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枕钗声碎》有渔

9、第八章

　　仿佛是命数里的劫，在太和宫里的日子没有一天不充满波折。

　　我端起一杯茶靠在窗棂边，稍稍梳理了这几日发生的一切，却又想起昨日之事，实在是头疼的紧。正当我惆怅之际，凰鸟踱着小步子走到我面前，眨巴着眼睛看了我两眼，似对我皱紧的眉头表示不解。我见它歪着头委实滑稽，便拿起昨日从乐生送来的松子逗它，却不想它见了松子却摆了摆头，抖抖彩翼跨过了我的手。

　　奇怪，按理说这凰鸟也是鸟，怎的就不吃这类干果？话说回来，这几日我倒未见它进食，这要是将它养出什么毛病，我可是担待不起。

　　想到这一层，我迈出门槛抱起了正在优哉游哉散步的凰鸟，它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一抱吓了一跳，现在在我怀里正使劲的往外钻，我将它放在梨树丛里的石桌上，开始拿出各种各样的食物来引诱它。这太和宫中最不缺的便是那些人间的玩意儿，善厨者也是有的，既然它不爱干果，莫非喜爱熟食？于是我又拿出一些零嘴予它吃，譬如一些菱粉糕和鸡油卷儿……事实证明我错了。

　　当一块鸡油卷儿放在凰鸟跟前时，凰鸟似陷入莫大的恐慌之中，我见它颈项的一圈羽毛全部竖起，伸出翅膀呼啦几下就把桌上几只盘子全部打翻在地，后来我深思一番才知道，鸡好似也是属于鸟类的。我又想起初来太和宫那日自天尊榻处醒来，便稀疏可见竹林之后的小庭院里倒有一处可喜的溪泉，里边的几尾锦鲤倒是长得十分富态，捞一条上来也不会有人发现吧，更何况这条锦鲤又不是我自己中饱私囊，着实是这凰鸟难养。我盘算了一番，觉得这个主意确实可行，便一脸你马上就有饭吃的表情瞧了一眼凰鸟，凰鸟儿那厮竟然被我那一瞧吓得撒腿就跑。

　　和文姑姑学完琴，我便径直去了太和殿。我只知道有些事虽然自己不想过问，但却不能一味逃避，月老儿总教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套论理，诚然我也确实实践的不错，但这种突发事件一旦关系到自己，总有一些让人措手不及和仓促不安的，譬如我一路抖得像筛糠一样的手诚实的袒露了我此刻的心情。

　　今日我从不系河房走到太和殿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有余，这期间我旨在缜密思考一个问题：待会我见着天尊该怎么提及昨日一事？要不先说几句话缓和缓和气氛吧，单刀直入我怕天尊那厮感情上会受不了。

　　于是我清了清嗓子，暂且将身旁的一株文玉树当做天尊，一本正经的拱手问道：“尊上，吃了吗？”末了我又觉得这般有些不太符合礼制，沉思了一会儿又拱手掬礼道：“尊上，下仙斗胆，您吃了吗？”我见那株文玉树忽的抖了三抖，倒散落了不少旧叶下来，我颇为满意的点点头，大步流星的朝正殿走去。

　　乐生正嘱咐着各个小仙童并一众小仙娥扫洒之事，隔老远见我来便恭恭敬敬走来朝我行了一个大礼，许是一些新晋的小仙娥小仙童，一见乐生行如此大礼还以为我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只见一大群仙娥仙童齐刷刷都朝我行了一礼，这景象委实壮观。

　　诚然这种感觉着实不错，想我仙娥五百年里但凡见着的神仙都得拜，却还未有人拜过我，今日有这一堆来拜我，我还真是有些欢喜之意，可这丝欢喜之意却并没打算在我这里停留多久，因为我意识到，他们这一群还是在太和殿门前——太和宫真正的宫主殿前拜了我！

　　想到这里，我一个箭步上前扶起了乐生，忙道：“乐生大人何必如此多礼，下仙委实担当不起。”

　　乐生一张老成的脸皱皱巴巴的挤在一起，眼底似在闪动着什么，感慨道：“遥想当年，夫人也是这般对乐生一众小仙的，虽夫人不记得往事，但性子还是未变的。”

