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枕钗声碎》有渔

10、第九章

　　沉沉二漏，月孤气肃，四周黑魆无人。

　　我小心翼翼的踩着几棵白鹤老松投下的疏影，蹑手蹑脚的朝离听雪轩不远的若水堂走去。此时星河如倒注，数斛萤火倾于萋萋芳草之中，依草附木久久不去，如此美景，我如今却无暇顾及，是因着此刻我心中有一件头等大事，而又因着这头等大事，我倒希望今日这月色黯淡一些才甚好。

　　我从怀里摸出一张宣纸，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线条，我借着月光对着这张纸细细的琢磨了一番，猛一抬头，月影婆娑下正晃的‘若水堂’的牌匾格外刺眼，我将宣纸往怀里一塞，露出诡异的一笑。

　　没错，今晚我要从太和宫中逃走。

　　我用了几日分析了目前的利弊，让我三月学完《楚谡》是绝对行不通的，况假使我已学完，舞的不好也难逃西王母娘娘那一劫；思量着西王母娘娘的辈分比及玉宸天尊的要高，仙阶也比及天尊高，虽然天尊乃是一介战神，但总不会因着我区区一介小仙就伤了仙家和气。我无论怎么想，都觉得我会是撮炮灰，诚然天尊那厮前几日誓言旦旦说要护我周全，但这种上仙抚慰下仙的老套路我已经从月老儿处见识的多了，如何信得。

　　素闻红尘千万丈百万世，我计谋着逃了这里便往这人世间的红尘去躲上一躲，量天尊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无故叨扰人世间的秩序。我越思索越觉得这法子不错，遂打点了数日弄清了太和宫里的路线，因着紫薇夫人这一从谣言，宫里的小仙娥对我是知无不言，我倒是很容易就晓得这若水堂墙后便是一条天池，游过天池就等于出了太和宫。

　　我十分顺利的进了若水堂，推了门只小心的贴着墙角走。

　　“……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就是这里。”我转过身去，在东边这面墙前停了脚步。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在确定没有人之后从随身的包裹里摸出一捆麻绳来。

　　如果搜刮一下我身上的优点，那么搓制麻绳一定算的上是其中之一，这些年来一直帮着月老儿制作姻缘红线的我，倒还真真悟出一套独家制作秘方来，凡我制作的红线根根都结实无比，若非天宅人祸轻易不会断绝，遂这些年来，来找我求红线的女仙们也不少，我也乐得利用这层交易关系得了不少人界的好东西。

　　昨日我将我屋子里架子床上挂纱帐的钩子尽数取下，用线头拧巴拧巴做了个简易的八脚爪勾缠在了麻绳的头端。此刻我将那线头拉了又拉，屏着气向墙头扔了过去，只听得金属与磁瓦轻微的碰撞声，八脚爪勾已然勾住了屋檐，我又使劲扯了几把，爪勾岿然不动很是稳妥。我心中稍稍吁了口气，又谨慎的朝周围望了望，四周一片死寂，夜比先前更加浓了。

　　我拍了拍背后背着的一个背包，里边是从太和宫中的藏书阁搜来的几本传奇本子，并一些黄白之物。因听说人界红尘中最是喜爱这些黄白之物，连各种传奇中也相续提到过，想来这黄白之物也另有一番用途，想着这太和宫中倒有不少这些玩意儿，借几样走想必也无甚问题。

　　于是我干劲十足的捋起袖子开始爬墙。

　　一刻钟过去了，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我气喘吁吁的坐在墙角，连最后的半分力气也消失殆尽，我有些纳闷，先前我爬墙的势头很好，眼见着就能一脚越过围墙了，却不晓得哪里来了阵邪风，强劲得将我从如此高的围墙刮了下来，之后这股邪风越发猖狂起来，每每等到我爬到半壁处便向我袭来。

　　眼见着还有一个时辰羲和上神就要布日施霞了，我咬了咬牙，先将身上的包裹取下来扔过了墙去，拽住了绳子拼命向上爬，心想着这次便是狂风大作我也不放手，却不想这一回我倒是顺利一次爬到了顶，中途再没有强风袭来。我两腿分跨在墙头，向太和宫外遥遥望去，夜霭沉沉夹杂着一丝亮色，我晓得那是将近拂晓的印记。

