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雨港一家人】之三 ...
-
雨淅淅沥沥地下。台湾北部的早春,乍暖还寒。那黄色小鸭刚刚离开的港口,临时舞台正在拆除,游人眷眷,乐声哀哀。长发黑衣的歌手弹起吉他,代我们向生命中一段欢快的插曲道别。
他站在阳明海洋文化艺术馆的入口处等我。艺术馆外墙,被涂成了各国小鸭齐聚一堂的海报。墙角有一株怒放的樱花,迎风而立,落英缤纷。
他穿着那件我在照片上见过的草绿色夹克,背着网球拍。双肩包一角拖出细长的白色接线——我看见了,那是最新款的iPad,小女儿刚从美国给他买的。他用这新潮的工具看新闻、学国标舞、下载台语歌、打视频电话、查询股市行情,每天学一小时英文。
“许爸爸!”我飞奔近前,试着接过他手中的伞。
“我自己来。”他笑着阻止我。
呵,我又忘了,他最在意自主。76岁了,依然身姿笔挺、步履如飞,婉谢晚辈的一切照顾。
我乖乖待在一旁看他忙碌:摘下耳机,收起iPad,放入一个专用口袋;从背包里取出一把灰蓝格子的折伞,帮我打开,他记得我喜欢素净的颜色。还有两张悠游卡,他特意翻过来看一眼,把印着米老鼠图案的那张递给我,然后,用力把钱包塞回背包夹层。
我会心一笑。
他永远是这样,章法严谨,有条不紊。
天空中回荡着不知名的骊歌,我们穿过中正路,往东北方向走。
忠一路、爱三路、麦当劳、NET专卖店、和平广场、邮局、仁一路、金鸡桥……这不正是六十多年前,他每天从深澳坑往七堵上学的必经之路吗?
经过城隍庙时,他笑了笑,没有驻脚。
我紧跟上去,偷偷留意他的表情。这矜持的老绅士,他是否想起了时光深处那个笑语嫣然的小阿碧?
雨势更大了。田寮河里,溅起大朵大朵的水花。
他说,台语中没有“下”这个词,“下雨”叫“落雨”,“下楼”叫“落楼”。
“那下课叫‘落课’吗?”我故意钻牛角尖。
“那还是‘下课’。”他哈哈大笑。
退休前的他,很少这样开怀。他是时代夹缝中长大的孩子,经历过台湾政治经济最灰暗的年月,看透世态,遍尝炎凉。早年的艰苦卓绝,在他性情中留下极其鲜明的烙印。他顽强、自律、进取、节俭,有远超旁人的责任心与危机感。
他在铭传国中当了三十八年数学老师,开办过颇负盛名的大型辅导班,执教严厉,法不容情。他的历届学生,提到“许老师”三字,就噤若寒蝉。他未成年的儿女,一听到爸爸回家的脚步声,就慌不迭地关掉电视,坐回书桌前装用功。
“许爸爸,你有个外号叫‘陀螺’,对吗?说你长年到头转个不停,从无歇息?”我想起旧日同事对他的评价。
“那,都是以前的事儿了。”他走得很快。略带尴尬的回答,从风雨声中传来。
没错,那都是以前的事儿了。
历史的车轮滚滚而前,渴望亲手把握幸福的你我,谁甘愿被命运之鞭抽打,做那旋转不停的陀螺?
这是二十一世纪的台湾了,生活富庶,言论自由,政局暂时稳定,体制渐趋开放,全民享有完善的医疗保障。
当生计的重担放下,他周身武装的“硬壳”悄然瓦解。阿碧拉着他参加各种社团活动:义消、义警、体育会、志工队、文史协进会、合唱团、扶轮社、救国团、狮子会……如今,他不再是声色俱厉的许老师,他是三姑六婆口中和蔼可亲的“狮姐夫”。数十年不苟言笑的他,原来也爱唱歌,爱跳舞,爱旅行,爱小酌,在老朋友的酒席上插科打诨、捧腹大笑。
银发之年,他变回天真顽童。
这是时代的进步促就,还是本我的回归使然?
