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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夫唱妇随(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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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谢之遥先醒,手下一团绵软,他不自觉地揉了一把才意识到那是什么,脸登时涨的通红,他也不算完全的愣头青,但家教严谨,他也不乐意多沾染麻烦事儿,昨夜勉强算得上是头一遭。年轻气盛,到底有些回味。起初是云漾疼,他也疼,只一会儿又过分舒服了,他一时沉溺其中,忘乎所以,也忘了问一声妻子是否也好受了一些。现下想来,实在是有些失礼——可见情事误人,古人同夫子都不曾骗他。但那样的欢愉,古往今来也实在没几个人扛得住。
只是这份欢愉到底有没有感染到另一个人,他也没什么自信。昨夜他似乎有些毛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谢祁氏自然是早安排了人给他开荤,但他没敢到最后一步——谢方在得谢之遥前便有一庶子,早年还因为这个丢过国子监的官儿,虽然现在因为他的才学、名声、地位,别人不常提起,但当年他和钱振轲论道之时,钱氏门生可没少拿这事来说他德行有亏。原本想着该懂的也懂了,也差不了多少,不过似乎他过于自信了。
他脑袋里千回百转了一阵儿,云漾装睡也装不下去了,她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一桩无奈的婚事会发展成这样,但既然已经发生了,再装作什么事都没有也怪累的,于是算算时辰睁开了眼睛,裹着被子坐起来,在谢之遥讶异的目光里捞到中衣披上,招呼艳子进来帮着更衣洗漱。
艳子一晚上没睡,扑了一层厚粉也没遮住倦容,好赖还记着大小姐的发式得和未嫁时不同,挽了个发髻,惦记着她今儿个要给婆婆敬茶,插了枝海棠凤尾钗,五只凤尾雕镂精细,当中一颗大珠引出凤头和流苏,一步一摇,极是雍容。云漾却只一皱眉:“怎么把这支拿出来了。”自己动手摘了,摘得急了,还险些弄散了梳好的发髻。艳子脸色一白,要说什么,见云漾已经要去掰那发钗,连忙又翻她的首饰盒来,在一堆玉石首饰里头找出一支团凤坠金簪给她戴上了。
谢之遥在一边觉得有趣,远远瞥了一眼,那支被云漾嫌弃的凤尾钗精致华贵得晃眼,当中的大珠水色极好,只是也眼熟得很——祁贵妃也有一个,还是皇上初登基那年的贡物,拢共就那么几颗,陛下赐了一颗到长乐宫里,当时还叫皇后都说了几句酸话,祁贵妃爱不释手,连打个孔串起来都舍不得,只好放在檀木盒子里头不时拿出来赏玩,可见珍贵。这样的物什,云漾竟也有,还做成了钗子?
谢之遥眼珠子转了转,算了算年份,却是想起一个人来。
云映霄之妻、他的丈母娘温卿意,出身晋阳温家,幼习武,十二岁时,被选入皇城十三近卫中的和桥卫,负责后宫巡视、皇妃安全。因认真尽责,武艺不凡,到她因出嫁而辞官前,已然升到了近卫长,正四品,不算低了——梁国虽然允许女子入仕,但真的从军入伍、踏踏实实地谋得官位而非博人眼球的,也就温卿意一个。算算年月,温卿意策马长安的那几年,梁复也不过从太子熬成了新君,正是青春少年。
也难怪。云家老小被冤入狱之时,温卿意不堪受辱,杀出一条血路到了御前,自杀身亡,其状虽然惨烈,然而重伤朝廷命官、惊动御驾,却是滔天大罪。但梁复非但没有处置她的子女,反倒革了刑部侍郎的职——他为了逼供,给云家众人动了私刑,几番凌辱,甚至挑了云放的脚筋,废了他半身的武艺。
如果真如他所想,这样的关照才说得通。
