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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节 深暮中的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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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都机场,人流往来不息。朗遥看着前面那个趴在母亲肩膀上的小孩,良久的、没有表情的看着自己。他对他挤了挤眼睛,又稍稍有些笑意的示好。但对方依然无动于衷,就好像看着自己慢慢变成一缕散失的空气。
朗遥手中替父亲握着小号的旅行箱,从几年前父亲便开始使用。朗遥留意过它的价钱,顶得上几张短途机票。人们头顶上方不时响起那种蒙在巨大密闭空间里而算是清亮的“叮咚”声,响过之后一秒左右便在寻不见位置的喇叭中传出一段延误某架航班的播报,或者,提醒旅客登机的温和催促。父亲所要乘坐的那架飞机起飞时间距离现在还有四十五分钟,这是朗遥从身后的电子屏幕上确定的。
“这段时间,就要麻烦你多照顾一下了。”
“大哥你放心。”小叔看了眼朗遥,勾起嘴角笑笑。
“先让他好好上课吧,等你有空再带他出去。别耽误你工作。”
“我这工作,一般也耽误不了什么。”
父亲伸出右手拉过、握住对面人的右手,再抻开左手手掌包上去,铁黑色腕表随着动作形成的角度滑下卡在腕骨上。三只手微微局促的上下浮动了几下。父亲眼睛紧紧直视对方,下唇牵着下巴收紧一些,然后左臂又抬起来重重拍了两下对方的左肩。
这样有了少许看似谦恭态度的父亲着实少见。朗遥习惯性回忆出父亲轮换着两三个电话训斥着那一头的男人或者女人,或者在堵塞的路上手掌不悦的大力拍击方向盘上的喇叭,诸如此类都是燥郁或沉愤。
朗遥递过去箱子,突然一时冲动,想要折回头,跑出机场打了的士回到宿住的酒店门前,脚步快速目不斜视去顾及前台小姐的眼光,按了上九楼的电梯,刷卡进门后快速收拾了行李,再打了另一辆的士,让司机加快速度到达机场,最后同父亲一起回去。朗遥没有考虑到机票,没有考虑退订房间,也没有考虑自己一个人几乎是拎不动那两个最大号旅行箱的。只是在感觉上仿佛与父亲的关系立刻到此为止,顷刻便要被斩断。这一思想,也不知道被注入了什幺力量,使得朗遥的脚趾竟有一两下的颤动,试图去真正靠向父亲那边。
“不舒服么?”朗父问朗遥。
朗遥站直些身体,躲开父亲的目光。
“精神点,这么大个子……”
朗父拍了下朗遥,把他往自己堂弟的那边推了推。
眼前父亲所嘱托之人,到底与朗遥之间是什幺亲属关系,来到的四日里自己还是没有弄得清楚。父亲姨娘所生还是祖母妯娌的二子什么的。到了这方面,他很遗憾没有遗传到父亲的天赋。只管叫着小叔。
小叔今天穿着裤管被装在长靴里的深海蓝色仔裤,短款黑色皮夹克,之前戴了大框墨镜,现在折起拿在手里。朗遥觉得他开车的样子很英气,可是有些刻意,手肘倚在窗边再用手指点撑着脸颊。在脑后堆在一起的毛线帽子也一直没有取下来。小叔如今是与朗遥并排站立,个头上要矮了一些。
“朗遥这个子可没随你啊。”小叔笑着对朗父说,“是像他妈么?”
“不像。”
朗遥跟着说了一句,又看了眼自己父亲。
父亲没有等到温和催促的声音响起,也没有与儿子依依不舍。他是个最典型不过的中年男人,原则里全部都是责任,关乎家庭,关乎接下去自己小半的人生。父亲在儿子耳边小声说了几句,抱了抱,给自己堂弟打了招呼便走去安检处。小叔的手搭在朗遥肩上,许是因着抻着有些酸累,只几秒钟就又放了下去。
“走么?还是再等等。”小叔问道,待父亲背影彻底消失。
“嗯,走吧。”空了好几秒,朗遥才说道。
小叔的银灰色保时捷Boxster经过朝阳门桥,朗遥侧过头看着被窗隔住的外面的样子。这是个大城,钢铁混凝的大城。小时候来过很多次,父亲说自己去过中央的皇城,看过香山的红叶。
朗遥当然也看过照片,自己渺小的处于大片大片风景里,脸上的模样实在是难以琢磨,不过看得出没什么不高兴的表情。拿几张在一起比对一下,甚至发现好像只是变换风景而已,自己的同一个样子被定格在不同位置里。并且,大多数都是朗遥独自一个人站在框框里,与父亲合照极少。极少的合照里父亲形象高大站在一旁,牵着儿子的小手看着镜头,而小人儿却死死仰视着父亲,穿着不同颜色的短裤、背心和黑色布鞋的父亲,远比现在清瘦秀气得多。风景里除了父子没有多余的人,也想不起是谁拿着相机对准焦距。
朗遥早已不记得在这大城里有这么多记忆,所以这么说来“记忆”这种说法也是不成立的。自己当时约莫只有三四岁的光景,想必思维和现在的全然不同。十几年后看着之前便经历过的地方,在当下的心情里(尤为是夜晚会使得他想法更多),是略为遐想的:眼前有冗多的人,冗多的事,从而衍生出冗乱的关系。错综复杂到若是置身其中,说不定一连串的时间趟着浑水过去过去,就也被注目了起来。或者只在心里计划的某些东西,再趟着那汤浑水,也就都错愕的实现了。反正都是胡乱的思想,脑海里甚至连人物经历和性格都大致编纂出来。突然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刹车等待,朗遥看了眼单手倚在窗边单手挚着方向盘的小叔,转过头来把主人公的模样又调整了一番。
