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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如歌的行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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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佩斯城一连下了半个月的大雨,以至于教堂的采购曾一度中断,助祭们天天啃着干酪过日子。
这一晚,教区神父奥兰多忧心忡忡地坐在蜡烛前,他苍白的面庞上愁眉紧锁,在心中默默祈求上帝怜悯他的子民们。
上帝回答他的是一声巨响——助祭们慌张地出门去查看,奥兰多紧张地侧耳倾听他们的说话声。
“上帝保佑,神父,狂风刮断了门前的一棵树,没有人被砸伤……”
奥兰多仍然不能放心,他拿起蜡烛出门查看。浑身湿透的助祭们劝阻他:“神父,外面的雨太大,会把蜡烛浇灭的……”他们看到神父的坚持,只好摇着头,递给他一只油灯,告诉他,被刮断的大树就横在教堂的东面。
奥兰多道谢着走出门去,此时四下只剩雨声和风声,还有树叶被狂风撕碎的哀嚎声。神父小心翼翼地走着,油灯的光芒闪烁了几下,终于在大雨中熄灭了。忽然,奥兰多那颗敏感的心灵仿佛感受到了上帝的悲悯。
他闻到了风中淡淡的血腥味,于是艰难地挪步过去。
一小时后,浑身湿透的神父摸到了一只冰冷的手。
“杀了我……请杀了我……”幸存者鼓起最后一丝力气这般向神父恳求。
***
奥兰多没有同其他人提起他曾救起过一个青年,并把他藏在自己的房间里。
这位美丽的金发青年右胸上有一处严重的剑伤,浑身滚烫,意识模糊,那双蔚蓝色的眼睛已经被一层灰霾覆盖,昭示着他的生命之烛已经摇摇欲坠。
神父没有放弃他,依然为他包扎伤口,用冰块替他降温,握着他的手替他向上帝祈祷——就连那只奥兰多出于好心喂养的黑猫朱迪,也义务地把自己团成一团,盘踞在青年的肚子上为他取暖。
金发青年的重伤在神父的精心照料下神奇地好转,然而更神奇地是,在这之后不久,堪佩斯城的大雨也终于停了。
雨过天晴,阳光将温暖赐给上帝的子民。
金发青年已经能下床四处转一转了,叫做朱迪的黑猫对他已经很熟络,就蹲在他手指边上,冲他“咪咪咪咪”地叫唤。
青年从自己的早餐里拿出一块干酪作为朱迪的奖励,阳光下的蔚蓝眼珠美丽得像是最深处的湖水。但在奥兰多走进来的时候,那含情脉脉的眼珠却骤然变色。
“你应该杀了我的。”
“没有人是不配活着的。”神父回答。
金发青年眨了眨眼,“是吗?那我大概就是一个意外吧。”
“在上帝眼中没有意外。”奥兰多放下托盘。
金发青年无所谓地走过来,凑近神父,嘲弄一笑,“我有点明白了,神父阁下大约根本就不懂得如何杀人吧。”
奥兰多没有理会他的无礼,“告诉我你的名字。”
金发青年说:“我是个本该死去的人。”
“我仅是询问一个名字。”神父坚持。
青年扭过头去,“好吧,阿兰,我的名字。”
***
“神父,瑟兰希尔殿下最近很不高兴,堪佩斯城的卫队们正在遵照王子殿下的命令秘密搜捕一个叫做阿兰的金发青年……”助祭克里埃尔悄悄地对奥兰多说。
奥兰多面无表情地询问道:“殿下是因为什么要追捕这个人?”
“大家都说,阿兰偷走了殿下的一样心爱之物……殿下勃然大怒,可是除了殿下以外,没有人知道阿兰的样子。”
奥兰多微微呼出一口气,“那要如何追捕?”
克里埃尔的语气略显奇怪,“因为殿下说,‘他根本不会逃,说不定他还会求你们杀了他,因为他宁愿死,也不愿再一次落在我手上,可是,他除了我身边,好像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容身。’我想,依照殿下的意思,阿兰或许是他曾经身边的一位情人。”
奥兰多锐利的眼神直射克里埃尔,“助祭阁下——与其关注这些毫无用处的王族八卦,倒不如多将注意力放在教区事务上。”
克里埃尔擦着额头冷汗,“是的,神父。”而后忙不迭地赶往教堂了。
奥兰多缓缓地摩挲着手上的戒指——当他沉浸于思考时就常常这么干。
瑟兰希尔殿下是一位任性而无情的王子,身边的秘密情人换过一拨又一拨,据说每一任情人离开时都曾带走过他的一样“心爱之物”,从而令王子殿下“伤心欲绝”。
金发青年身上的伤口和脸上死灰般的表情大略已足够说明一切,神父厌恶王子殿下的杀戮,决心等待到王子殿下的“热情”消退之时。
***
阿兰一直百无聊赖地居住在神父的房间,白天同黑猫嬉戏,夜晚陪伴神父安眠。奥兰多是位无聊得不能再无聊的神父,起居规律,吃穿简单,最重要的一点,绝不多话。
阿兰常常在一旁观察他阅读圣经,那一个个艰涩的希伯来文,在神父修长的手指下,仿佛合着优雅灵动的乐章起舞。
“神父——”阿兰凝视着晃动的烛光,向坐在小木桌旁的神父发问,“在你的心里就没有欲望吗?有没有哪怕一秒钟,你质疑过仁慈的上帝,心中充斥着混乱无序的无名欲求?”
神父答道:“每一分每一秒。我质疑上帝而后又被上帝质疑,我的心被欲望填满而后这些欲望又被信仰一扫而空。”
“呵——”阿兰冷笑着,“那不是,我说得是——那种邪恶的念头,无法遏制地疯长,像全身披满荆棘……”
“没有人是无罪的。”神父的目光离开圣经,关切地注视着金发青年“你需要尝试吗?你知道你可以向我告解,我将无条件为你保守秘密。”
“啊……神父……要知道我并没有什么秘密……”阿兰走近奥兰多,慢慢垂下头,目光与他相汇,金色的长发和神父的褐色头发缠在一起。
奥兰多抬起颜色清澈的眼睛——阿兰在里面看见了对自己的同情,真令人厌恶。
阿兰曾见过无数双注视自己的眼睛,那里面有贪婪有渴慕有畏惧有轻蔑,唯独没有同情!
“神父,我不需要这个。我需要的是一把刀,一柄剑,用来终结我的生命,解脱我的痛苦。而我的痛苦——它们无法对任何人言说,唯一适合的场合也许是末日审判。我不知道,也许根本就没有末日审判呢。”
“瑟兰希尔殿下有过许多任情人,他很快便不会在意。这一切并不值得你放弃生命。”神父温和地劝说。
阿兰愣住了,他嘲弄的表情在脸上凝固了三秒,而后笑得乐不可支,“……神父……你可真是……你以为什么?你自以为了解了什么?除了擅长的弥撒和告解以外你对这世界的大多数面目都毫无了解。”
“你知道你可以让我了解,阿兰。”神父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