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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节 六十秒红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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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入黑时分,朗遥在新家附近的电话亭给父亲打了电话,换算时间是国内的清早,父亲应了“喂”时的声音含糊不清,朗遥又答“爸,是我”,电话那头的声音便顿然精神振奋。
朗遥告诉父亲,新搬的家用了两天下午收拾妥帖,房间不大,但足以容得下自己。父亲问吃得好吗,同学关系怎样。朗遥一一回答,嘱咐父亲不必担心,事事皆都安好,日如往昔。
“吃得食物,味道不习惯不要紧,时间长久了就好。”父亲说,“但一定要吃饱,知道吗?都要吃饱的。”
“吃得挺好,毕竟这边肉类多,饿不着的。”
“蔬菜水果也有吧?”
“有的,而且比国内要好,都不打农药。”
“那就好,”朗遥似乎能看见父亲的笑脸,“多吃,多吃,别舍不得钱。住处也弄舒服些,晚上必须得睡好。”
电话两端前后讲了二十几分钟,对方一直是围绕着吃住和心情询问、教导,朗遥全都无不应着。他多数时候是埋着头,眼睛盯着脚面或者盯着电话隔间的玻璃小门关不严的缝隙,只当外面街道偶尔有亮着灯光的车辆经过时,才漠然抬头。灯光反射在面前的厚玻璃上,打亮朗遥的脸孔,由左至右一闪而过。最后几句,朗遥问了“再有事么?家里嘱咐照顾好身体。待听筒里响起忙音,才挂掉电话。给了铁栏后的老太太三比索,开门走入小街里。
墨色天空,竟已淅淅沥沥的飘落雨滴,在黑夜里也变成黑色。三分钟前还看不见,在玻璃前埋下头浑然不觉,而现在却已与之融为一体。朗遥在屋檐下呆滞几秒。远处相继驶来两辆汽车,经过路灯下的低洼处,轮胎和积水同时不悦地叫唤出“哗唰”一声,相继四声,一模一样的动静。不过,只消稍一会儿,小巷又恢复平静。朗遥左手象征性举在头顶,好像真能遮住似的,脚下快速通过街道,回去不远的地方。
经过门厅和小院子里,俞玥招呼朗遥过去她的房间,顺便打开了院子里的小灯。屋里杨强、孟世然和林嫤懿都在,俞玥的桌子上放着两盒火腿奶酪馅儿的披萨,一桶可乐。朗遥坐在凳子上,其它人也随之小小骚动了下,但位置并无改变。
“我觉得还是出去吃吧,一群人来了,做什么都麻烦。况且,谁来做?”
杨强说话,不过在朗遥听上去莫名其妙。
俞玥递了块披萨给朗遥,道了谢,对方简短给朗遥解释:两天收拾停当,趁着后天是周末,想叫森哥和其它几个人来这里吃顿饭,算是同贺乔迁之喜。
“是孟世然提的,我们人多,要是让森哥他们先表示在情理上讲不过去。毕竟大家在一起的。”
“可是萧旭还没搬过来。”朗遥看着俞玥。
“是啊,萧旭还没来呢,他什么时候搬啊?”林嫤懿反问朗遥,身体靠在孟世然旁边的柜门上。
“我也不清楚,应该就是这两天。”朗遥声音又低些。
朗遥咬了口披萨的尖角,上面铺满的乳黄色的奶酪多的马上要掉下来,两边上也丝丝连着,好像极不愿分离的心情下,被外力生拉硬拽出的后果。朗遥在嘴里咀嚼了几下,感觉十分不妥,意外的味道很快顺着口腔跑去了神经里,整个脑袋都被奶酪味道填满。他呷了一大口可乐,混着还是完整的不曾咀嚼的食物,喉咙一滑狠狠咽了下去。
“那个不用担心,我会做些菜,不过味道不知合不合你们,但起码在家可以方便一些。”俞玥说道,看了杨强一眼,“来了之后还可以玩玩牌什么的,外面就没办法。真要找合适的地方现在也不算很熟。”
孟世然没表示意见,便是认可。林嫤懿跟着点点头,帮腔说小玥做饭技术了得,在旅馆的破烂条件里,也照样是香喷喷的。
几个人接着讨论了一阵聚餐的事项,又穿插了几条无关痛痒的话题。清楚看来,无非是为了不尴尬的渡过进食的时间,或者还有那么一些试图促进情谊的关系。朗遥没再多吃,借口说是没什么食欲。林嫤懿开玩笑说没了萧旭不开心,真是形影不离啊。朗遥笑笑,又看看俞玥的小闹钟上的时间。
“是有些担心。”
“萧旭没事吧?”俞玥说。
朗遥只说“不知道了。”
俞玥收拾了桌子,扔掉了空弃的纸盒和塑料瓶。这时其它人已经陆续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只剩一楼的右侧房间里漆黑一片。那是留给萧旭的。
“他今天答应我说周末就过来,行李一次就能拿完。”朗遥把椅子推进老旧书桌的下方空隙。
“要帮忙吗?”俞玥问。
“我去就行了。”朗遥站在门边,“这两天忙着收拾,没有去旅馆,不知道细致情况。他也还没买手机卡。”
“我比较担心他的心思。”俞玥说。
“心思?”
