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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半边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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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写一篇短文,来聊一聊台湾的女权,踌躇数日,却无从下笔。1987年后的台湾是个文化大熔炉。近四十年的戒严结束,形形色色的思潮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怀旧、追思、回溯、还原、展望、融合……挣脱心灵枷锁后,台湾人民终于有了寻根的自由。闽南人、客家人、原住民、外省人、半山人,各有各的信仰,各有各的习俗,各有各的创伤。这新旧交错的时代,我们如何能在大样本数据缺失、田野经验又匮乏的情形下妄断:台湾的女权是这样或那样的?
话虽如此,一股“信口开河”的冲动,却始终在我心头萦绕不去。
说来奇怪,最初让我动念的,不是某位杰出的台湾女性,而是一幅门帘。普普通通的布帘,粉红色的柔滑的薄纱,挂在阿碧的卧室门口。
门帘外侧,是餐桌、几把椅子、家什用品和一条窄窄的走廊。夜色迷蒙,幽幽的夜灯打在白墙上。
这场景,其实,许多朋友早见过。在侯孝贤的《悲情城市》里,林家的卧房门口就挂着这条布帘,不同的时代,同样的颜色、意义与况味。
襁褓中的光明不住夜啼,母亲从被窝中坐起,吃力地拍打他。月光如水,透过粉红色的布帘,照见文雄脸上化不开的忧愁。
夜半,里长带兵来家里抓人,文雄被喧哗声惊醒。他从床上坐起,冲出卧室,震怒之下,一把甩开的正是这布帘。
轻飘飘的帘子,带着暧昧的粉色,在侯孝贤著名的长镜头里,胶着,凝固,倾诉。
《悲情城市》描写的是1945年的台湾。六十七年风刀霜剑——光复之初的欢歌、“二二八”屠刀下的悲泣、□□中的煎熬、“解严”后痛定思痛的省思……时势动荡、天地色变,这些惊心动魄的大事,不曾改变台湾人家庭生活中的一个小小习俗。
这七尺长、三尺宽、不过几十块钱的布帘,促使我去思考一个大命题:
是不是,在大时代的洪流中,那以家庭为核心的文化未曾改变?这浸润于炉前灶间的点滴温情,便是民族性的坚韧包容、源远流长?
我用手去抚摸那布帘,阿碧站在我身后用梳子卷头发,带了一点小小炫耀,说:“很美,对不对?”
我心神激荡,回身抱一抱她。
宜兰姑娘阿碧今年70岁了,她的生父是闽南人,生母是阿美族原住民。她出生在光复前一年,年少时的她像张惠妹那样,活泼,爱美,唱声嘹亮,有一双梅花鹿般的大眼睛,还有一对四十码的大脚板。
她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姑娘。19岁,瞒着父母,抹胭脂,穿泳装,去参加港都小姐评选。21岁,又违逆父母,与在庙里认识的、一贫如洗的“山顶仔”私奔。
“山顶仔”毕业于中兴大学法商学院,在国中教数学。嫁为人妇的阿碧开始洗手做羹汤。她的家庭是台湾最常见的“男主外、女主内”。先生开补习班赚钱,她奉养公婆,拉扯四个孩子长大。
在我眼中,阿碧是“太称职”的主妇。结婚四十年,她的先生从来没有进过厨房,退休后,才学会使用洗衣机、微波炉和烤箱。她的次子赴台北读高中前夕,才学会自己洗头。放假回家,大包小包都是脏衣服臭袜子。
“16岁之前,都是妈妈给我洗头的。”迈克向我坦白。
最小的女儿上了高中,阿碧才走出家庭。46岁的她甫入社会,就做了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像19岁去选美那样,她参选市议员。
彩旗飘扬,人声鼎沸,她在台上演讲,右手高高扬起,带着灿烂的笑容。两个美如春花的女儿站在她身后,当助选员。
这是1992年的台湾了,草根民主方兴未艾。阿碧是其中的弄潮儿。
二十年后,我在书架上看到她和许多“大腕”的合影:李登辉、连战、宋楚瑜、叶启田……这二十年来,她当里长、选议员、出国游览、编书、唱歌仔戏、到社区大学授课、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手机响个不停,她忙着在Facebook上贴照片,她俨然是这海滨小城的明星。
可是,就是这臭美又爱出风头的阿碧,每到中午11点,就着急地对我宣称:“我要回家,给先生煮饭了。”
我问她累不累,她一边描眉,一边答:“就是再忙,也要回家给先生煮饭。这是做太太的本份啊!”
这“本份”,融在她血液中,成为毕生本能。那么,讲台上、舞台上、里民大会堂里眉飞色舞的她,是另一位台湾新女性吗?
不,不,她们是同一个人。
阿碧1992年的变身,是台湾传统女性的大转轨。她们从庖厨走向厅堂,又从厅堂走向政坛。光阴荏苒,嘉义布袋镇的渔家女萧丽红变成了台北广告公司的女强人廖辉英。
这就是台湾女权演变的全部吗?
我常常在网上看到各种相关的争论。有人说,台湾女性地位太低了——因日本文化影响,台湾丈夫多为大男人主义,十指不沾养阳春水。妻子进门不仅要冠夫姓,还要三从四德、伺候公婆。什么叫“相夫教子”?不过是把青春消磨在柴米油盐中罢了!生不到儿子,还要看公婆脸色呢。
也有人说,台湾的女性地位才高呢——□□、吕秀莲、龙应台、赖幸媛、洪秀柱、游月霞、邱议莹……11位女内阁,41位女立法委员,哪个华人地区同时有这么多女性从政?哪个华人政治圈,有数位可期待的女总统?
