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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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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斜垂,晚风似是要掀起金色的纱幔,吹皱了塘中止水。
是君生下了学堂的时间了吧。我坐下,开始弹奏起《江儿水》,烂熟于心的江儿水,连梦里都会幽幽吟唱的江儿水。
风儿轻轻的吹吧,将我的琴声送过竹林,送过小径,送过矮矮篱笆后的蚕丝纱帐,越过窗口,飘入书房,一直送入他的耳中。
我不记得弹了几时。在江儿水的旋律中,时间总是很轻易的流逝,这七年间我便是浑浑噩噩数年如一日的过。
忽而有歌声低低的在我身后回旋。他是何时来的?竟如此的悄无声息,便站在了离我如此之近的距离。昔年也是如此,轻易间走进我的心里,当我觉察的时候,总是太晚。
他纤细的歌声比七年前更加动人,与我的琴声一起,随着晚风漾在水面,轻轻的落下,涟漪不惊,便又浮起飞旋。蜂鸟飞回来了,怕是他的歌声连它们都能打动,甚至挽留了夕阳的步履。
那一晚,霞光漫漫,他被渡上了金色的光晕,向着我微笑。他清澈的瞳孔中,盛满了我。
仿佛漫长的没有尽头,又似飞快的来不及落脚,终究还是一曲终了。
“你是青漓?”他说,虽是疑问,语气却坚定。
他眼神中小心掩饰的激赏与惊艳被我一一收入心底。我微微颔首,浅浅一笑,练习过无数次的,倾倒众生的笑。瞳孔深处的妖魔们皆跑出来了吧,我再不要当那个纯情却毫无存在感的女子,而君生,是我的妖魔们唯一要纠缠的人。
那一夜,我抚琴,他浅唱。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终有一席之地可与他齐平,数年来苦练的琴技终于可以派上用场。在寒凉迷离的清白月色下,我们的音律比翼双飞,那是梅若一生都无法触及的领域,只属于我和他,只有我和他。
在梅若的及笄之宴上,他拉着我的手出现,瞬间便挽来无数诧异的目光。
梅若望着我,眼神中有着强自镇定的惊惶,所有人都不明就里,甚至连我是谁都不清楚。
君生只是一笑,拉着我在主席坐下,梅若在他的右方。
“君生哥哥,她是谁?”梅若迟疑的问出口,不愧是大家闺秀,言语平静而温和,她的尊严不允许她泄漏一丝不满。
“青漓妹妹。”他转过头来,与我相视一笑。他始终握着我的手,没有松开。
“君生!”姑母忽而开口,眉宇间有种暗示的警告。她转首看向姑父,露出敷衍而牵强的笑容。
“爹,娘,虽然在此处提及略有些不合时宜,但孩儿又觉得非得禀告不可。”君生忽而拉着我的手站起。
我不知他要说些什么,不禁有些惴惴。
他淡淡的一扫众人,继而微笑的看向姑父,他的笑容在我的余光中显得那般冷漠,竟隐隐有些挑衅的味道。他说:“孩儿要与青漓妹妹订亲。”
一霎那,喧闹的厅堂在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中万籁俱寂。所有的视线如同炙烤的利刃,向我们凌厉射来。我也震惊的抬起头。这不是我描写的剧本,不是我意料的发展。
他是梅若的,我自始至终都知道。我也有绝不比梅若差上分毫的高傲自信,然而,我毕竟配不上他。我是寄居在他家的遭人白眼的穷亲戚,梅若却有个只手遮天的爹爹。他们两家如若联手,半个天下都在囊中。
洛府上上下下,决不会有一人觉得我有资格于厅堂之上,站在君生的身旁。
他却向着我微笑。他的笑容一定让梅若感到了刺骨之痛,如同当年的我。在所有人的眼中,此时的他爱我恋我,满脸洋溢的都是宠溺着我的幸福。然而只有我看见了,他眼底的冷漠,冷的像是七年前的那个冬天,仿佛冻结了一切,碎裂了一切,让我的世界瞬间空白。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你和梅若自小就是订了亲的。”姑母焦急的看看他,又看看面色铁青的姑父。
姑父忽而拍案,震的整桌杯盘仿佛都轻轻跃起。他狠狠地瞪着君生,眼中布满血丝,面色震怒的可怖。
君生却不为所动,神色间依然从容自若,他说:“那是你们和舅父舅母的玩笑话,本做不得数。”
梅若忽然站起,她的身形晃了两晃,转身冲了出去。
“你这混帐!如果你要和梅若退亲,你就给我滚出去……”姑父的话没有说完,他便拉着我向门外走去。
身后传来一片非议之声,他没有回头亦不顾我,飞快的走着,他的手冰凉如斯,直渗入我的心底。
“为什么利用我?”我平静的问道,我们望着胭脂塘的池水,有垂柳在水面低回。
“我是喜欢你的。”他说,声音仍是那么的冷漠。欺我是个未见市面的女子么,连伪装都懒得施舍。
“我不要。”我冷冷的说。
君生的手缓缓的松开我的手,他诧异的回身看向我,青丝飞逸,白衣胜雪,无论何时,他都美的有若天人,而我却直到今日才发觉,他的情感也一如天人,淡漠而冰冷,不经意间便流露出残忍的决绝。
在这一瞬间,他才是真地在看着我,而并非宴席上莫名的做戏。
我无声的努力着,努力咽下我的疼痛和泪水,掩饰我的愤怒与绝望。我抬头望着他,笑,用尽全身的力气,笑的倾国倾城,笑的绝艳无双,要让他知道,他对我的伤害,是多么愚蠢又多么可惜的行为。
