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枕钗声碎》有渔

6、第五章

　　回到听雪轩本该立即将身上这套湿漉的衣裳换下，我却突然意识到我并没有随身带任何可以换洗的衣物。门外有个小仙娥已经在催促我，我记得床边的梨花木衣柜里倒是有许多衣裳，借来穿一天应该无甚问题吧。遂从中挑出一件百褶如意月裙换上，跟着小仙娥一同走至一处叫做不系河房的地方。

　　这不系河房委实是一妙处所在，且不说前堂石坡上植了果子松数棵，而是这不系河房真正的所在之地乃是这条不系河的河底，仙游河底，仰视莲花，此处建成必是耗费了不少仙力，越向前走越以幽阴深邃为奇，虽是河底，四周的灌木却依然滃滃翳翳，莲叶与灌木相互照映，甚是碧窈。再向里走，却又是一番大天地，先前的晦暗幽沉已然不再，只见天光四射，不禁豁然开朗起来。

　　此处庭院如栉，只一处却单单用花木灌丛辟出一块空地来，而紧挨着这片空地的凉亭上正坐着一个美艳无比的仙子，只是此番美艳却和昨夜的芷汀灵女大相径庭。细细打量，她的眼角眉梢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傲意，却又不是寄芙那般小家子气的傲慢可相比，是一种发自本身的威严。

　　她此刻正缓缓啜着茶思索着什么，并没有看见我朝她走了过来，小仙娥先我一步走了过去，行了一礼道：“文姑姑，清娥仙子已经到了。”

　　她衣上并未别仙绦，为了保险起见我便向她行了一个大礼，恭敬道：“姑姑纳福。”我抬起头来，见她瞧着我的眼神似带有一丝惊讶之色，我不由的有些纳闷，我虽无倾国倾城之貌但也无甚可怖之处，为何每个太和宫中的仙子见到我都露出一脸惊愕的表情。

　　令我更加奇怪的是，她脸上这抹惊讶却瞬间变为欣喜之色。她站起身来执起我的手，颇为激动道：“你……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我疑惑的摇了摇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道：“你是要教我习舞的姑姑。”

　　她听我如此回答，眼神逐渐透露出失望来。随后她缓缓放下我的手，表情又恢复了之前的冷艳，态度也和前一刻大相径庭，她转过身道：“我名阿文，乃是紫薇宫左夫人愈音上仙的贴身仙娥。”

　　“如此多谢文姑姑跑这一趟了。”天尊果然没骗我，居然真的请到了能授此舞的仙娥，而且还是愈音上仙身边的仙娥，连贴身仙娥都如此美艳不可方物，那愈音上仙便更加无法想象了。

　　文姑姑却冷哼了一声，轻蔑道：“玉宸天尊这番将我骗来，就为了让我瞧你这名不符其实的空皮囊吗，只是一个妄想着后位的小仙，你倒有能耐让玉宸这厮替你向我下请帖，而我竟然信了他，再次踏入了这太和宫中。”

　　我委实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觉得这人好生无理，难不成是天尊将她骗了来教我习舞？虽然搞不懂她为何如此气愤，但我却非她想的那般。虽然前日寄芙仙子拿着居所问题逼着我承认了我是妄想着后位，但此刻这文姑姑却对我无甚威胁，大不了便不教我这支舞了，我也可以乐的清闲自在。

　　想到这层，我便没好气的问道：“既然姑姑不想教，那又何必为难自己，为何不禀明了天尊圣上辞了此事。对了，素闻紫薇夫人一舞倾尽天下，姑姑虽为其贴身仙娥，不教我的缘由莫非是并未必得这舞中真意？”

　　“好一张利嘴。”她挑眉看了我一眼，似没有想到我会如此回话，她抿了一口茶水又道：“我本不想教你，可如今我又改主意了。一来是我着实欠玉宸天尊一个人情，二来，若是我不教你，恐被你这一介下仙瞧不起。”

　　说完她一挥广袖，桌上便多出两床七弦琴来，她对我道：“想要学会这舞中的韵味，其一就是要熟悉这配曲中的每一个字调，这一套《楚谡》共三千多个减字，所以这套减字谱你须先背熟了。”

　　我一听要背这背那，不由有些烦闷，遂没有伸手去接她递来的谱子，我闷闷道：“非背不可？”

　　她斜了我一眼，不屑道：“你没得选，若你不背，我也不便往下教。”

　　我只得无奈的从她手里接过谱子，又听她道：“紫薇仙上《楚谡》一舞全由这七弦琴伴奏，一段音便有一套舞姿，而这一套舞姿里又有百种变化，若你不认真些，想必学上百年也是学不成的。”

　　百年！？听到这句话，我立即正襟危坐道：“姑姑请授课。”

　　文姑姑这才点了点头道：“这才有点像求教的样子。”

　　于是乎，在这两个时辰里，文姑姑将这曲子完完整整的弹奏了几遍，只先叫我先记了个大概，然后又将几个简单的琴上指法教给了我。许是她的一番百年之论说的颇为有震慑力，我此番学起来也算是认真，她只教一遍我便能心领神会。

　　一转眼已是未时，一旁的小仙娥也已然提醒了我几次，文姑姑将手轻轻搁在琴弦上，琴音戛然而止，她道：“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我见你倒是对乐理颇有天赋，将这桌上的琴携一床好生练习吧，明日同一时辰还在此相会。”