“夜晚时间充裕却是一个人,难免要胡乱想着什么。人人都一样,在心情抑郁的状态下尤其厉害。”
“你能猜到他会想些什么么?”朗遥说。
“这可不容易,就算是本人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思想太迅速,甚至在一秒里能同步思考好几个问题,不免就开始混乱,所以说不出个究竟。”女生突然轻轻咳嗽一声,“我只是觉得萧旭有些迷失,钻在一些问题里出不来。”
“什么问题?”朗遥问。
“什么问题?这也猜不到?”对方反问。
朗遥沉默看着俞玥的床脚。地上铺着劣质的深褐色木地板,每个房间都是如此,但眼前的似乎要干净许多,显得光洁。他想到以往的这时候,萧旭多是盘坐在上铺床上,盯着电脑屏幕,时而与朗遥搭上两句话。
“那么你,”朗遥闻声抬头,对方正看着自己说话,“走路、思考时还是低着头吧。像刚刚那样。”
“我没有特别注意过。”
“肯定是的。而且最近的日子里有过一段很长时间的回忆,并且是独处的时候。”
朗遥暗暗喘息口气,但表情上却毫无起伏。顿了几秒,之中一直看着俞玥身子靠着书桌、而反着撑在边沿的右手,几根纤细的手指好像是弹奏琵琶或古筝什么的,轻盈地韵律变换。如此过了一阵,朗遥觉得屋里的灯光太过明亮,照得眼睛生疼,眨了眨,又举手揉揉,却不见好转。
“对不起。”俞玥忽的道了歉。
“为什么?”
“这似乎已经成了习惯,总是时不时的想要去猜测别人的生活。给你带去困扰了吧?但我真的绝无恶意。”
“你多虑了。”朗遥勾起嘴角。
“真的,真的没对你造成什么不好的吗?”俞玥又问。
“真的。”朗遥回答,也许是自己不舒服的动作带给对方疑虑,便又加强语气重复一遍。“真的没有。”
“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积极一些,比现在。或许是我多管闲事,但是的确是情况不同了,我们都没有太多的选择余地。”
“选择余地?”
“我们从一条大道上已经离开了,在重大的十字路口前拐进了一个小径,又窄又黑。这个比喻原本不是我说的。我们在里面没有什么转身和改变步伐的权利,只得一步一步结结实实地走,没有路灯,也没有领路人,都是自己一人也称得上是自由吧。一条路走得腻了,也可以拐去另一条小径,可是都是一样狭窄阴黑,甚至是更加不济。”
“听懂了大半。”朗遥说。
“我也一样。说出口的话自己却不理解,为什么都是狭小的黑巷子,却还有心情改变,有什么值得这么做的原因。他说的时候没有问出来,后来我离开了,也就没机会再问了。”
“说不定他是想让你自己去试试看,会不会有好的结果。”
“或许吧,他一向都是聪明的人。”俞玥偏转了一下脖子,长发随之摇摆一些,“所以你要好好走路,要看着前方哟。”
朗遥点点头,调整了一下气息。然后帮俞玥挂上新买的天蓝色窗帘,调节好了开关的结扣,又试了几次,感觉很顺畅。对方道了谢,从包里掏出了两块坚果夹心的巧克力,笑说是不成敬意的谢礼。近零点时分,小院墙头上的灯光陆续逐个熄灭成黑。
翌日在教室里看见穿戴整齐的萧旭,朗遥心里平稳了很多。前日的略感焦灼成了过眼烟云。朗遥问他东西是否已经归置整齐,明天便可落户。萧旭侧侧身子,同时,俞玥径自朝这边走来。
“明天早上就过去,我一个人。”萧旭说。
“一个人行么?”朗遥问。俞玥给萧旭打了招呼。
“行的,只是两个箱子。我有那边的地址,打车就可以了。”
俞玥又给朗遥比了手势,自己在咖啡厅等他。
“真行?”朗遥不确定。
“行的。那我先回去了,再收拾一下。”萧旭点点头。
朗遥目送萧旭离开学校,背影消失在无光处的那扇金属推拉门后。回到咖啡厅,俞玥已是端坐在椅子上,面前还没有摆放什么。起初是盯着窗外。周五的午后街道上似乎要比平常些微热闹一些。朗遥将将走近身边,继而女生转过头来,两人四目相接。
“怎样?”俞玥说。
“嗯。萧旭明天就过来,赶在森哥他们来之前。”
俞玥点头,问朗遥说,“喝东西吗?”
