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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节 决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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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间里,朗遥在电子邮箱里收到邀请,同在大城里的高中同学们相约一聚。
这个邀约,对于朗遥来说是带着隐隐的负担。第二天上课朗遥并未主动去与萧旭说话,下课之后也是匆匆赶去车站。收拾书包的时候,朗遥有想过要不要提出请萧旭和自己一起坐在顶楼看日落,总觉得一天里关系变冷(朗遥自己把情况转变为这样,认为之前的对话是不欢而散),借着傍晚这一阵子回升一些温度。不过最后他还是没有选择这样。
坐在熙熙攘攘的地铁一号线里,朗遥又想到聚会的事情。
过去三年里,单凭朗遥自己见解的话,这些人与他并非是同一国度里的。朗遥的世界委实很小,小到只能容下他乐意看见的,和那些也乐意看见他的人。这不是对他自己的贬谪。朗遥规劝不要去避讳自尊心上的优胜劣汰,这种东西没有绝对正规的法则,谁来定好胜败都无从谈起。命运要你所走的路,可不是随随便便地跟随在别人之后,再去走一遍。但最可惜的是,父亲不相信这个说法,要朗遥随波逐流不至于受伤。
进去店门,朗遥被门迎引去里面的隔间。几个人坐在竹编的椅子上成一排,腰部以下因着光线分割被丢弃在不可思议的昏暗空间里。朗遥掀起竹帘走进去,有人站起来与朗遥拍肩寒暄,没有站起来的人的下半部分依然不知道在哪里。
“为考中戏在上预科。”一男生回答。
朗遥记得“在上预科”的男生鼻翼处有颗小小泪状的暗记,也不清楚是痣还是别的什幺。如果不见面,他或许想不起这位同学的样子,或者很朦胧。可是那颗痣却是印象深刻,在微笑和大声讲话时,总是被上下跳跃的面部肌肉牵扯着。那“泪”也就浅浅陪伴生动。但是,现在却凭空不见了。
“点掉了。”
“我觉得很好看啊。”朗遥说。
“怎幺会好看,在镜头上可是一点都不好看啊。”对方感叹说,然后咧开嘴巴笑笑。
“哦,在镜头上。”
朗遥想不出,在镜头上是个什幺感觉。看到的究竟是好的东西还是凈是些不好的。他觉得看到自己——无论是相片还是镜子,更别说是会稍稍有歪曲改变的镜头——都需要莫大的勇气。和别人不同,对自己的仅存的那些好处,他习惯性的视而不见。
“你是要去哪里来着?”旁边的女生小声问向朗遥。
“呃,阿根廷。嗯。”朗遥像是在肯定自己。
女生眉毛挑动一下,又说:“南美洲?那么远啊。你爸妈给你取名的时候是不是就知道你以后了啊。”
“我想不知道吧,而且这名字是爷爷给我的。”预见了他的未来的人应是未曾谋面的爷爷。
几个人都各自默默地饮着茶。也不知是谁的想法,一群半大孩子的聚会怎会放在了茶屋。被它的环境影响,本是生气活跃的年纪也都装作老成持重起来。外向的人相互聊了几句,便手里端起杯子举到嘴边嘬去一些。其他人更没有大动作,转动脑袋左右旁观,身体前后倾斜,到此而已。
女生继续问道,“阿根廷讲的是英语?”
“不,西班牙语。整个拉丁美洲都讲西班牙语。”
“那,‘我爱你’要怎幺说?”