　　虽然先前是与这姑姑有些不快，但她似乎并没有和我计较，我有些赧然，想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朝这姑姑行了三礼道：“姑姑，先前是我无礼了。”

　　她正擦拭着琴弦，听见我这话也不过瞧了我一眼，一脸不在乎道：“别急着往自己脸上贴金，这才是第一天，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你先坚持下来再和我论这些虚礼也不迟。”

　　我见她并不瞧我，只专心的拨弦调琴，便道了谢携了琴离开了不系河房。

　　想着已经是未时，我也懒得再兜一个大圈子回听雪轩一趟，直接向着太和殿的方向走去。到了太和殿殿前，隔得老远便见芷汀灵女踌躇不安的站在大殿门口，只见她的右手时而举起时而放下，好似想敲门又并不敢敲门。

　　我并不晓得她到底有什么打算，只欣喜此处又见绝世佳人，下意识的大声唤道：“芷汀灵女，你也来寻天尊啊？”

　　她似被我这一声吆喝吓了一跳，我见她瞧我的脸色有些不大好，又想起那夜我搅黄了她与天尊幽会一事，遂闭了嘴，没有继续搭话下去。只见她低头拽紧了一件事物，我顺着她的手向下望去，她手上正提着一个银里花梨木雕花食盒。

　　虽说神仙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但是这并不妨碍九重天上有个把神仙偶有兴致，烧几个人间小菜来佐以美酒对月嗟叹一番。想来天尊对这人间乐事倒是知晓不少，区区这太和宫中就净占了美食、美酒、美人、美景这‘四美’，看来若是论这天上孰凡心最重，定当是太和宫北方玄上玉宸天尊是也。

　　正当我心中生出许多浮想之时，乐生已然站在太和殿门前，他先一本正经的和芷汀灵女行了礼，之后便面带憨笑着看着我，似有和我打招呼的意思，我因抱着琴，只微微向他点了点头道：“乐生大人，下仙还算准时吧。”

　　我的话刚落音，芷汀灵女倒有些疑惑的望了我一眼，只对乐生道：“奴今日摘了天尊竹园中的好些竹笋，遂做了这一道‘千帆过’请天尊品鉴，不知天尊此时可有闲暇？”

　　乐生听完做了一番沉吟，也颇有深意的瞧了我一眼，我顿时心领神会道：“既然灵女姐姐有事寻尊上，那我也不便叨扰。”遂又向乐生道：“只有劳烦乐生大人通传一声，将下仙的事先放一放也无妨，下仙先告退了。”

　　做了一回灯笼算是我时运不好，再做第二回灯笼我可就该天打五雷轰了，我识相的朝芷汀灵女大度的摆摆手，心中十分欢喜的准备大步流星的折回听雪轩睡个回笼觉，哪知我刚迈出没几步，就看见天尊正倚在太和殿侧门的垂花门处看着我，我本想装作没瞧见从另一个门打道回府，但他的眼神像是施了滞止咒似的，盯得我逐渐迈不开步伐。

　　半响，天尊终于发话，“还未开始正式修习，就准备偷懒了吗？”

　　我打了个寒颤，稳了稳自己的声音，满脸堆笑道：“天尊这不是有客人吗，下仙再叨扰岂不是太不合礼数？”

　　天尊勾了勾嘴角道：“很好，想来近日里你对礼法颇有研究，没想到学的还如此透彻，真是孺子可教也。”

　　听见天尊这一番话我不禁有些自得，虽然说我法术尚浅，但是这些礼法之类的虚物，我还是深受月老儿的教诲不敢违背，遂高兴道：“天尊过奖，这是下仙本应该懂得的。”

　　语毕，我见天尊的嘴角勾的越发厉害，可眼神里却感受不出丝毫的笑意，他站直了身掸了掸衣服，忽道：“既然如此，今日掌灯时分就来默写这九九八十一条仙规吧。”

　　九九八十一条仙规！我只觉脚下有些虚软，想着此刻倒地装作晕倒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打定了主意的我正准备矮身倒下，可天尊这厮不知何时已经欺身过来将我一把拉住，淡然一笑道：“既如此疲乏，不如去我殿里一坐。”不容我置喙，他便扯住我的广袖向太和殿中走去。

　　我看着一旁的芷汀灵女双眼一直聚焦在天尊扯我袖子的手上，她的脸色也较方才煞白了许多。都说美人眸如秋水，原来这也是有据可考的，我瞧见灵女的眸子里凝结了一汪泪水，这一双横波目中岂不是秋水一般。又想我今次是第二次坏了他两个的好事，实在是枉对香火琳宫的名声，月老儿要知道我出门在外处处毁人姻缘，还不得被我气死。

　　思及此处，我下意识反手扯住天尊的袖口诚恳道：“尊……尊上，在处罚下仙之前，尊上还是先品鉴一下芷汀灵女的菜肴吧，若尊上为了处罚下仙而错过了一道绝世佳肴，这不仅伤了灵女的一片诚心，就连下仙在余生里都会感到深深的自责。”

　　待我说完，天尊果真停下了脚步道：“那就一并进去吧。”

　　我笑着看向芷汀灵女，此刻她虽收敛了泪水氤氲之意，但是眉峰仍紧蹙，她小声与天尊道了谢，提了食盒进了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