　　我将身子反过来，正面朝着天池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跳下去。

　　“喂，你再走一步就可就要死了哦。”

　　有人？！我吓得身子一颤险些跌落下去，只忙扶稳了屋檐，回头一看，见一白袍男子正坐在离我不远的一株梨树上望着我，因此刻夜色还未退去，我倒是瞧不真切他的面容，只晓得应该不是我识得的人物。

　　夜缒而逃诚然不怎么光荣，我有些赧然，红着脸狡辩道：“咳，我习得水性又怎会溺水，倒是你，如何深夜还在此厮混？”

　　那人听了我的话，忽然朗声大笑起来。

　　我慌忙朝他摆摆手，将食指放在嘴边作‘嘘’声，压低声音嗔怒道：“你小声点啊。”，说完我又审视了一遍四周。

　　他敛了笑声，话语中却尤带笑意：“实在抱歉，不过这位仙姑貌似错解了我的意思。”

　　说完，他从梨树上跳落去了地上，我目不转睛的瞧着他消失的方向正觉摸不着头脑，却不想他倏地一跃起身至我身旁，我吓得身子前倾，差点坠落天池。他一伸手便将我从屋檐上提起，让我和他并肩站在一起。我一时找不着平衡点，身子歪歪扭扭的站不住脚，只将整个身子挨着他才免滑落，他倒是大方的让我靠着，丝毫没有嫌弃之意。

　　此刻我整张脸羞得通红，五百多年来我还没有如此靠近过一个男子。我强作镇定，只庆幸如今还未完全天亮，料想脸上这般情形他应该是看不着的。

　　他见我已然站稳，遂松开我的衣领，从袖中抽出一柄折扇来将我的头敲了一下，笑道：“你这小仙姑却是从何而来，我瞧着好生面生。”

　　我整了整衣服，摸了摸被他敲得发翘的头发，谨慎道：“我一介小仙，说了你也不认得。那你又是哪路大仙？”

　　他拂开扇面兀自摇了摇，十分恣意道：“我也不是什么正经神仙，说了怕你也不认得。”

　　我见他并未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但心中委实松了一口气，既不是像天尊那般的得道上神，听他说自己并不是什么正经神仙，那此番也算不得无礼了。

　　他又道：“你应是才入宫的小仙娥吧，却不晓得这墙外有一层雷刹结界吗？”说着他从屋檐上拾起一块破碎的瓦片朝天池远处掷去，只见飞掷出去的瓦片还未飞多远就有一道天雷劈下，瓦片顷刻间化为粉末散落在天池中。

　　我瞠目结舌的目睹了整个过程，庆幸自己还未落得到天池之中去，我吞了口唾沫，只觉浑身战栗个不停。

　　他似察觉到我有些发抖，疑惑道：“怎么，来了太和宫却发觉玉宸那家伙不是个好东西，所以想逃走了？”

　　“才，才不是，谁说我要逃走了，你休要胡言乱语，我只是……只是听闻在这边观羲和上神布景最佳，所以趁未天亮便来了。”我心中委实心虚的紧，嘴上却不甘示弱。我要逃走这种事若是传到天尊耳中，又不知会落个怎样的下场，所以扯个谎还是很有必要的。

　　“哦？原来你还有这般雅兴，不如我陪你一同观瞻如何？”说着他顺势坐了下来，将我也拉了一把。我脚下止不住的打滑，只得扯着他的衣袖跟着他坐下。

　　今日委实不顺，半路却杀出一个懒散的神仙拦我去路，想必先前那几阵邪风也是出自他手，看来此次出逃的计划只能就此作罢。我意兴阑珊，并无心思与这仙赏什么太阳，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才能脱身回听雪轩去。

　　此刻天色渐亮了些，我见旁的那仙正怡然自得的后仰着，一边将那扇子轻摇着，嘴里一边似还哼着一曲小调。折扇轻晃，他的面貌渐掩渐现，此时日月同辉，只觉他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比之天尊有一种说不出的气韵。

