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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节 你住在我脑中的哪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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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集体宿住在白天经过的农场的木屋里。
Virginia不喜欢镇上旅社的感觉,但也提出说,若是有人想回去在酒吧里过夜,也未尝不可。响应的人自然没有。
日落时,朗遥站在木屋旁的白色栅栏前。他是有着收集东西的癖好,看上去如他人一样,又如他人不一样。对某样事物的情有独锺:各色的塔类的建筑物,石砌的码头,街角的路牌之流的。既不能把它们制成纸片夹存在硬皮本内,也无法与他人比较其价值。照成照片挂在墙头也是不完美的方式。此等性质的收藏确实没有任何物质价值,各处的落日,自要走过的地方在正确时刻也皆可看到,是用眼睛再用大脑记忆下来,尽量不带个人情绪的维持原貌。朗遥明了,所以也从不把它当成话题拿出来给别人说嘴,自己回味时,权当是奢侈的消磨时光。
看尽日落,朗遥回头看去木屋,褐黄色的古旧款式,好像是刻意如此保养。要说缺少什么,大概只是没有卧在剖木楼梯上的那只牧羊犬罢了。其它一个不少。张蓉和森哥坐在屋外走廊的长椅上,感觉是难能得到的悠闲。身旁门被推开,俞玥大半个身子慢慢显出来,而后又靠着门边,用脚带上门。手里端着两个杯子走过来。余晖散尽,天色变得深沉。
“这是Virginia刚煮的咖啡,连咖啡豆都是她自己磨的。”俞玥递给朗遥左手的那杯,自己抿了一口右手里的。“好香。”
朗遥蓦地想到,这两日与俞玥的距离似乎不备地拉近了很多,似空间翘曲一样。这之前止于表面,她和其它人在朗遥那里是同样陌生。当然,现在也并非有多么熟悉了解,朗遥的评判标准在多数时候,对自己是细微敏感的,这基于原来的关系为零的缘故。跨出一步,便会有极大的触动,生怕自己摇摇晃晃,丑态百出。朗遥垂了眼光,不被发觉且不安地去看着身旁。
“我说,好歹喝一口吧。”俞玥看了看朗遥的杯子,抬头说。
朗遥慌忙端起,喝了一大口,舔下嘴角回答说很好喝。
“这边的云,急匆匆的。”
“哈?”
“好像要赶着回家似的,逃也似的。”
朗遥仰起脖子。原来说的是云。
“想家么?”朗遥问俞玥。
时间顿了下。俞玥反过来盯住朗遥。表情突然严肃,眼光也凌厉起来。砰的,朗遥一下子显得窘困。
“还没。要这么快的话,以后就太累了吧。”俞玥答道。
“是这样?”朗遥说。
“一定是这样,男人女人都是这样的,一点儿没错。”俞玥口气坚定,“所以现在、以后都得要习惯,习惯了之后,一切都是好的。”
“习惯。”朗遥重复那两个字,口齿很清楚。他倚在后面的栅栏上,俞玥也照样子做了。两人的谈话氛围看起来舒服很多,朗遥这才又继续;“其实说实话,我还不知道究竟要习惯些什么。照普通的想法,无非是衣食住行,可仔细想一下却又想不清楚了,还是觉得概念笼统。”
“你说的这话要是作为个问题,还真是难。”俞玥开始思索,“毕竟,我们的时间太短。”
“我们的时间太短?”
“呃,是说我们来到这里的时间太短,很多还没有看明白。是这个意思。”
俞玥举起杯子又喝一口。用了较长的时间,慎重思考占了一多半。
“不过,还是有一个问题。”朗遥说。
“什么?”俞玥问。
“若按着你所说的,我们在这里的时间太短。可是说长,那个标准要怎么界定?多久才算是长?还是说某一样东西形成了才可说是足够了习惯,时间到了长的地步?”
