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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节 记忆碎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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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回到小胡同里的公寓。这时天已经暗下来了,但还没有黑透,还是有着灿烂夕阳落幕之后的余容。之前的日子每到这时,朗遥都应该跑上去楼顶。他是最喜欢看落日的。也不知记得准确与否,在高中的一次作文里,他写过一片名为“落日余晖”的半命题的文章。现在想起来有些矫情和晦暗。他是写给那个人看的,不过忘了初衷是基于什幺。
“红霞被城市里的楼宇所形成的缝隙分割成一道道,铺洒在脸上。我看着它,但是看不清晰。在身后的影子里,身体仿佛已被它所穿过,在相同的地方留有洞口,渗出来冷漠的光芒。我想你知道那是为什幺,你必须知道……”
他还记得这么些。
可今天他不愿意走进楼梯间,迈着脚步默数三百多个楼梯,推开会发出不悦声音的老旧的铁门,坐在角落的水泥墩上。这些都不愿意,想也不愿意去想。朗遥从双肩背包里掏出灰黑的硬皮笔记本,夹在中间的那张被撕扯而带有毛边的纸上,有在茶屋里迟到的女生写下的地址。
当时对方在短时间里猜测着什么,不明白朗遥的意义究竟何在。朗遥接过来之后说了句,“要没什么事就去找你玩的”。女生默默喔了一声,又点了下头。心里冒出点窃喜,紧接着又是充满疑惑的心思。当然不是因为朗遥有什幺迷人的气质,令自己心驰神往。纯属是被异性莫名其妙的关注后,产生的漂浮。毕竟三年里都是无动于衷,突发性的不可能有什幺根本的转变。她越想越多,偷眼看着嘴角上扬的朗遥。
“谢谢。”
朗遥将那纸片折起,小心翼翼地收藏在笔记本里。又说了次“谢谢”。朗遥进行这些动作时是那幺庄重,那纸片如同极度重要的生死文约一样。这样看来,斜对方的女生在我们眼里有了一丝可怜之处。她不期地演化成为一个‘利用’,自己却又悄然地徒生了不必要的想法。生活可是要比小说故事更要曲折,不如她想的那样会有什幺偶然的情节。“无巧不成书”在生活里是不成立的,因为“巧合”两个字只能用在小说里起到转折的作用。
生活本就是生活,也没其它什幺让人理想的称谓,不确切的在背后去定义的话,生活算是个低俗的作品,体裁上人人都一样,谁也活不成一部抒情诗歌。
这夜朗遥独自在单人床上辗转难眠。习惯了的,每遇到一个一时间无法想通的问题,他便是焦虑成性。父亲骂过他,不知道每天都在想些什幺,可总是一副想法颇多的神情。课堂里也因同样的问题被老师训斥。起初朗遥认为是迫于他们不懂他,无法理解。
可慢慢地,直到现在,他又产生另外一种合理的解释:我在走他们已经走过的路,他们回头看来,于心不忍,便想要告诫自己这样对于自己稀少的生命时间是多么的不可取。
朗遥就这幺莫名其妙的由一个问题联系到下一个,两者看似有关联性或者又没有。从开始的“手绘地图”到“去年父亲的生日被自己忘记”,诸如此类种种。
这看起来的确不是一个健康的人应该所想,象是强迫症一样在床上本不情愿的左右翻转,最后连按下去夜光看看时间的勇气都没有,只觉得当窗外升起丁点光亮,由脚下才爬上来些困意。困意达至胸腔。自己都觉得没出息,他又想到那个人。照着以往一些经验来看,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是睡得着必定会有梦,而梦到的多是合眼之前想起的那些。微小的细节串联起来,篇幅长久的内容作为了背景或者铺陈开来。梦中人的形象也不确定,可是胸前的名牌都写得一样的字。朗遥仍旧执着地想见到他,就算是在梦里不清相貌的感受也好。
第二日清晨小叔和萧旭的电话前后打来,双双邀约周末。朗遥在再度用“已经有约”去回绝小叔的建议——若是没事可以载着他去爬香山游览一下故宫。
这两件事,朗遥七八岁的时候已经完成,只不过现在几乎没了映像。只记得站在太和殿前仰望时,头顶天阴蒙蒙,使人有种欲想穿越时间的错觉。那时可不知道要怎幺形容,这是事后慢慢觉察到的,也难讲自主改变记忆后的心态描述。而对香山的回忆更少,既不是十月里去的,没观到胜景红叶,自然不会注意太多。那只有七八岁的年纪,在乎的东西少之又少,小之又小,更不会懂什幺欣赏。他觉得没礼貌的驳了长辈的面子,心里浮生懊悔。但又一想,与一整天里精神上都处在紧绷的状态来权衡利弊,这幺做自己多少是少损失些。要怎幺比,不一定人人的原则条款都一模一样。
再之后没多久萧旭就来了电话,象是安排好了朗遥的谎言蹊跷成真。萧旭在那头说话的声音淡淡带着紧张,但也不是紧张到不着边际的脱离。朗遥讲出每一段对话的第一句,好像是刻意为之,默认之后更加刻意。交谈五六分钟后约好碰面的时间和地点,挂掉电话,他心里好受了太多。
萧旭的着装显得整个人轻松很多,朗遥印象里,萧旭向来都是暗色系的上衣,裤子也是牛仔一成不变。大致轮廓是背着光形成个不算英气的人型,单单薄薄的坐着或者行走。坐下时平静的容易感觉律动,行动时却清楚看见安定的样子。
“不过还是谢谢你,一个人逛商店什么的总会感觉时间长久的想死。”
朗遥象是被说中自己一样。
商店里货品正值年末打折的时机,再加是周末,人们都象是蛰伏许久的动物,抖落灰尘且是成群成群的堆在一起。两人前后微错的并肩走着,朗遥稍显驼背,却象是刻意的靠近身旁的人听取什麽说话一样。朗遥侧目看了一眼萧旭颈后的发尾,被毛线帽子压出很高的弧度。再看身上其他的装束,朗遥认为是恰到好处。适合了自己的眼光,便更觉得亲切。
萧旭看了一眼某个店铺的橱窗,又往那边靠了几下,身后的高个子跟了上来,并排望向里面。然后朗遥伸出右手拉开了被合叶用力衔住的厚玻璃大门,迈进去,萧旭顿一下便也一起进去了。这不是互相之间的迁就,倒象是因为有共同的兴趣而结交。
“当街流行的那些我可不觉得适合我。”萧旭拿着一款单肩包在手里。
“哪些?”
