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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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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年前的冬天格外寂冷,在爹爹的灵堂上,娘亲哭昏了数次。我抱着我的木耳畏缩在墙角,看冷清空荡的屋中只有寒风路过,偶尔夹杂两片雪花,如同爹爹的官路,坦荡而凄清,两袖清风死后也无人拜祭。
门外巷弄里突然传来一声惊锣,木耳受了惊从我的怀中跳下,奔出了灵堂。我一路追去,很快看丢了它小小的漆黑的身影。玲珑的后花园被冰雪严霜所覆没,显得格外空旷而寂寥。这里的每一块木石都是爹爹亲手布置的,还有娘亲在西墙脚栽下的那株小小的梨树,是伴着我成长的。然而到明天,它们都不再属于我们了。
听娘亲说,爹爹是冤死的,不知是得罪了哪位位高权重的官爷,爹爹用生命换了我和娘亲的安全。
我轻轻的倚着我的小梨树,耳畔充盈着爹爹和蔼爽朗的笑声,那笑声再也不能温暖我了,只余留一阵一阵的委屈和苦涩。
“这小猫是你的吗?”
我转过头去,看见了他。
恍惚间,风飘万点疏,扬起梨树上的层层积雪,轻浅缭乱,让我误以为是梨花。
他便站在这梨花曼舞的天地之间,笑容有如三月暖阳,让我瑟缩的心扉忽而绽放。他的皮肤白皙得让冰雪为之失色,瞳孔仿若藏匿着星河,清澈的像是镜湖水,似能看见一圈一圈温柔的涟漪泛出潋滟光泽。他的声音,纤细的如同琴弦但又不失稳重,让我一时间难以分清他的性别。
“不是你在追的猫吗?”他又问道,声音温婉轻缓,充满了耐心的细腻。
我轻轻点了点头,从他的手中接过木耳。
“傻瓜,哭什么,不是追回来了么。”他说,一边轻轻的用手指尖拭去我的泪水,我以为他的温度理应如同他的笑容,却出奇的冰冷,像是腊月的霜凌。
原来我哭了。
在爹爹的灵前都落不下一滴泪水,却在听见他的声音之后,才终于能够放松痛极的心绪,泪水潸然,朦胧迷茫间,却不敢看丢他的身影。
他忽然将我揽在怀里,他的怀抱宽厚温软,有淡淡的兰草香馥郁弥漫,盛满我的思绪。他和爹爹一样,都有着令人安心的神奇力量。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他的歌声明如剑尖,又有无边媚意绮丽缠绵,盈着哀怨,似春风拂面,却又暗藏着凌厉光影。让我不敢大口呼吸,生怕扰了这凄艳无双的曲子。我只是在想,我们分明是在梨树边的,为何他要唱作“梅树”呢,而那时,他的眼中漾着淡淡的爱意,思绪早已游离了很远。
七岁的我尚不知《牡丹亭》,但却看得出他的眷恋。
君生,那时的你在想谁呢,是梅若么?
第二天,我和娘亲被接去了洛府,我们被潦草的介绍给一大园子的人,那时我才得知我与君生是表兄妹,只是血脉联系远到了我难以记住的复杂程度。我不解娘亲疏远而客套的矜持以及始终不散的淡淡愁容,我只是很高兴能留在这里,在君生的身边,可以触摸到他的距离。
梅若出现了。
她穿着一袭月白色绸缎织就的衣裳,翩翩然的模样,身段纤细而修长,举手投足间仿佛便有清甜的香气蔓延。她对我微微一颔首,轻浅的展露一抹笑颜,只有我和娘亲能看见她眉宇间的高傲不屑。那丝鄙夷有些刺痛了我,于是我转首看向君生,渴望看见他温柔的眼神。然而,他是看着梅若的。
他们自小便订下了娃娃亲。
洛府是文官世家,姑父一直在朝廷中担任重职,而梅若的爹爹则是威武的大将军,常年领兵在外,梅若的娘亲与姑母是堂姐妹,关系一向亲厚,可惜去世的甚早,姑母便时常接梅若来府上居住,待她更有如亲生。
君生与梅若可说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一对。
直到那时,我方才明白,我与他之间的距离,有如天边银河,迢迢漫漫,无法越过。他根本就不会属于我。
我和娘亲在洛府住下。温柔的娘亲再也没有露出过美丽的笑容,她时时捧着爹爹留下的丹青怔忡,不理会我,也不出门去,偶有谁想起这偏园一角的孤寡母女,来坐上一会儿,娘亲总是一副低眉顺目却无语蹒跚的神情,让人讨了个没趣。一来二往,我们便被彻底的遗忘。
遗忘也好,让我可以自由自在的在这偏离正屋的西苑野得昏天黑地。四书五经抛诸脑后,琴棋书画断然不理,只常常在青天白日藏在君生屋外的一角偷偷的看他,十之八九总有个梅若在他的身边。
我冷眼看她语笑嫣然,转而心碎在他宠溺的眼神里,失魂落魄的离去。
渐渐的便也不再离开西苑,重拾起诗书,偶尔拨弄着娘亲的古琴,反反复复都是一个调,他昔年在我家后花园唱过的那曲。
我有意识的避开了君生,避开身边有着梅若,眼中装着梅若,心里住着梅若的他。我和梅若有如云泥,我不要自己生活在自惭形秽的鄙薄里。