我们永远无法将个人悲欢与年代背景割裂。
光阴似箭,他悲酸而坚韧的前半生,早已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与红淡山的霞光、田寮河的潮声一起,融入这风物宜人的海滨小城。
“田寮河,以前叫‘田寮港’。基隆早年的□□,大多是闽南人,他们习惯把‘河’称作‘港’。”他看着银蛇桥下奔腾不息的河水,用双手比划基隆市区那著名的棋盘式街廓,向我解说:
“在肯德基那儿,往右拐弯,就是刘铭传路了。你知道这路名的由来吗?光复后,基隆的路名多以忠孝信义仁爱、加上数字命名。比方说,忠一路、忠一路、仁一路、仁二路……这样,横七竖八、经纬交错。
好,问题来了!爱七路后面那条上坡路,应该叫什么呢?爱八路,对吗?哈,爱——八路?溃败的国民党政府怎么能爱他们的死对头‘八路’呢?
于是,爱八路就改成了刘铭传路。这是基隆唯一以古人命名的路段。”
他发挥名师本色,说得翔实又诙谐。我不由笑了。
刘铭传路的尽头,就是铭传国中。婆娑的榕树,古旧的校舍,斑斑青苔爬满石阶,那是他执教三十八年的校园。
从大江大海到寻常巷陌,遍地沧桑的台湾岛,何处不是历史转轨的伤痕?
我曾在网上读过一篇研究台湾地名渊源的文献:
从原住民方言音译的打狗(今高雄市)、打猫(今嘉义民雄乡)、鸡笼(今基隆市)、猫狸(今苗栗县)到葡萄牙水手惊叹的福尔摩沙(台湾旧称,葡萄牙语,意为“美丽之岛”),从西班牙语系的野柳(Punto Diablos)、万里(Parian)、三貂角(San Diego)到荷兰语系的富贵角(Hoek)、热兰遮(Zeelandia,今台南市安平古堡),从源自日语的池上、屏东、松山、西门町到带有浓郁蒋氏王朝印记的中正路、中山路、三民路、介寿路……台湾四百年来的地名变更,俨然是一部五味杂陈的民俗变迁史。
田寮港,这贯穿基隆市区的母亲河,你知道,它是台湾的第一条人工运河吗?
1885年,中法战争结束,清廷决定在台设省,49岁的刘铭传出任首位巡抚。刘省三(1836年-1896年),这位出身绿林的淮军将领,和他的恩师李鸿章一样,半生戎马,半生洋务。1884年,他以福建巡抚的身份督办台湾军务,从此开启他与这宝岛的不解之缘。
铭传大学、铭传国中、铭传国小、铭传寿司、刘铭传路、刘铭传隧道、“铭传号”特快列车……对这位先贤的纪念,在台湾官方民间随处可见。虽然,在建省伊始的“开山抚番”运动中,刘铭传对原住民的武力征讨、欺诈诱杀多为后人诟病,但其之于台湾现代化建设的贡献的确无可抹杀。
抚台六年,他增设郡县,清理赋税,兴修铁路,添购轮船,开办新式学堂,推广茶、棉、桑、蚕等新兴农业,进而投资电力设施,开通电灯电报,拓展水利工程。刘氏治理台湾的六年,被称为“清治两百十余年间最积极有为的阶段”。
这美丽的田寮河,就是在刘铭传任内开凿的。晚清至日据时期,它曾是上游木材煤炭运输至下游海港的主要航道。悠悠流水,维系着方圆百里的人文民生。
在我们这个长故事里,1885年,也是一个里程碑式的年份。清廷吏治腐败、民不聊生,台湾物产丰饶、百废待兴。这强烈的对照,再度催生闽南乡民的赴台移民潮。
1885年至1890年期间,许爸爸的祖父便是在这股移民潮中,从福建漳州远迁“金包里”(今新北市金山区)。在这海天一色的异乡,白手起家,娶妻生子,续写一段全新的家族史话。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