“我也说不清,看上去很花哨的。也可能不是很流行。”
“是,我也穿不来。”朗遥带来四件黑色外套。
“不过,”萧旭转过来身子,远远地看了眼前方镜子里的自己,“我觉得我现在穿的倒是还好,也会有人说品味不错。”
朗遥退了一步,又上下仔细打量萧旭,可他还是说不上来细致的好坏。是种低调。要是他对此再研究一些,就能更准确的表达,那是种华丽的低调。朗遥耸耸肩。
“颜色怎么变幻都会代表当下的内心。”两人继续往前走。萧旭说。“夏季里颜色繁杂得很,并且出于凉爽的原因多数人不会选择深色。或许和季节不相匹配。高一高二时我会上午和下午穿不同的衣服。家就在学校隔壁,时间充裕足够睡觉冲凉再去上第一节课。不过几乎没人发现我是换了的,同桌提醒时也是好久之后。可能因为是没什么朋友。”
“下课后做什么?”
“五点半会去书店,用走的话半个小时就可以。一般是直去二楼。”
“那有什么?”
“小说。不过相比之下看科普类的读物更多一些。偶尔买过一两本极其喜欢的,不然就是在那里看,坐着或者站着,那种角落可是人迹罕至啊。”进去一家店,萧旭看中一顶茶褐色礼帽。
“我比较在行人物传记。”朗遥说。
“那些我可不看。”萧旭掏出钱包。“曾经研究过UFO,外星人,有灵性的猫,或者默多蜥蜴,还有朱鹮鸟。然后又是八十年代的流行乐队。喜欢U2,枪花,其他的都挑着去听些。不过没买过什么碟片,也都没持续太久时间。算是始终找不到死心塌地为它的东西。在书店里耳朵里塞着耳机,清洁阿姨过来也没注意到,再站起来时就会发现除了我坐的那里其他地方湿湿一片。”
“能坐很久?其他事情一点儿也注意不到?”
“嗯,耳朵和眼睛一开始使用的话,鼻子的功效几乎也一并丧失了。”萧旭拿了被装进袋子去的礼帽撤了标签,戴在头上。抬头看看朗遥,感觉上整个人变得有些戏谑和居心不良。
朗遥喃喃道:“性格不一样了呢。”
“晚上一起吃饭吧,方便的话。”萧旭扭过头提议说。
其实天色早已经暗了很多下去。源于早上起的很晚,两人下午才碰的面。再经人多的关系,整个时间里都是在人群里穿梭。商店里的灯光都觉得开始不明亮了。走路时,朗遥会偶尔发呆,或者在萧旭挑选衣服时,自己站在货架的一旁,盯住衣服的一片纹案,头脑里却不知所在。萧旭问他要些意见时,朗遥会打量上下一阵,但嘴上多数情况只吐出“不错,还好”之类的评价。萧旭一直站在前面,只在右后侧目时,会瞥见朗遥无神情的左脸。这样,不多时间便匆匆流过。
“好啊,也饿了。”朗遥点头答应。
“这附近……”萧旭作出疑虑的神态,张望四周。
两人这时站在繁华中心的地方,各色招牌都开了霓虹效果,周围看上去随处都可以成为目标,却反而难以抉择。
“你能吃辣吗?”萧旭兀自问道。
“我想算是可以吧。以前倒是经常……”朗遥在后半句话上嗓子里卡了声音,象是被谁掐断咽了下去。
“那我们去吃水煮鱼吧。前两天我发现一个地方。”萧旭拿着装了刚才买好的单肩包的牛皮纸袋,依旧带着茶褐色礼帽,走向路边,“打车走吧,晚了肯定是没有位子。”
朗遥默默对此不置可否,站立的位置和萧旭之间隔出一段距离来。且还带着疑惑。不知爲什麽,身边人流穿梭不息时在朗遥的眼里却形成一片雾白。萧旭提到的那个提议,关于此的回忆纷纷相会沓至,朗遥淡淡抽丝剥茧的沉没,又一点点儿的有些清醒。他的眼睛看住某个地方,或是远处某个逗留的人。萧旭站在前面也是一声不吭,两人又变得有默契起来。
公交车停在面前,呼啦啦挤出来许多人,象是第一次揭开盖子的管状牙膏。萧旭被人群些微逼着退了几步,停在朗遥身边,朗遥低声问了句“没事吧”,男生摇头,接着又在喉咙里发出个不清不楚的声音。
“你是南方人吧?”朗遥问。
“嗯,告诉你了的。上海人。”萧旭转身去招呼的士。