　　我打着呵呵，却着实觉得情况不太妙，就连天尊门口的这一众人都听信了这种谣言，不知里头的天尊又作何感想，我正襟道：“乐生大人何出此言，我又怎会是什么紫薇夫人。不瞒大人，我这仙体还是自己修行了五百年历了劫才化成的，月老……月下老人便可作证的。”

　　乐生听完点了点头，继续道：“夫人的事下仙也知晓的甚少，但夫人此遭还是有一段故事的……”

　　“乐生，何时这样多话了？”

　　我听到乐生说到‘故事’二字有些激动，正准备洗耳恭听之时，却不想天尊这厮竟开了大殿的门站在门外了，他这一句冰块一样的句子往这一搁，乐生便没了后话，只巴巴的弓着背低头站着。我却不知他何时开的门，生怕他见了先前众仙向我下跪之事给我定个造反的罪名，这情形委实有些尴尬，我抬头见羲和君上又给天河镀上了一层灼眼的金砂，午时的太阳在这之下起起伏伏，便信口道：“太阳今日不错，远远瞧去倒像个炊饼。”

　　*

　　现在摆在我眼前的正是一盘烤的流油的黄灿灿炊饼，以及一盘削刻成梨花式样的笋肉。天尊坐在离我不远的书桌前，手持一本经书正细细看着，我用手抓了一只炊饼嚼了几口，又用筷子挟了一片笋肉往嘴里送。且不说这炊饼，这笋肉倒真是让我对天尊培养的一帮厨子产生了兴趣，嫩如花藕，甜如蔗霜，我将笋肉就这炊饼大嚼起来，不到一刻两只盘子皆已空，我也毫不客气的打了几个饱嗝。

　　正待我这一动作一气呵成之际，天尊的声音幽幽传了过来：“既然饱了口福，便过来罢。”

　　我点点头，艰难的拍着肚子站起来，坐在了离天尊最远的那方椅子前，天尊眼皮都没抬一下又道：“你为何坐的如此之远，还怕我吃了你不成？”他一拍身旁的凳子，示意我坐过去。

　　我只得唯唯诺诺的蹭到天尊旁边。

　　“磨墨。”他递给我一块墨锭，同样还是未抬头瞧我一眼。

　　我应了一声接过了墨锭，合着那一方砚台打着圈儿磨将起来，这磨墨看似简单，其实也是有一门学问的，因着不能出得香火琳宫的大门，我便给月老儿足足磨了五百年的墨。一开始的前五十年磨的墨不大好，一沾上宣纸便浸的到处都是，只晓得那时还因着我的墨不好，月老儿用我的墨写姻缘谱时便打乱了许多本就注定好了的姻缘，人间那几百年倒生生多出许多怨偶来，惹的月老儿一见我就气的胡子拉碴。

　　我手下继续磨墨，眼睛却始终也闲不住，这里是太和殿偏殿的一处耳室，而这书桌窗外的景致却委实不错，也怪不得天尊他会在这么偏的地方设立一处书房，我往窗外远处望去，只见高槐深竹，而窗前是一泓活溪涓涓漾动，正可谓是水木明瑟可爱非常，这样一处佳境扑面临头，读了书抬头便受用一绿，幽窗开卷，字句都应觉得是青翠鲜润的。

　　“咳，你的墨……”

　　我低头一瞧，砚台中已经没了半分水色。我心中有些慌乱，环顾四周却未发现盛水的物事，便面不改色的抓了一只盖碗来，将里边最后一分茶水合着零星几点茶叶倒进了砚台里，继续不紧不慢的磨起来。

　　天尊一挑眉，一双星眸似颇有几分玩味的朝我望了过来，可他并未说什么，我也就只能保持着磨墨的姿势等待他下一步的动作。我见他从笔架上取了一只笔来，沾了几笔砚中墨，便开始在纸上写将起来。

　　此时正是个良机，“尊上……”

　　“你……”

　　“你先说吧。”天尊说完之时也将手中的笔放下，我顺着他白皙嶙峋的手指望去，只见那宣纸上托着正遒劲圆润的几字：

　　“霭霭春空，画楼森耸凌云渚。紫薇登览最关情，绝妙夸能赋，惆怅相思迟暮”，恰是那日文姑姑吟唱的那首小词。

　　我垂了垂眸，想来天尊已然知晓此事，乘着此刻问道算不得突兀，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尊上，吃了吗？”

