吗？”

　　童话点了点头，道：“你们现在还是学生，错过一周多的课程的确应该回去补上了。”

　　一旁的时间见身旁的童话一副言之凿凿的样子，错开了眼神。

　　“我们会的。”吉他男生眉眼里带着笑意，点了点头。

　　在这群学生的盛情邀请下，童话和时间只得和他们一起去参加“告别灾区”的小型座谈会。

　　十几个大学生像一只只精灵的猴子，在废墟上轻盈地走来走去，离开了白日里还热闹的帐篷区，他们的脚步很轻很轻，童话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你们为什么要选在这么偏远的地方举行告别会议？”

　　背着吉他的男生转过身来回答她：“因为我们不能吵到睡下的人们啊。”

　　童话不解，心想这里已经离医院的硬仗很远了，再说谁会这么早睡，“可是……”

　　“地下沉睡的人们。”她话到一半却被时间沉闷的声音打断，时间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道。

　　童话立刻僵在原地，时间见她停下来，偷笑了一下，伸手去碰她的肩，“喂！”却发现她的肩头在剧烈地颤抖，时间心下一紧，停下脚步看着她，童话真的在发抖，面色僵硬，嘴唇颤抖得厉害，这实在不是一个念心理学的人该有的反应。

　　“你怕了？”时间轻轻开口。

　　童话未做应答，好一会，走在前面的大学生们唤了一声“时老师”，时间才把童话拉了一把。

　　“对不起。”

　　童话听见时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破了死一般沉寂的空气，童话抬眸，在新升的月亮下看见时间满怀歉意的眸子，是在真诚地对她致以歉意。

　　童话轻轻摇了摇头，“走吧。”

　　童话想，大概所有人都会觉得，她是一个很糟糕的胆小鬼吧，可是死亡的气息于她而言，就是最糟糕的东西，哪怕只是听到这样的话，都会让她很恐惧。

　　她人生中经历过最难受的事，便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