他愣神的这么一会儿,云漾已经手脚麻利地梳洗完,歪着头等他领路去给公婆敬酒。眉目如画,当真佳人。他于是不自觉地笑了起来。何必担心岳父头顶上的颜色?他娶这么一门妻子,只是为了她身后的助力,如果当真如他所想,那简直又可以少爬好几层阶梯。
岂不妙哉。
谢家人口不少,关系却复杂。谢方有一妻三妾,却只有一嫡一庶两个儿子,唯一的庶女已然远嫁,不常回门。庶子谢之繁为宋氏所出,比谢之遥还要年长两岁,娶的是松阳县令的女儿严氏,前几年考举人未能如愿,前年那届,又因谢方主考,他得避嫌错过了,蹉跎了几年,谢家这样的门第,弟弟又是当世难出的奇才,对比得他整个人蔫蔫的,甚至显出几分木讷来。
其实真论起来,宋氏虽出身低微,运气却极好,自己诞下文远侯的长子不谈,她有个嫡亲的妹妹,本是李淑妃宫里头一个不起眼的梳头丫头,竟被皇上酒后临幸了,偏偏一击得中,诞下一个龙子来。虽说皇上不缺龙子龙孙,她妹妹也不过封了个才人,一年到头都见不着皇帝的面儿,但到底也算是皇子的生母,连带着她那酒鬼老爹都受了赏翻了身。但这对宋氏母子在谢家的地位并无作用,且不谈宋才人根本和待在冷宫里没什么区别,便是她能得皇帝的宠幸,祁家是什么身份?谢祁氏虽然病弱,却并无面上那么和软,面上滴水不漏,私下冷言冷语却也没少过。她儿子又出息,对比得谢之繁处境越发艰难。
如今席上也尴尬。谢之繁虽未长兄,却是庶子,云漾该不该向严氏行礼,也是由得她乐意了。
严氏出身小门小户,却也是父母娇养大的,一朝入了侯门,才发现那些个期待都做不得数。主母倒未曾苛刻过他们小夫妻的吃穿用度,但家里下人的言行、出外应酬的尴尬却是在时时提点着她夫君同小叔的差距。如今小叔也娶了妻室,虽说似乎不大合心意,但忠勇将军府是什么门第?谢方纵有不满,也不过是因为文武殊途,云姑娘从不出外见人、有传言说她性子古怪罢了,对那赫赫云家,还真没什么好挑剔的。婚事刚定下来的时候,宋氏为了奉承主母,也跟着附和了两句,谢祁氏倒没说什么,然而那个眼神,却让不小心瞥到的严氏臊得回屋里哭了几宿。
这个世道实在是不大公平。
谢家担忧了许久的云漾的礼数问题倒是出乎意料地没出什么状况。
武家的确不如那些书香名门重视规矩,然而说到尊师敬长,这些人当年拜师习武,给师傅磕头时一个赛一个的响。云漾虽然不常出来交际,总有人担忧她脾气古怪,但真论起来,还真没什么好挑剔的。谢祁氏接过媳妇茶,脸色更加见缓,提醒了她几句日后要同谢之遥好好相处,又小心地提点了几个谢家的规矩,见云漾并未流露出不满,也松了一口气,唤嬷嬷把早已备好的改口礼端出来。
云漾带来的几个陪嫁丫鬟倒也算端庄知礼,帮着姑奶奶收下来,说话也算伶俐,只是年纪普遍要大些,一看就知道云漾是不打算拿自己的陪嫁给谢之遥当通房了。不过她出身如此,谢祁氏也没指望儿媳妇是个三从四德的,只盼日后儿子若是纳了妾室,儿媳就算关起门来闹翻天,别到外头去丢面儿,也就够了。
等跪过了父母,谢之遥笑着把云漾拉到一边来,指着谢之繁同严氏道:“这是繁哥同大嫂子,他们住在咱们东边,大嫂子闲下来的时候,你可以去找她玩。”
云漾神色不变,没有蔑视也没有欣喜,只是再平淡不过地“哦”了一声,然后跟着叫了一声:“大嫂。”
严氏有些尴尬,谢祁氏给儿媳妇的礼贵重又精巧,但没有人告诉她需要给弟妹准备见面礼,就算有人告诉过她,严家小门小户的,她的嫁妆也不够谢家这样“简单”的交际。好在云漾也没表现得多热络,叫过一声,便和谢之遥一起立到了一边去。
云家家底子厚实,云漾是唯一的女儿,云放对于幼妹一向大方,云映霄没能赶回来,也多有弥补之意,是以她出嫁之时当真是十里红妆,险些越过了去年完婚的嘉琪郡主,好在最后及时停下了,但也够叫人刮目相看。艳子领着几个姐妹,花了一个下午,把半个谢府打点了一番。回来的时候,正看见云漾褪去鞋袜,捧着一本书,半躺在床沿上看。
“小姐又躺着,这样对眼睛不好。”她习以为常地埋怨了一句,却也知道云漾压根不会听自己的,只好找了两个垫子塞到她背后去,好歹让她坐起来点。
云漾翻过一页书去,随口道:“其实你也不必去讨好东院的。”
艳子一惊:“怎么了?”