“我十五岁生日时候坐绿皮车二十多个小时到这里的。现在二十四了。就是你爸爸给你说的那样,背了个上课用的书包,也没装满东西,偷了家里七百多块钱,就这么过来了。”小叔摘了一直戴着的帽子,随手向后一撇,安安静静的落到了后座上。小叔头发染成了烟灰色,时间过去的刚好,所以颜色赏心悦目。他自己随手抓了两下,变得有些凌乱。然后身体坐直,两手牢固的把住方向盘,转头对朗遥笑了一下。
“到这里了自然是不能继续上学了,跟着同乡的哥哥一起住在北郊的地下室,那时候觉得我就应该是那样生活,一周洗一次澡,睡在大块海绵上,睡塌了底下点上纸板继续睡着。冬天有些冷,就招来几个朋友一起挤着睡,不知道谁从哪搞来的几大床军用棉被,连在一起盖着。夏天里地下室的温度便更好了。经济宽裕的时候哥儿几个搬了成箱的啤酒,女朋友也是那时候认识。
“十八九岁的时候还借了高中大学的课本看,结果最后只留下了历史和物理课本,英语、微积分什么的统统又还了回去。开始觉得很有趣,后面便开始着迷,不过同时心里也空落落的,有时还幻想地下室是教室课堂,自己端坐在海绵垫子上,以为在听谁的讲课。有次哥们去上厕所,趁我没注意撕了我的课本几页当做是手纸。我发现了,等他出来还没系上皮带我就动手了,那次打得都挺惨,弄得他去医院缝了十几针。打那次以后再没人动我的课本,连我买的杂志也不借了。而我也再不看那些课本了。
“实际上是去年春节才第一次回家,带着玫子和三十万块钱一起回去的。那时候没见你,说是你爸带着你出去过节了。到家第一天晚上我爸拿着擀面杖暴揍了我一顿,打断了一根长的,短的上面基本上也都被血染了。那个年是家人和玫子陪着一起在床上过的,三十晚上包饺子都是把案板放在床边。整整在家待了一个月,和父母该说的都算是说通了,他们只希望我们过得好。我妈的身体在我离开那几年坏了很多。春节放完假便带了她来这儿做了检查,又玩了几天,然后就陪着我和玫子把结婚证领了。妈妈走前给了玫子她脖子上戴着的玉观音。”
小叔说话语气平和缓释,不急不躁,驾驶技术也是这个样子。讲到关键处会留下小伏笔,然后感觉他会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坏笑一下。有些可能会让人不悦的事件也是查不出痕迹的一句带过。没有赘余的重复,有分量的情节自然会不劳神的令人察觉到。这几日朗遥对他的感觉都是这样,分步骤逐渐加量的使朗遥的感觉愈渐明晰。这样看来,朗遥对小叔越是不可亲昵。
朗遥有礼貌的看着小叔,点点头——要是第三人看去完全是朗遥对他故事的肯定——觉得自己想得没错:大城里,人心随之膨胀,原本应该保留的微妙的那些地方就会显得无用,如若硬是牵强附会的搬出来,是笨拙无比的。朗遥调整了一下坐姿。城里的夜景已经完全被释放出来,与一两个小时之前是截然不同的。好像是脱下正装换起冶艳的豹纹短裙的办公室女郎,努力抑制喉咙,收缩胃部不让威士忌的味儿再次泛出来。等到落座,再笑着耷拉下晕妆了的眼角,偷着一丝余光去观瞧对面对自己满是欲望的男人。
半个小时后,车子停在了一条临大街的小胡同旁。这里没有街牌,小叔答应朗遥待他回去问清他那个朋友清楚地址,再过来告诉他。
“不必麻烦了,我也有了号码,打电话给我就行。真的,不必再跑一趟。”朗遥答话时很紧张,似乎想着多说几个不必,对方就真的不会感到自己有多麻烦。
“这边也还要再收拾一下。”
“嗯,不过我一个人足够了,也没什么东西。”朗遥顿一下说,“我也不是大家想的那么没用的。”后一句朗遥声音好像是被恰了鱼刺的干紧不清。
“喏喏,这话教你说的。可这不是你爸交代的吗?我倒是觉得男孩子就应该自己闯闯,被讲说养尊处优吧,就是因为你们还没有被逼到那个份上。”
“嗯,我知道。我也是这幺想。”
朗遥正视眼前的人时,目光需要微微地俯视,幅度倒是可以忽略不计。站在胡同口,前后会有穿堂风不间断的刮过,一阵阵,朗遥也就继而闻到从小叔身上透着的古龙水的气味。不是那种廉价的走珠香水,或是有浓烈味道的止汗喷雾。绝不是。只用鼻息分辨味调里夹杂了鸢尾香,还有一丝柑橘味,似是从眼前飘过去那片淡蓝紫色,再剩的,似乎和男人身上的皮草的野味混为一谈。再细心也分不清了,鼻子里嗅到的后味也差不多忘记。
朗遥独自走进小胡同,避开迎面行来的下班骑着自行车面相不得志的中年人。两三辆前后交错着。小叔已经和银白色小车一起离开,朗遥委婉并且显得重复多遍的拒绝了一起吃饭的邀约。他想一个人在那间小叔朋友的房间里——半年前移民去了澳洲,这间小的公寓的钥匙留了下来——开始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