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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节 怎样与你作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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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半年后,度过严冬和料峭春寒,望见初夏的暖。
朗遥告诉自己周围极少的人,他终于要离开了。但是“终于”这个词绝不是他想要使用的,只是一个语言上的习惯,既表达不了自己真实情感,说起来也是索然无味。
“那里可是和咱们太不一样了,首先一定要照顾好身体,好好学习。要多和当地人交往,但决不能忘了自己是中国人,要有气节,不卑不亢。”
遇见的长辈们通常这么说。他们拍着朗遥的肩膀,或者轻轻拉过手,先看一下朗遥身旁的父亲——眼神只能象是对父亲值得称颂——再对朗遥语重心长一番。那种时候,父亲的腰杆挺得笔直,偶尔也会不施加力量的将手掌覆在朗遥的背后,好似传递着什么东西。朗遥惊起一丝波澜。仿佛是在对他留恋,却怀着祝愿。
再之后的事情,譬如物品和其它的需要仔细谋划的前期准备,父亲坦然放心,足可以让朗遥独自完成。喜欢的东西,必要的东西,父亲给予他的那些东西,朗遥分理得很清楚。父亲只是在身后看着。有时,他希望朗遥可以大咧咧的不管不顾一切,或者在年幼无知时捅出一些无伤大雅的篓子,事后让自己去填补,再去训斥着他的该与不该。
父亲期许这样的方式让朗遥成长,不需要过多,但那是保守中的一种调剂。只不过没有照这样的步骤实施过一次,原因现在看来说不出终究是归于谁的疏忽、忘记。就这么过了十几年。可是父亲仍旧满意。
“收拾好了?”
父亲推开朗遥房间的门,上面还挂着朗遥手绘的日历。
“嗯。但我不知道两个箱子会不会超重,需要称一下。”
“那种电子秤行吗?就是量体重的。”
“嗯,就要那个。”朗遥点点头。
“那明天从商店买一个,以后我也用着,每月最后一天回来称一称记下数字之后告诉你。”父亲呵呵笑笑,用手摸摸自己初具规模的腹部,朗遥也觉得难得得趣,笑起来从喉咙里发出声音。
父亲拎起来已经拉上拉链的箱子。朗遥问要打开看看吗,父亲摇头,但依是在摩挲。也不知怎么,父亲样子有些犹豫。坐了会儿,站起身子,伸手在口袋里摸出来几片东西。
“这个是什么?”
朗遥想要接过来看看,可是父亲没有摊开手掌。
“其实啊,”父亲突然不自然的笑笑,这同样是个极为难得的表情,“我也不知道你用不用得上。”
东西被搁在自己手心,是黑色包装的避孕套,朗遥第二次接触。第一次是班里的男生逞着老师开会聚在教室后面朗遥座位旁撕开一起研究着,然后吹进空气拴住再刺破。避孕套包装上紧紧地凸起一圈圆弧,看起来过于下流隐晦,不符其真正的性质。朗遥呆了一下,又把东西交回父亲手里。
“我,用不到这个。”
“那倒也是,那倒也是。”父亲捏紧了又收回口袋里,这次的动作很迅速敏捷。
“当然我是不反对你交女朋友的,我也十八十九岁的经历过,当然能理解。”父亲声音稳下来,“只是怕在国外,人都太乱,真要做什么,不方便,也不干净。”
“我还不会的。”朗遥道。
朗遥现在摸不透现在自己的心情,好像在为一个自己十分信赖的人给其它人做着保证。他自己的想法却置之度外。这使得说话的语气坚定,拥有十足的把握。并且,他转念一想,这是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顿了几秒,父亲又说:“朗遥啊,”父亲直呼儿子的姓名,“你不是一个不快乐的人。不应该是。现在你身边的这些,你都要把他们告一段落。这次的选择,是我做的,也是你做的。”
父亲抚去朗遥的脑后,眼前的已不再是小时候可以轻松抱起来娇宠的人了。自己早也两鬓生了银丝,即便是简单的对儿子的爱抚,身高的距离也迫使自己伸长了胳膊才能轻柔触摸,但却愈发看不全儿子的思想。
“或许依照你的性格,有些为时过早,逼迫到你。但是那些已经不重要。以后的事,咱们谁说了都不算,都是空想。也不是你付出给谁些代价,就能随心挑选,就能知道答案的。那不可能。”
父亲暂停了声音,看着朗遥一动不动,死寂沉沉,两臂将他环过去,手心大力地,在背后鼓励。朗遥认为父亲手掌的温度是莫大的哀伤和不舍。拍击着他,一下,一下,残酷地迫使让他记得父亲要让他记得的那些东西。
“儿子啊,一定一定要好好的。”
五月里接连下了好几场雨。
早早收拾好的行李月末又从新拿出来翻看,又一件不多一件不少的整齐装了回去。父亲之前提过待在家里是无聊,何不去各地方找同学玩玩。朗遥在同学录上查了一下,又看了几个风景介绍的网页,便不再提这事儿了。
父亲不在的白天朗遥起床稍稍晚一些,然后晃着身体坐在阳台上看小说,书架右边已然垒起来几册,写作风格大致近似。下午拉住窗帘朗遥躺在沙发上,电视会调到访谈或者纪录片之类的节目,声音也宛如新年里乡下人围坐在炕头欢喜聊天一样的大小。