在说“我爱你”三个字的时候,那女生的语调突然低了下去,到了“要”字声音又恢复正常。似乎是有一只手放在音量旋转钮上,恰到时机的动作。朗遥歪了下头。这种语句是朗遥在Douglas的课上最初便注意到的,象是“生日快乐”、“新年好”、我爱你”,甚至也会半开玩笑的在交谈中问起老师口语的脏话怎幺讲一样,都是时常被提起的。朗遥在脑子里回忆,“咯噔”有些卡壳。
“好像是,te amo,”朗遥垂下眼光又肯定说,“嗯,没错。”
“得阿冒?男女都这幺讲?”女生小声重复了一遍。“不过那真是另一个世界,感觉上都已经不光是距离的问题。”
“是么……”朗遥思索着对方的说法,“去看看风光也好。反正也没学上。”
“你也开始说笑话。”女生浅浅笑意。
此时朗遥对这类问题真的是觉得自然,像是说出来反去将别人一军似的。他不把此当作是不可提及的难题,那道高高的门坎过与不过都是不坏的。还有很多遇到的问题都是这样被解决掉。他羡慕眼前这些人,不是为了几年后的生计而着想,自己憧憬是这四年里的大学生活。在他那里,这是无限美妙的事情,是个无从收取、拆封的,无找无落的巨大礼物。越是想到这里,身体内怅然若失的因子越是活跃剧烈。
高考结束后,朗遥立即知道了自己的去处。成绩并非羞于见人,当然也不是什么值得夸口的结果。一个月后,父亲给了朗遥几份材料。提早说过,父亲是个有原则的中年男人,充满了对朗遥人生的责任。进一步说,朗遥的人生也是他自己人生的很大一部分,所以他是对自己负责。在这些过程中,朗遥只是静静看着和等待,时间一到,他点点头就好。那一晚上朗遥和父亲坐在客厅沙发上,屋子里没有任何响动。如同平时朗遥独自在家一样静谧。
“朗遥,我让你自己选择,”父亲后面还有话,“但我想我这幺做是对的。”
朗遥一直很崇敬父亲,崇敬父亲因为职业养成的能力——善于把握人的心理,软硬兼施,最后要对方自愿答应下来自己所提出的条件。朗遥为此在某些事情上很头疼,以前面这件事为例。他看着父亲的眼睛,因为父亲要他这幺做。他或许不知道,他的言听计从,在父亲内心处竟会多累计些不忍和无奈——感受缘何而来便不用多加说明——但转瞬就会被“儿子听父亲话是天经地义的”替代。这使得父亲将这种方式延续下去。
父亲多看朗遥两眼,脑海里闪过几张他很小时的画面,那时自己的妻子还在,两人替换着怀抱孩子,衣服布料的颜色在眼前被混同于周围风景的颜色里。季节交替时也不曾改变。
“我也想这是对的。出去我会好些。”
“那我就去给人家说了?”父亲扬起声调征求。
“之后要一直在那里幺?”朗遥问。
“儿子,要想干成大事,也别说是大事。但凡是有决心做事的人,即使有退路也不会回头多看。”
“那这样的选择也算是逃避吧?”
“怎么这么想?”父亲弓起身子,“要是真心想活方式有太多种。街边的乞丐和坐在这里的你我不都是一样在喘着气幺?谁也不比谁少吸几口。”
“可还是不一样。”朗遥说。
“你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现阶段,或者说你能知道以后都要什么。”父亲依旧弓着身子。
“有感觉,可是说不清楚。”
“十六岁我去插队的。”中年男人手搁在自己腿面上,另只手交叠上去。
“那时候你爷爷是在机关工作,工作人员的孩子们自然就生活在一起。到了差不多的年纪,机关会寻找一个地点。一个镇子,或者农场什么的。有的条件好些,有的则不济得很,然后用车拉着孩子们开去那里。我去的地方,叫华池,自小打那儿长的人都是身材矮小,并且手指脚趾的骨节异常硕大。
“后来发现那是病。我们二十四个人,用你们话说是花季年龄,一待便在那里生活了三年。途中病了一个女孩子,实在不轻便送了回来城里。也有嫁在当地的,只因为所谓‘成分不好’,便被逼了嫁了老实人来弥补政治身份的缺陷。”父亲双手又相互摩擦几下,抱拳拄在膝盖上,每天跟着当地的农民一起上山下地,书没得看,更别提有什么文化娱乐活动了。吃的也没得保证,如果某一天能吃一顿玉米面什么粗粮已经是相当幸福的事情了。
“实在没得吃,只好几个人端着碗,跑去老乡家里每户各要一点,连着跑十几家都不一定能要出来半碗。一开始,所有孩子都没法忍受,每夜每夜都觉得胃里整个是缩成一团,眼睛里似乎是要冒出绿光,躺下以后整个屋子里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每个人都是累得要死,睡着了,只有肚子里各种的咕哝声音此起彼伏响彻一片。过了大半年逐渐才适应起来。到了最后反而觉得身体健壮不少,自己是察觉不出来到底瘦了多少,只记得三年以后回家时,你奶奶见了之后死抱着我哭,直喊着‘辛苦我娃,瘦成这么个样子’,嘴里不断唤着,活活哭了一整天。”
父亲淡淡微笑一下,又看着朗遥。朗遥没有做声,墙上挂钟响了两声,到底到了几点父子俩也没谁去留意。朗遥站起来从餐桌上到了两杯水来,各自面前放了一杯。
“那时条件和现在相比怎么样?”父亲问。
“没有可比性。”朗遥说。
“那所要面对和经历的事情呢?”