　　尊上本盯着他的墨宝，我凭空炸出这一句来倒惹得他清远的目光移至我的身上，随即他便不禁笑出声来，眼角眉梢都微微扬起。我讶然，这才知道什么是凡人眼中的‘惊为天人’，窗外的那些美景也比不得天尊这一笑，遂忘了接后边的话。

　　他只对我笑道：“你在我这太和宫住了差不多大半月，竟变的如此市侩，他日方将出去可如何是好，岂不是坏了我太和宫的名声？”

　　我使劲的摇了摇头，道：“不不不，下仙平日里十分遵规蹈距，绝无半点市侩的。”

　　“如此看来，你却只在我这里放肆？”天尊曲起他长而白皙的手指，一声声叩在桌上，和着窗外溪流声入耳倒别又一番韵律。

　　“下仙……不敢！”我心中着实欲哭无泪。

　　天尊收起笑容，叹气道：“你只有这些和我说的吗？若如此，便该由我来说了。”

　　我的下一句话还卡在脖子里，此刻也只能偃旗息鼓了，只盼着另寻一机会再询问。

　　“西王母娘娘有命，三月后的瑶池仙会你要出席。”天尊的口吻似颇有些无奈。

　　我听完顿时精神大作，一扫先前的低靡。这瑶池仙会我是听说过的，乃仙界五年一次的大事，虽然西王母娘娘口中说瑶池仙会乃是仙家家会，但实则确是一场选婿大会，西王母娘娘在这天会广邀天上众路未婚男仙并自己的一群儿女在瑶池中心聚宴，期间便不乏天界各种天仙神女，遂这个仙会深得天界众男仙的追捧，以至于这天各门各宫的娘娘们不得不提起十二个心来盯着自己宫里的那位，谨防这天一过，自己便没来由的多了一位‘妹妹’。

　　我欣喜的有些忘形，却丝毫不晓得西王母娘娘这好端端的一钞选婿大会’，要我这一介下仙去作甚，只笑道：“如此清娥领命便是。”

　　天尊见我面上喜色，却只淡淡道：“你莫高兴的太早，你此去赴宴，却不是只要坐着吃东西看热闹便可，启时你要将《楚谡》一舞献予娘娘，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一听这话，瞬间敛了喜色，板着脸道：“那个，先前下仙说的话可否作废？”

　　“自是不可。”天尊伸手揉了揉眉头，又道：“你没有权利说不。”

　　“为什么是我？”我有些手足无措，诚然我是一个没有骨气没有勇气的小仙，能去赴瑶池仙会已然超出我的想象之外，却不想还要当着四海八荒的天仙神女不自量力的去跳什么劳什子《楚谡》，只怕我清娥一介小仙，就要成为普天之上的一个大笑话了。

　　天尊皱了皱眉，道：“此事说来话长，事不宜迟，习经文一事便先耽搁下来，明日便叫阿文教你习舞。”他瞧了我一眼，眼波中似有一丝愧意，又道：“三月对你，已然足矣。”

　　天尊还真是太瞧得起我了，竟然让我三个月习完《楚谡》，我可是有耳闻，芷汀灵女习《楚谡》一舞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这期间不知吃了不少苦头，连灵女那般婀娜之态也难以驾驭此舞，我又何德何能三月便习成？

　　我唯唯诺诺问道：“若三月未学成该如何？”

　　天尊边把玩着一只白玉镇纸缓缓吐出几个字，只听得我心惊肉跳。

　　“最不济，贬下凡来再行修仙罢。”他甚轻描淡写道。

　　我不禁打了个冷颤，我可不想再次修行五百年再去记诵那些劳什子经文和术法口诀，我想想就觉得浑身置身热火炙烤一般难受。

　　正当我思索最坏的打算之际，只见身前的紫袍微动，天尊那厮的手朝我紧握成拳的伸了过来，我下意识的将手往背后放去，却被他抢先一步握住，见他将我紧握的手指头一个个掰开来，接着轻抚着我的手心道：“你且安心，我定会护你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