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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洞房花烛(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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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之遥不是没听过那些传言,如今京里人人皆知,谢郎并不欲娶云家女,只是当日路见不平,而后又骑虎难下,有的风言风语里头还捎带上了嘉仪郡主,最后不得不由谢祁氏出面解决了。平心而论,这的确是谢之遥愿意看到的局面,否则,兵权在握、功勋累累的云家之女,嫁进五代列侯、在朝在野都颇有名望的谢家,任何一个君王都会提防着他们的强强联合。然而哪怕是他有意造成了如今的舆论,也不代表他对接下来的事情游刃有余。
今日他去接亲的时候便看得出来,云家对这门亲事并不算热络。排场风头当然也对得起皇上赐婚的荣耀,但是云家几个兄弟的脸色骗不得人。云放为官多年,尚维持着场面客套,但其他几个人简直要把不悦挂在脸上。云姑娘的盖头太过严实,他并不曾看到自己妻子的脸色,但在这沸沸腾腾的议论声里头踏上花轿,想来也不容易高兴。
然而好容易把这么一门亲事娶下了,他才正要大施拳脚,总不能让人就那么溜了去。
见他面露难色,崔怡景自作聪明地露出了明白的神色,敲了敲他的肩膀:“事既已成,贤弟也无需多想,且先顾着眼下,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莫要辜负了良辰美景,如玉佳人才好。”
他苦笑道:“在下省得。”
自己做了亏心事,也不大敢面对云漾。他倒是想一醉解千愁,不过就算把今儿个应付过去了,日后还是要朝夕相处,他还仰仗着云家替他成事呢。想了想,在一群人的起哄声里头收拾了思绪,往新房里头去了。
云漾并不曾如其他人想象中的那些将门虎女一样,连丫鬟侍女都执刀侍立、训练有素,她拢共带来丫鬟数十人,年纪都比她要大上几岁,个个温声细语,一个个提前了几十年成了老妈子一样,见了他进来,也不见挪揄或愤怒,只笑着提醒了一声云漾,便自己退出去了。
烛影重重,佳人独坐灯下,安静得像一幅无声无息的画卷。他先是注意到云漾的手——那显然不是只会深闺绣花的弱质淑女的手,手指细长,骨节分明,十根手指间都有薄薄的茧,但这并不妨碍这双手的漂亮精致,连着袖口露出的一截皓腕,白得亮眼。
太安静了。
谢之遥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打破了室内的平静:“夫人见谅,谢某莽撞了。”然后伸手取过托盘上的金秤,挑起了又长又厚的红盖头。
红布下的面孔并不陌生——即便比武招亲那天没有机会看分明,定亲的时候,也早有皇家的画师仔细描摹了云家姑娘的芳容送来了谢家。云漾生了一张不够精致但绝对夺目的面庞,淡漠的表情同比武招亲当日倒是一样的。只是今日的妆更浓更盛,只是一片赤色并未能柔化她的气质,烛光之下,脂粉红唇竟活生生地显出了一份肃杀之意来。
谢之遥低头轻笑了一声。以他原先的计划,哪怕云家女儿是个无盐女,他也得硬着头皮娶了,如今看来,倒是他赚了不少。
云漾抬起眼珠子看了他一眼,然后不解地看着他的笑颜。
“夫人累了一天了,先去洗漱罢。”谢之遥说着伸手去握她的手,却被猛地一躲,半是错愕地看着她宽广的袖口里滚出两个果子来,然后她装作无事般在衣摆蹭了蹭手。
“是我考虑不周到。”谢之遥也是头一回成婚,看上去再沉稳,实际上也是一头雾水的,倒确实是忽略了他在外头喝酒应酬的时候,云漾就待在新房内动也不能动,哪儿也不能去。
“我叫人送吃的进来。”他笑着摸了摸云漾的头,轻声道,“天也怪热的,你头上身上衣裳首饰又厚又重的,唤人进来伺候着换身便利衣裳罢。”——实在因为自己疲惫不堪,身上积了一天的汗,酒味还有各种宾客身上的味儿熏得难受,迫切想着沐浴洗漱,又不愿意妻子尴尬,且心里存着邪火,于是一直安排着她去更衣。