“那,你应该不喜欢吃辣吧。吃面要放糖?”朗遥尾音上扬,略有夸张。
萧旭笑出声来,“怎幺会?起码我是不放的。”
“可还是不太吃辣的吧。”
“因为我女朋友爱吃,所以我也喜欢了。”
“哦。”朗遥解了谜似的合了下嘴唇,眨眼睛也跟着放缓了速度。
萧旭静静地站着。突然的静,是会使周围的人也感同身受的,并且会充满微微喜悦的沉淀。的士没有来,或是被上游的路人劫走。萧旭此时的神情却不急躁了,仿佛把来没来车,吃不吃饭这些事情看破了似的。但是朗遥开始向往着进行的这场晚宴,并且随着一秒一秒的流过,这情绪有增无减的激荡溢满。并非他十分饥饿。萧旭提及到了他的女友,他女友对吃的喜好。可是有同样喜好的并不只是她,还有朗遥之前沉湎到的形象。
那时候——在朗遥还能看见他的那时候——他们对于这个这种食物秉持了不曾厌烦的喜爱。即使是中午那么短暂的休息时间,两人也会在一周里摘出一两次的机会去大快朵颐。菜单会首先被递到朗遥手里,然后几乎不做停留的再转去给对方。朗遥说“随意,都好”时对方会挑起眼睛来越过菜单上方看向朗遥,不过瞧不见被挡住的部分是什么。买单时绝大多数情况下对方交给朗遥一半的餐费,钱币的纸张皱皱巴巴。
“快坏掉的最好早点弄出去。”
如果碰到谁的生日——记忆里不超过两次——两人会把就餐时间放置在晚饭时,朗遥会多要些菜,再去买个方正的奶白色蛋糕。白色被切割掉放在对面的盘子里,对方来望着朗遥,眼神里甚至是带着狙击手盯住瞄准器时的威慑力。一开始是对视,然后朗遥抑住些欲笑的触动神经,接着缓慢艰难的移开目光焦点。这回他望的是顶上或是摇曳的纱罩灯笼,深黄色木桌,远处嵌着紫色荧光灯的玻璃鱼缸。玻璃鱼缸沉稳地横椅抵住绿色的后厨墙壁,走动的人挤碰着经过它进出来回。鱼不游动。
只不过要想到这里多少会出现内脏收缩的酸液分泌。也只不过是维持了整个雨季。不太改变的路线,被踩到脆壳而命丧的蜗牛,和透明胶皮雨伞,只几分钟的雨季,朗遥却重复回忆。
回忆就是回忆。
“我想,以后很老的时候还是能吃和能吃到。”
朗遥当真这是那个人的理想生活,所以在仔细琢磨和略显幼稚的在自己心底为其憧憬规划。同样的,每次听到对方说什么话时,朗遥都是尽其心力去捕捉,想要慢慢的,将那个人的以后好好经营。再努力,把自己放在里面的一个位置。有时太过贪心,竟希望那个位置是唯一的,或甚是兄弟、是依托,想到再密切了的他便会傻傻笑出来。对方会在过程中把朗遥拎出来,问“在想什么”。不过朗遥从未在那种时刻正视、回答过他,避开了现实而已。
每次去那家不大的店铺时,都要抢到靠着柱子却能看到窗外风景的桌位。朗遥会把鱼肚腩附近那些滑嫩的肉留给对方,可总是要刻意做的很大器,表明自己最爱的是鱼尾,炸的酥脆相当好吃。现在想来,朗遥依旧还是嘴角不自主的上扬,觉得那时的演技拙劣,心里笃定每次对方回家肯定会悄悄蒙在被子里偷笑。在他那里,自己是个滑稽的烂演员。
他不可收拾的站在喧闹的路边,继续想起曾经与他落坐后的菜单,离开后转角的饮料摊,以为会迟到早早返回学校后傻傻呆在门外。这些都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成了念想,在朗遥这里成了不可让出的宝物。而在对方那里呢?他在哪里?还有残影幺?
大城里暮色的速度在朗遥眼里变得疯狂,从而证明他是如此缅怀过去的人。笨得陷了进去,傻到爬不出来。之后与萧旭坐车的过程,吃饭的过程,在某个地方分别的过程,在第二天的记忆里统统被省略的不成样子。只是埋着头,整个思绪被思念涂抹得满目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