　　他眉目一转，见我正望着他，丹唇轻启流露出无限风流，他用手托着下颌笑道：“你做什么这样瞧着我？”

　　自打我前些日子见过天尊，便以为天下男子再好看也大抵是天尊这般模样了，却不晓得今日见到的这个虽不同于天尊，却也可与之分庭抗礼。此刻他满脸期待的望着我，只等着我说些什么。我因着今日计划泡汤心中着实不痛快，遂道：“哦，你先前在那梨树上多时，此刻左脸上有一团黑乎乎的事物，加之你发上沾着不少梨树叶，所以多瞧了你这狼狈样一会儿。”

　　他闻言却并未恼，只是将头上挽发的那支竹节簪从发间抽了出来，霎时黑发如泼墨般倾泻而下，他将那支竹节簪放在手心里把玩，一边对我道：“小仙娥，我今日救你，你如何报答我？”

　　我将双手张开转向他道：“我身无分文可取，为仙来也无多大能耐，你倒是瞧着我能如何报答你？”

　　他目若秋水的眸子浅含一抹笑意，将我上下打量一番点点头道：“确无甚么特别之处，倒是可以予本仙当个贴身仙娥，端茶倒水也无需多大能耐……”

　　我没等他说完，一把将他手中的竹节簪子抢了过来，“转过去。”

　　他愣了一会儿，却还是依着我的话转过身去。我将头上插着的一柄桃木缠枝花梳取了下来，细细的替他梳理着有些糟乱的头发，又将他头上的梨叶一一挑去，才给他用竹节簪挽了一个总，余下的发整理的服服帖帖这才罢手。

　　“好了，你转过来。”

　　他听话的转将过来，这样一番梳理却让他显得正经了许多，丝毫不现方才慵懒不羁之态。我又从怀里掏了方帕子出来递予他，示意他擦擦脸上的黑印记，他擦了几次却总未擦对方向，急的我又将那帕子夺过来替他擦了几下。

　　一切收拾妥当，我问他：“这样算不算还你一个人情了？”

　　他抚了抚头发，勾了勾嘴角：“好别致的报恩法子。”

　　我冲他笑了笑，抬头方见羲和上神驾着车舆而来，天色已然蒙蒙发亮，我急忙道：“坏了坏了，今日就此别过，我必须得走了。”

　　说完一个转身就向若水堂中跃去，只生生的又摔了一跤，我扶着腰站起来回身对他呲牙咧嘴的摆了摆手，深一步浅一步的朝门口走去，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身至墙脚道：“我忘了……我的一件事物还在那边，可否劳烦仙友帮个小忙？”

　　他闻言便朝那头探望过去，似发现了什么，一挥手就见我那湿了吧唧的包裹抓在了他手上，我乐得直点头道：“就是此物，就是此物。”

　　他将那包裹拿在手上却并不急着还我，一甩白袍轻落在我身前，我伸着手只等他递予我，他勾起嘴角道：“我从不做亏本买卖，你告诉我你的名字，这事物我自然奉上，如若不然……”

　　我甚觉不妙，惶恐道：“不然怎样？”

　　“不然我便将此物交予此宫的主人——玉宸天尊，不晓得他见此作何感想？”他眉眼中似有一丝狡黠划过。

　　我干笑了几声：“好说，好说，小仙名曰寄芙，童叟无欺。”

　　“寄芙，寄芙……倒是个好名，这个给你。”

　　他得了此名，便将那包裹扔了给我，我得了包裹便风也似的奔向了听雪轩，再未回头。只有二傻子才会在被别人抓住把柄了还自报家门，心中不免笑了他两句，脚底生风似的溜回了听雪轩。

　　就在我正要关上听雪轩的大门之际，在转角处恍恍惚惚似瞥见一抹绛紫色的衣角晃过，我再次定睛看去时却再无任何动静，想来昨日一夜未寐，有些眼花了，遂急忙关了门躺在一方小榻上小憩了一会儿方才去了林姑姑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