然而正值妙龄的女子,头顶温软细腻,他触手所及,心生绮念,往喉咙口咽了口水,才出去叫人。
他自己屋子里用的顺手的丫鬟也没两个,还是云家陪嫁的一个叫艳子的大丫头进来,领着两个人给云漾梳头换衣裳,他也命人摆一桌清食小点,自去褪下一身华裳,简单擦洗了一番。
艳子觉着奇怪,悄悄对云漾道:“姑爷屋里瞧着很干净,少爷像是担心错了。”这个年纪的贵公子谁屋里头没几个人?谢之遥身为天子门生,功勋之后,出了名的风流才子,屋里头也没放两个开荤的丫头,叫她意外之余,也有些不解大小姐出嫁前,几个少爷的长吁短叹。其他三个少爷也罢了,云映霄常年不在家,云家一向是云放打点,他可从来不是任性耍脾气的人,连他都认定了谢之遥不会是云漾的良配,艳子当然也跟着提了一把心,如今一见,却不觉得姑爷是豺狼虎豹。
“干净不干净的,反正也不归我管。”云漾看得开。她小时候并没有很喜欢念书,先生不在了,便爱干些不费脑子的事,她家里管教得也奇怪,其他家里头视为洪水猛兽样的、讲些男欢女爱的本子,她看了也没人说她。那些书里头,有太多像谢之遥这样的情根深种却又无可奈何的公子哥儿,无一不是心中念着心上人,纵然有再多的利诱也得守身如玉着,她虽然不是很乐意当这个故事里头那个最可怜但是最容易被遗忘、根本不会被同情的那个,但还是有些担心,万一谢之遥这么个当世闻名的才子过两年写出个缠绵悱恻的文章来纪念旧情,要是流芳百世了,她也该蒙着脸自认倒霉了。
艳子是百般不得其解,然而也没她多话的余地。大小姐对下人一向不如大少爷严厉,但那份淡漠疏离却比大少夫人更胜一筹,她在云家下人里头也算是有面儿的了,但是敢在大少爷训人的时候替小丫头们说两句话,却不大敢跟大小姐谈谈心。
谢之遥把自己收拾妥当了,方才来问云漾。习武之人动作一惯利索,不过下人热两道小菜的功夫,云漾已经洗漱了一回,正拎着湿漉漉的头发让艳子给她擦干净,雪白的中衣外只披了件薄衫,她正在最好的年纪,身段窈窕且玲珑,皮肤嫩得能滴下水来,若是脸上含羞带怯,或是多添几分笑意,任是谁都得感叹一句春色正好,然则那张脸清冷无波,生生地切断了旖旎。
“多谢。”云漾坐下来,终于吃上了今日的第一口热饭,踌躇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称呼给谢之遥,也只能不点名带姓地道了个谢。
“你我既已成亲,无需如此客套。”谢之遥倒颇是欣喜她这种不近不远的态度——他因为自己的目的迎娶云漾,其中不乏利用的心思,虽然日后与云家想是利益一致,但对于云漾,到底有几分愧疚。他自然会尽自己所能给云漾一个相对不那么委屈的环境,正妻的体面、家宅的安宁、丈夫该给的温柔体贴,他自然都不会吝啬。但人家若是不稀罕,他还是对不住这姑娘。
云漾微微皱眉地看着谢之遥自然又热络地亲自替她布菜,有些不解,本想说声“你不必如此”,还是吞了下去,沉默地吃了几口饭果腹。
夜色不早,谢之遥把被褥上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都掠到了一边,轻声地吩咐丫鬟们留两盏蜡烛。
云漾强作镇定地坐在床沿上,情不自禁地伸手磨自己的衣角,真丝摩擦起来的手感有种光滑的舒爽,让她缓解了一丝不自在。
按照她的预想,今天应该就这么结束,谢之遥继续做他怀念旧人的多情公子,而她按着哥哥的吩咐,先在谢家住着,不要顶撞谢家长辈,安安分分地等到云映霄回来做主——虽然她不觉得就算和离了,她下一段婚姻能多如意,但既然哥哥都这般热切,她也不好太扫兴。
是以当谢之遥抱过来的时候,她惊慌失措地几乎忘记了挣扎。
仅留的两盏烛灯射进了帘子,照出谢之遥那张带着自然得理所应当的表情的脸。
他本来也理直气壮。
像是再暗的烛火也遮不住他的目光灼灼似的,云漾麻木地想,所谓的剑眉星眸,是不是就是这样。律动间他的乌发散开,垂落在枕上,和她的头发渐渐堆到了一起,不分彼此。
宛若结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