专业机构出品的研究报告也各执一词。亚洲哪个地区女性地位最高?联合国计划署说是新加坡,香港城市大学说是香港,万事达国际说是泰国,见仁见智,莫衷一是。
何谓高低?这只是一个相对意义上的概念。
一位叫Typhon的豆瓣网友说得全面:
“在传统家庭伦理观念方面,由于大陆曾经是极左意识形态盛行的地区,大陆女性在家庭角色的定位中,受到的社会压力要比台湾女性来得小。但在公共领域,由于台湾是民主法治社会,所以对女性的从政权、工作权以及各种社会福利的保障,要比大陆做得好得多。”
这是非常中肯的分析。我个人的观察与Typhon的观点相近:在家庭范畴,大陆的女权强于台湾;而在公共领域,台湾的女权远高于大陆。
这差异的背后,除了Typhon提到的体制因素,另有历史、文化原因。
举一个以偏概全的例子来说,为什么港澳台的全职太太比例远高于中国大陆?台湾行政院主计处的数据称:1990年代中期,台湾已婚女性中的全职太太占比高达58%;近年来,随着台湾经济滑坡,“双薪”家庭渐多,上述数据已下降到47%。
47%的已婚女性是“不事生产”的全职太太?这个创台湾历史最低的数据,在中国大陆最现代化的城市——北京、上海、深圳、广州,仍是高不可攀。即便在公认女权最为鼎盛的上海,全职太太的占比还是极低。
台湾朋友好奇地问我:既然与港台地区相比,大陆女性在公共领域的权利较低、机会较差、不易获得认可,那为什么各位女同胞还要前赴后继出门工作?
我应当怎么回答呢?
经济考量?事业心?不完全是。在我了解的许多城市家庭里,即便丈夫一人挣钱,境遇也绝不至于拮据,太太们外出就业主要是为了寻求婚姻的平衡。
对我们来说,职业是安全感的主要来源之一。
没错,安全感,这个在当代中国极其泛滥又格外金贵的词。
今天,在中国大陆的各大都市,传统文化的色彩已经相当淡了,我们很难笼统地说,在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三口之家中,究竟是男权占主导还是女权占上风。婚姻是一张跷跷板。在许多家庭,夫妻间似乎有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则”:谁的综合实力强,谁的嗓门就大。
何谓综合实力?其重要组成部分,就是经济能力。
不夸张地说,中国大陆的两种主流意识形态——“枪杆子里出政权”以及“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目前,同样适用于城市家庭的夫妻博弈中。婚姻内在的不稳定性,让身为女性的我们越来越无法从传统角色——妻子或母亲的身份中获得成就感或安全感。在众多血淋淋的婚变案例面前,我们认清了一个事实,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当女强人至少比当贤内助有保障。
每次与在北上广或其它沿海城市打拼的女友聚会,一个绕不开的议题就是“钱”。二十年前沉迷琼瑶三毛席慕容、视金钱为粪土的我们,今天最有共鸣的,竟然是与钱相关的话题。
亦舒和梁凤仪笔下的香港,俨然是21世纪的北上广。全职太太的悲剧,在小说里,已经说滥了。《我的前半生》里的子君、《激情三百日》里的宝缘、《第二春》里的曼明、《我心换你心》里的颂恩……已婚女性没有属于自己的职业,必然会脱离时代,渐渐变得烦琐庸俗、面目可憎,一朝韶华不再,先生出轨就在旦夕之间。
在那些亦真亦幻的案例中,他在嫌弃你的同时,必定还会幽怨地对那与时俱进的“小三”哭诉:我和那糟糠妻之间,已经完全没有共同语言了……
失业的下一步即是失婚?这样的逻辑早在我们接受范围之内。
所以,在《牵手》里,当全心全意为家庭服务的夏晓雪失去钟锐时,我们并没有太多地同情晓雪。我们只是感慨地说:晓雪,你怎么能傻到放弃自己的事业?
这感慨背后,是我们早已默认的——“婚姻是脆弱的”、“男人是薄情的”、“下堂妻是随处可见的”。
社会保障不健全,枕边人不可靠,我们还能依靠什么?靠自己的一双手!
这是中国大陆鲜少有全职太太的主因吗?
我们不得不承认,在今日中国,公共领域的信任缺位、价值失范已经蔓延到了最私密的家庭内部。经济基层决定上层建筑。枪杆子里出政权。我们都从现世中接受了一种理智而凉薄的哲学。
张爱玲说:不过是个男人罢了!
亦舒说:生活中一切都变成公事,互相利用,至于世态炎凉,人情淡薄,统统是正常的。
梁凤仪说:女人经济不仅要独立,更要从精神上不依赖丈夫,这样的婚姻才幸福长久。
这些警世恒言,被奉为至理,被视为人生智慧的结晶。
一语惊醒梦中人,至少,它可以保护我们少受伤害。
而我,却不知为何,不合时宜地记起了阿碧门口的粉红布帘——那年年岁岁相似的容颜、绵密的温情、避风港般的家,它们遗失在了哪里?
其实,“红妆”也罢,“武装”也罢,“半边天”也罢,“油麻菜籽”也罢,我们机关算尽、营营役役,只是为了找到来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