西苑常年荒芜,让我疑心如若有人误闯,怕要以为进了鬼宅。常见的只有一个伛偻着背的送饭婆子,她脸上满布的疤痕,如苑后的田埂水沟一般深重。起初我是很怕见她的,她并不以为意,有一天摸着我随意披散的长发,笑着说:“别看婆婆现在这么丑,昔年也是一个才冠三梁,风华绝然的戏子呢。”
“戏子?那你会唱这曲儿么?”我清了清嗓子,吟唱道:“偶然间心似缱……梨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她却忽然失了神,那一瞬间,我竟不觉得她丑而可怖了,她的瞳孔竟如君生一般的清澈,潋滟着令人叹惋的光泽。
“婆婆……?”我轻轻的唤她。
她回过神来,笑着对我说道:“你唱错了,是梅树边,不是梨树。”
“我偏爱梨树。”脸上忽而微微的发烫,有种恼羞成怒的不甘涌了上来,我轻轻一咬唇,转身跑开。
后来我便跟着婆婆学琴学画,每次央着她教我唱曲儿时,她总是微微的摇头,叹句“戏子都是轻薄命,不学得好,不学得好。”
我和娘亲便这般在西苑荒度了七年的岁月。娘亲愈发的苍白下去,我却愈发的亭亭,仿佛将娘亲的青葱娇美都移转到了自己身上。
十四岁那年,洛府格外的热闹,婆婆说是梅若小姐及笄了,府中上下都忙着筹备贺宴,届时洛府还要正式向梅若小姐下聘,待明年君生少爷赴过科举,得到官衔后,两人便要成亲了。
成亲。这两个字忽而重重的砸在我的心上,那声声巨响让我懵的心慌。我不知在房中坐了几个时辰,脑海里始终徘徊不去这两个字,有些不知所措,继而恍恍惚惚。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他的窗前。
古琴琮琤,声声入耳,流淌而来的是一段江儿水的旋律。
江儿水,牡丹亭,洛君生。
我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那琴声空余技巧毫无情感可言,平淡得如同一碗凉白水,间或还有个弹错的音符来调剂。我不由淡淡一笑,只怕是歌唱得好,琴技便得一般,如果让婆婆调教数日,或许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一曲终了,我长长的叹出口怅然,转身要走,却听见一个娇软清脆的声音倏然在我头顶响起,“君生哥哥。”七分陌生,却又有三分熟悉。“可对不住你了,怎么我总也练不好这支江儿水呢,又是常错的那几处……”
“有什么紧要?弹琴的乐趣在于弹,你弹的快乐,听的人自然也会觉得快乐。”他的声音淡然而温和,七年间在我梦里百转千回,我断然不会听错。
“但毕竟是你最喜欢的曲子,我总希望自己能弹得至臻至美一些……”
“你弹什么曲子我也会喜欢……”
你弹什么曲子我也会喜欢。你弹什么曲子我也会喜欢。你弹什么曲子我也会喜欢……
我静静地走回西苑,荒芜的泥土里喧嚣着杂草的生机,一切都那么刺眼。我的心因君生的一句话而寂灭,然而,纵使我死去了又有何妨?草依然生长,春天依旧盎然,他和梅若仍是要成亲的。
我于这个世间,原本便可有可无啊。
我真得很不甘心。
我走回房中,端坐在残破古旧的铜镜前,看着暗黄且有些变形的自己。镜中的女孩面色苍白,瞳孔炯炯,仿佛在深处暗藏着妖魔。
婆婆在镜中出现,伤痕累累的脸上流露着担忧的神色,“小姐你可是不舒服么?脸色这么不好看。”
“婆婆。”我轻声说道,“我美么?”
“当然美啊,和你娘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纵我当年随着戏园子行走江湖,也没见过几个女子的姿色能及得上你们。”
“那……梅若,她美么?”
婆婆诧异的望着我,眼中隐隐跃动着某种光泽,“你是不是……”她欲言又止,转过头去,望着窗畔的海棠树,恍了好一会儿的神,才又说道:“梅若小姐是大家闺秀,贤良德淑,容姿自是不在话下。你的容貌……比梅若缺了一分雍容福气,却多了一分明媚妖娆……孩子,你太过单薄了,没分福相,怕是命苦……”
命苦?七岁至今我早已习惯,再苦也远不到哪里去了,最多就是一死,又有什么所谓?我轻轻扯动嘴角,镜中的女子露出一个魅惑众生的笑。
纵然死,也不能逆来顺受的死;我的命运已很惘然,我又怎能甘心于寂寥。
我穿着最爱的一件青葱翠衫,立于胭脂塘畔,手边的石桌上放着娘亲的古琴“玄瑟”。轻轻拨动,便有悦耳动人的音符如流水般倾泻而出,惊起几只藏身于芦苇丛中的蜂鸟,在空中划出几道悠然的弧线,不知向何处去了。
我细细的描过眉,精心的施上粉黛,一头青丝只简单的挽了一个髻,便尽数垂散。洛府的千金小姐们繁复万千、华丽非凡却一丝不苟的发髻他早已看得腻了吧,我不要与她们一样。我要让他知道,我是无可取代的,是他生命中不曾出现过的女子,脂粉,却不庸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