“也不一样。”
父亲端起水杯徐徐饮下不少,然后抬头盯住他唯一的儿子。
“那时我是以死作为底线。若还喘气,就打定主意要成功地活好。同样作为男人,这个时候,我想你也应该是一样。”
朗遥点点头,似懂非懂。
当下在茶屋的竹编椅子上想来,之后他与父亲还交谈了很多。在城郊山里的度假村木屋里。东西两座郁郁葱葱的青山,一气被当地政府规划成旅游休闲景点用来营生。那段日子里,父亲不时的带着朗遥开着车去接近自然,鲜有一群家属围坐在四周,或者某对来访的夫妻与父亲闲聊之中碰及这个问题,讨论着他的未来归去。“好好放松”,父亲在车上叮嘱。
朗遥到了度假村的屋子第一夜是失眠了的,躺了一两个小时,身体又岣嵝的蜷缩起来,黑夜里神情倦慵的靠在墙角。耳朵里塞住了耳机,里面立刻被胀的满满的不透空气。之后又从桌子上拿起喝了几口便被搁置的可乐瓶子,咕咚咕咚的连气灌下去。然后身体里也被胀满。
然后一夜的时间从眼睛里不断忽深忽浅变换的黑色里悄悄释放出去。
同学相聚的茶会将尽时,又赶来一人,风尘仆仆。要了杯冷饮,一饮而尽。仿佛从脑袋顶上冒出一缕缕雾气,在这冬季里,这样的未免奇怪。朗遥蓦地发现这是很值得关注的人。她坐下来,在朗遥斜对面。
“大学还好吧。”朗遥冲对方微笑,而其他人和之前一样。
“嗯,蛮好。”
“条件怎幺样?我是说硬件上的。”
“凑活吧。跟人家北大、清华是没法比的。学校也小,比咱们高中大不了几寸。”
朗遥略是礼貌的笑笑。就他知道的这些说的也不算是假话。
“食堂呢?会不会吃出什幺蟑螂之类的?”
“唉!你可别吓我,晚上回去就得打饭呢。”女生边皱起眉头边笑笑说。
少许迟钝的人意识自己的话有些倒胃口,慌忙道歉。“抱歉,想也知道你们学校不可能有那种事的。好歹是重点大学,条件不可能差去很多。那话我也是听别人随口说的。”
乖张的,朗遥在此话出口后不知从身体的哪个部件里冒出一些些兴奋和骄傲。可问题是这从何而来。朗遥含笑不语。只觉得斜对方的人与自己之间本是陌路的关系,收拢的亲密了些。
朗遥把漂浮着深绿叶子的茶杯贴在脸颊,他庆幸从胸腔至脖颈至脸颊的微烫温度是由此而来。隔着弧形的无色介质,对方似乎在朗遥的眼里改变了形容:被光线裁剪的发梢和脸部的线条,柔和起来,鼻梁蔓延挺直至眉心下方,再由左至右清淡带些许弧度的眉形展开,眼眸不漏得清楚,只是朦胧的、深邃的,这样看上去更好,更亲切。只有嘴角,忘记了嘴角应该是怎样的形状。朗遥对那里的影像不深,记忆中是不曾笑的。
到此为止,竟然到了失落的地步。兼具着又古怪又难受的心情,朗遥认为有时候自己会下意识的对自己催眠,仿佛入睡,不同于联想。这是一个令人生厌的举动,自己是个容易被周遭轻易影响的□□,毫无定性,这让他变的有些无处躲藏。他还在浪费时间,即使想得干渴又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