感觉上现在的客厅里果然是亲人聚会的时节,不过人形都是完全透明的。朗遥枕在扶手一头看去电视画面不规则地倒在眼睛里,自己呼吸缓释均匀、淡定。等到入眠前的那一刻,肩膀或者膝盖会不自主的抽搐一两下,接着,比邻而坐的亲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自是空荡的房间也空荡下去。阳光从窗帘夹缝处挤进来细细一缕,白晃晃随性而至的撂在地板上。此时朗遥安然睡去。
如此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
朗遥私下认为这是一段无比急促的时间。他一直在忙碌,思想和身体都是马不停歇。与很多人见面,又与很多人做别。这段时间他变得很简单,这影响了他的心情。最后,他独自离开自己的城市,父亲只在家门外送了几步,断点在不易察觉的地方。
飞机南飞那日是夏至。半年前的寒冷大城里开始炎热起来。萧旭在候机大厅里见到朗遥。
他问朗遥:“你怎么一个人?”眼光扫到朗遥身后,左右行进着彼此都陌生的人。
朗遥拖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大号旅行箱,背上还有个鼓鼓的背包,整个人被描述成好像是个强壮的搬运工。站在中央,整个形状很是惹人注目。朗遥让萧旭和自己一起靠角落移动。背包从身上卸下来,箱子靠在一旁。
“我爸让我自己走的。他说男子汉不能在机场哭哭啼啼的。”朗遥表情轻松说道。
“那你就一个人过来?”萧旭加问。
“嗯,我也不想弄得家里人跟什么似的。我想我不适合那样。”
朗遥的确显得格外轻松。身旁还有同行的所有同学,但无一不是家人相送,聚在一起,那气氛着实让人阴郁沉闷。朗遥觉得父亲明智到不行,而且自己的确也察觉不出有丝毫失落。
朗遥问萧旭的女朋友有没有来。
“嗯,不好意思来,我爸妈都在。”萧旭回答,跟着回头看了一眼父母站着的位置。
萧旭的父母站在不远处,旁边还有一个二十八九岁的男生,两方在说着什么。朗遥知道那是他们一起的同行同学,叫什么名字自己没有留心,或者是留心过但隔了半年就又忘记了。只记得,当初上语言课的时候其他人都叫他森哥。所以猜想肯定是叫什么森或者什么什么森吧。
“这是学校给的入境须知,还有要交给那边海关的资料。在飞机上看看。”
森哥把一叠纸交到朗遥手上时,一行人已经站在安检入口前。刚才大厅内的一番离别兮兮,朗遥是以无负担的旁观者心态看着,他又感谢起父亲。年纪相仿的几个女生还在一旁拭着泪水,前额的头发全没精神的耷拉下去,鼻头连至颧骨再到眼角全部均匀的扑了胭脂般。
“心情如何?”
“没有。”萧旭答。
“没有什么?”
“没有感觉。”
“真的?”
萧旭点头。望向大厅外,看不见天空,不知道外面天气怎样。似乎比之前更浓了些,可是如果淡了的话,也没有什么好争议的。
“行李早就准备好了?”朗遥又问。
“走前一天收拾好的。”
“都带了什么?”
“牙刷牙膏,洁面乳,毛巾。衣服鞋子什么的装了一箱,感觉是有些多,不过箱子也是空的,就无所谓了。电脑在手里提着,就是这样。”
“这么看我带的很多东西是否多余?”朗遥疑惑。
萧旭默然。指头戳了戳朗遥的黑箱子。
“有必带的东西么?”
萧旭回答说相机和剪刀。
“不带什么纪念意义的东西么?”
“不喜欢。前天临走她给我了一个小花布袋,里面是她绣的一片方巾,反面是“平安”,正面是“爱”字。我笑着装在兜里,她说要我时刻保留。”
朗遥伴着微笑,转头看见森哥在安检处招呼着他们过去。萧旭与父母拥抱,放手时,母亲泣不成声。一个个拉起箱子走向白色窄门,
所有人决定再见。
一个母亲带动另一个,又再加一个开始哭泣,声音随着人群缓慢向前的距离拉大而增加。已经通过的人时而又回头看看,似乎想隔着实际不长的距离,再牢牢记住某些。十几分钟后安检托运办理完毕,候机厅里萧旭坐在朗遥身边,没有显得悲伤,但也不似几个男生似的,仿佛再无心眷恋这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身后驱赶他们,或是在远方召唤。也不论这是强颜欢笑。萧旭只是散发出一股单薄的虚弱感,抽去了几分气力。
朗遥从背包里拿出手机,再看一眼时间。手机里还插着在家里用的卡,屏幕上维持着再平常不过的样子。此时,朗遥蓦地想将存储着的信息全部删去。朗遥不愿意在以后的某一天,不合时宜的看见留在过去的东西。现在就开始想要渐渐逼迫自己。“你不应该不快乐。”朗遥真实认为这是忠告,即使刺得自己生疼。
信箱里,锁定的满是与那个人的对话,连只有一个语气或者符号的信息都放在一起,密密紧布,抬头上只显示同个名字。拿着手机的朗遥的手攥地用力,但是那些只言片语却风蚀成了留不住的沙子。
“我要去阿根廷了。离开之前,能送我个临别礼物吗?”
“我想,我没有什么好送给你的。”
“这样啊。那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人欺负,不要生病,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要好好的过。”
“知道,谢谢。”
“还是送我一个东西吧。看在同学一场的份上。”
“……”
“要是不送的话,那就代表你曾经喜欢过我。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