“君生,我不要做你的女人。只要当你看着我的时候,你的眼中只有我,那便足够。然而你在摧毁一切,你要毁了我,毁了梅若,毁了你自己。你根本没有喜欢过谁,我,或者梅若,都不过是你用来向姑爹宣战的手段而已,你,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私的男人。”我的声音清晰有力,字正腔圆,每一个字都烙印在我自己的心上,脑海中有一个声音不断的回响:青漓啊青漓,你多么的傻,竟然爱过这么冷酷无情的男人,竟仍然爱着他,他要毁了一切,你要毁了自己。
他脸上的线条因我的话而僵硬起来,眼中有着被我看穿的恼羞成怒,也有着一丝惊诧讶然,却没有一分愧疚一分怜惜。前一夜的梦幻甜蜜在这一刻碎成粉末,被我心底的泪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君生,原来你从昨晚就在做戏,什么灵犀知己,皆是我的自作多情。
君生,你真的是为戏而生。
我绝然的转身,脚步轻缓却沉稳,不落一丝心迹的向西苑走去。我强忍着快漫入眼眶的温热液体,我决不让他看见我的眼泪。
为了他,我释放了心底的妖魔,为了他,我杀死了那个单纯天真的自我,为了他,我不惜被憎恨和嫉妒的心绪侵蚀,却得到这样的结果。
只有我,没有资格在他的面前落泪。
“对不起。”他的声音划过我的发鬓,轻轻地擦在我的脸上,柔软而温暖,我能听见感情被包容其中而发出的小小小小的喧闹。泪水在瞬间滴落,汹涌,我再不敢停顿,不能回头。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房里,只有木耳陪着我。娘亲仍是琐事不知的在自己屋里念经。婆婆不知去了哪里,连饭也没有送来,我不饿,娘亲也不饿,只有我的木耳觉得饿。它叫唤了几声,见我不应,便自己溜了出去。
我真傻,是么。
为什么不乖乖配合着他,做个单纯的人偶呢?说不定还能因此成为他的偏房留在他身边。他虽不爱我,却不会嫌弃我,因为我是他的美丽的谎言。
你不喜欢我。这句话像是一个咒言,我与他彼此心知,如若不说,一切便都是圆满美妙的,然而一说出口,谎言破碎了,他再没有顾念我的必要,我也失去了留在他身边的理由。
然而,我不后悔揭穿他。唯有如此,他才能知道我不是愚蠢的小姐,他才能清楚地看见我心口被他割下的刀痕,他才能够永远都无法将我忘记。
不知几时方入睡,一觉醒来已然午时。毕竟是被遗忘的角落,即便是发生了昨日的闹剧,也安静的不为打扰。
我推开门。忽而看见门边放了一只白色的盒子,带着一丝莫名的情绪,我随手打开了盖子,一团黑色的物事跃入视野。是我的木耳。陪伴了我七年的木耳。细小的脖颈之间紧紧的缚着一条雪白的丝绢,缚的那样紧,几乎要勒入了肉里。
血液一下子倒涌了。我眼前一片漆黑,脑中的某根弦被紧紧拉扯,紧绷,抽痛,快要断裂了。我抱着盒子猛然站起来,身子却差点就着冲势向后栽去。
我跌跌撞撞的向南苑走去,向梅若居住的南苑走去。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仿佛连地面都要做弄我,在一根枯藤上,我狠狠的绊倒,我的木耳也摔出了盒子,滚落了两圈。
好痛!膝盖好痛,心也好痛。这疼痛让我忽然清醒了。我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呢?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呆呆的伏在地面,望着小小的木耳,忽而便大笑了起来。
好狼狈啊,柳青漓。这就是你去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所得的下场,现在还要将罪责归于别人么?一切都是惩罚啊,惩罚那个疯魔了的痴恋着高高在上的他的我,惩罚为了他不惜释放妖魔的我。
我小心翼翼的将木耳放回盒子,捧着盒子往回路而去。走了很久,当我意识到时,我已经坐在胭脂塘边的石凳上了。
木耳闭着它小小的眼睛,耷拉着耳朵,安详的沉睡着,肚子瘪瘪的,让人心疼。是了,我昨晚还没有喂过它,我可怜的木耳,随我来了洛府后就再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了。
“木耳,你饿了吧?”我轻轻的呼唤它,一如九年前我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充满了珍惜和疼爱的温柔。“漓儿带你去吃娘亲做的糖醋鱼好不好?还是你想吃什锦排骨呢……木耳,别睡了好不好,像以前一样对我喵喵的应几声好吗……乖,别和漓儿玩游戏了,漓儿的木耳最懒了,总是睡,一直睡,老是睡着可不行,你可是代替爹爹陪在我身边的呀……木耳,醒醒……”
忽然身后有一双手将我紧紧地环住,温暖而宽厚的胸膛,没有变过的淡淡兰草香,是那般熟悉的安心感。
“哭出来吧。”他说,温柔的声音有着安抚人心的魔力,以及那渐渐疏离的冷漠。
啪嗒,啪嗒……我看见有大滴大滴的透明水珠落在木耳的身上,渐渐的,视线被水雾模糊了。
糟糕了,我还是哭了,在君生的面前哭了,先前分明是流不出泪来的,为什么他一说话,我就能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