“时间……”朗遥看了眼时间,“不早了,我们直接去中国街吧。路上也要花些功夫。”
不出意料的因为周五的关系,地铁在不是高峰期的时间段里便挤满了人。俞玥拿着地图站在朗遥身后,身边没什么可供牵扯的辅助□□械,车厢起步时女生一个小小的踉跄,朗遥伸手扶住时,对方颈侧浮了微红。
“喏。”
朗遥环起了自己的左臂,好让俞玥搭住。女生微微点头示意左臂再环上去。两人各自稳妥,朗遥才抬头看向别处。
路线上是从一个终点站坐到另一个终点站,着实经过了不少距离。直到最后几站两人才找了空座休息,腿和腰部都有些困乏。不过,始终没什么对话,朗遥一味地看着窗外单调的黑色变换成一个站台里的人流往来,再接着变换成黑色。他的确是可以保持沉默,一来是源自嘈杂的环境和浑浊的空气,二是不愿大声讲出不同的语言,定要招来好奇目光。他习惯于不引人注目的过活,同时也在力争如此。
出站走路和超市里的采购都再度花了不少时间。整条街上也闹哄哄的来去不少人,唯独这里是亚洲脸孔占了多数。充溢着喷香的卤味味道、蜡烛香火味道、餐馆后厨的油腻味道、礼品店里塑料堆积的味道、购物袋里飘散出的调味料的味道等等,各处混杂在一起,自然而然成了有些淡淡异样却又无比熟悉的味道。朗遥感觉身体不知哪处轻松舒畅了不少,俞玥转过来说自己也是如此。
“饿了?”俞玥口气颇似自述的询问朗遥。
朗遥点点头,两人择了家不大的门脸进去。服务生递来菜单。俞玥问他说是哪里人,对方答台北。
“刚刚那家超市也是台湾人开的,另两家也是。”俞玥顺着吸管嘬了口红茶。
朗遥用脚踢了踢放在地上的袋子,塑料袋“噗噗”发出响声。
“你买只鸭子?明天打算做什么?”
“冒菜。”俞玥说。
“冒菜?是什么?”朗遥疑惑。
“不知道么?其实和涮菜有些相似,但它需要的汤底却更加重要,鸭子炖汤——也有用土鸡的,但不正宗。熬一锅汤头可以使用很多次。所以我今天买了鸭子,然后把喜欢吃的菜放在竹编的漏勺里在汤中烫好,拎出来用麻油等别的调料拌在一起,麻麻的,辣着太香……”俞玥忽的止住说话,喉咙处小小地呼嘟一声。
“怎么了?”
“馋虫作祟。”对方窘的没了底气。“要是还有豆筋、苕皮什么的就好了。”
“肯定特好吃吧?”朗遥说。自己想象着,也有口中些不禁。
“有段日子里,我可是以它为生。”
朗遥恍然微笑一下。服务生别过身子端上来食物,又退了下去。朗遥这才又看清对面坐着的人在灯光不明下的脸,接着前话说声“了解了,我非常期待明天”。
回程的车上两人没再多说什么话,似乎是太过倦意卷着腹中的满足感的妥帖。朗遥蓦地想到父亲总说的以前,在某个地方,不用应酬不用不合心意的开始或者结束,安静的能吃到怎样的一顿简单却舒坦的饭。朗遥问他是不是很香,父亲点头,嘴里只重复很舒坦。大概就是现在这么个样子。象是支持身体游走在各处的那种精神力得到能量补充,又得到带有归属感的短暂休憩,便又让各处相得益彰的舒坦。即不是单单满足了空虚的肚子,也不是为了嘴巴,是另有地方。许多个地方。
车子在夜幕里打了个不小的颠簸,俞玥随即直了直身子,变得清醒。朗遥渐渐有了父亲所形容的感觉,自己也开始享受“它”的过程和之后的回味,更加在乎这般感觉,似乎不经意间自己也已经在与“吃饭很香”的年代依稀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