“谢之遥明年的科考像是要去掺和的样子,不管结果怎么样,东院肯定是不会太喜欢我的。”云漾从书后头露出两只眼睛来,似笑非笑地对艳子道,“别白费力气了。”
她大咧咧地直呼夫君名讳时,谢之遥正进门来,闻言倚着门笑嘻嘻地看过来,艳子登时手忙脚乱地给云漾使眼色,示意她把鞋袜穿好或者换个别那么懒散的姿势,但云漾像是没看见似的,只疑惑地扫了一眼谢之遥。
“你在看什么?哦,《话石桥》。”谢之遥不紧不慢地,“这书看到第三百章也就够了,卓锦章写这个就是为了能有口饭吃,他现在入赘去了姑苏吴家,早就封了笔了,之后的都是书商找人代笔续的,跟他写的不能比,也没什么意思。”
云漾翻过来看看扉页,倒也没失望——代笔的文笔纵然不如前头,也比她好太多了,打发时间的玩意儿,看什么都差不多。
“你怎么知道我明年打算下场?”谢之遥自认没有四处嚷嚷的习惯,也才刚知会了父母,还真没弄明白新婚妻子是从何处打探来的。
“否则你何必读钱振轲的文集。”云漾早上觉得无趣,谢之遥提议可以去他书房里挑些书来打发时辰——他涉猎广泛,书房里多得是闲书杂集,甚至有基本武功秘籍,够云漾消磨一会儿了,是以她看到他案上有钱振轲的文集,也不稀奇。
东山四儒之中,如果真要找出一个来做科举主考,那最合适的人选当然是谢方,他地位超然,与皇家关系密切,手上却无实权,不归属任何一个派系。其余三人,钱振轲脾气暴躁,性格古怪,曾生出不少事端。而李晋乘是太子少傅,他若为主考,势必影响几个皇子之间微妙的平衡,林举锋便更不成了——他曾当过一年的帝师,若是当了学子的座师,岂不是乱了辈分。
谢方和钱振轲是当世最德高望重又学问出众的大儒,然而却常有意见不合的时候,钱派和谢派的隔江论道,汇集天下文人墨客,也算本朝的一段佳话。谢之遥看钱振轲的文集,的确是有些稀奇的。他书房里那些奇奇怪怪的书籍恰恰说明了他对四书五经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兴趣,突然转性,只能说明,他有意下场了。
她猜的没错,谢之遥的确正有此意。他并不愿这个时节涉足官场,然而谢祁氏的身体却已经一日不如一日,御医来了几次,都说只能拖着。谢祁氏嘴上不说,心里是盼着他能考个功名的,算来算去,明年的确是最好的时节,中了也能告慰母亲。
谢方上次做主考时,谢之繁为了避嫌回避了三年,而轮到弟弟要下场了,做父亲的却主动避开了主考之位,这其中的待遇,未免有差,谢之繁心里生怨,简直再合理不过。
“夫人当真冰雪聪明。”他真心实意地奉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