“我想,应该不会想你想得这么复杂。语言起码是个最大的门槛吧,先迈脚去跨越的也是它。但它有多高,这个可不好说,也要根据个人能力大小。要能够保障日常活动没有问题,迷路了可以打听出回家的路,向别人介绍自己当然也是必须的。还有呢?再深一些,可以清楚表达自己的心情,讨论一个问题时明白表明自己的立场和理解——这可能上了大学后会使用频繁——以不至于被别人用语言牵着鼻子走。奢侈的,对于自己感兴趣的某个方面能够阐述精妙。到这,应该也就是阶段性的胜利了。”
俞玥松口气,杯里的咖啡剩下一半。
“我这么说可能空洞了些,但想法就是如此。差不了多少。”
“唔。”
“还包括其它更多方面。”
“除了语言?”朗遥问。
“嗯,除了语言。或者说,人类生存倚仗最重的其实并不是语言。你说,一个婴儿自打生下来,也不是立马就张口说话的,甚至可怜的连声音都没有,或者听不见。就这样过一辈子,直到死时都不能知道这世界里会发出什么样子的声音。”
俞玥抿了嘴巴深呼吸一下,表现的感情突然有些沉重,“可不是一样还是那么活着,笑容甜美的也不见得比别人差多少。所以说,生活的脊柱另有其它。”
“说说看。”
“还是不说的好。”
“为什么?”
“我突然觉得咱俩在装腔作势的讨论人生,而且我对自己刚刚说的话开始有点反胃。”
俞玥挑了挑眉毛,表情俏皮了许多。又端起杯子,左臂弯着垫在右肘底下,稳稳靠在栅栏上。
“边走边看么,何况现在逃也逃不掉了。”她说。
四周已经找不到什么暖色的调子,象是笼着好多层蔚蓝色的轻纱,在上在下,草色也蜕变的失了原本,莫名其妙的还生长在原本的那里。
风再吹去,草浪虽也是一波波的涌动,可是已令人感觉不到欣喜的盎然生机,反而成为暗流,代表冷静消沉的东西。风从两人的身后发起,所以朗遥只能观望到所有东西是远远逝去。
直到天黑透时,两人才从屋外返回。这之前,他们在附近又转了转,围着栅栏随处看了看。说是看,也没什么看得见的。
两人从马棚那里又呆了会,听见里面有动物们不时发出的呻吟声,也有犹如是食饱草料后的嗝声,朗遥惊异,似乎和人类的声音如出一辙,同样能听得出当时一脸的满足感。俞玥说本来就都是哺乳动物,当然难免有类似的秉性,表现出的状态定也是差不了多少。朗遥瞧着窝棚木板上的缝隙间,努力窥看里面的世界。
“我突然觉得有所疑问。”俞玥跟上来,一起扒在木板上,声音放很低的说话,“你这样脾气的人是从何而来。”
朗遥的头与木板相隔开些距离,痴痴问,“我,怎么了吗?”
“对对,就是这样。”俞玥说,“不怕你笑,我观察你挺长时间了。这是个坏习惯,没办法,改不了。我总是对人群里‘毫不扎眼’的人有些感兴趣,对不起了。”女生转过来双手合十,冲着朗遥象是不具什么虔诚的祭拜,“这绝无恶意,绝没有。‘毫不扎眼’也只单单指性格上的平和之类的特性。”
“谢谢你说的只是‘扎眼’。”朗遥歪着脑袋,“你是不是在练习培养什么?”
“嗳?”
“自己的一种能力,像演员啊,作家啊,这类人就需要无时无刻去观察别人,从别人身上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或者是模仿。你也是在这么干吧?真的想做个演员?”
“演员么……倒也是考虑过。”
“是么,高考时报的也是影视学校吧?”朗遥转正身子。
“你想知道?”
朗遥点了一下头,隔了一下,又点头。
“高考时专业上报了社会学。和影视圈可真是不沾一点儿边的,都是那种探究人类活动的工作。比如那些特种行业的从业人员都是怎样的工作环境,使得他们的人生有什么改变,是好是坏。再去以研究的结论作为问题去寻找答案,辛辛苦苦的使他们过活更好。自己理解大概就是这样的专业,报考前是这么确定的。而且,和心理学息息相关,这个对我来说是更有吸引力的。几乎是从小就感兴趣。认为研究什么问题之前,都得先要差不多弄懂人类自己。这么说过于严重了,可的确是个非常有趣的事情。”
“所以你喜欢观察别人。”
“可以这么说。”
“会回去写观察日记么?把我当成牵牛花或者其它什么记录下来。”
“怎么会?”俞玥咯咯笑出来,“真要去记录,我还不知道从哪里入手呢?总不能把你每顿饭的进食数量品种,还有睡眠质量都做个分析吧。不过……”
“不过什么?”朗遥问。
“你要是愿意的话,我也可以努力做出首次尝试,绝对认真对待。你愿意吗?”
“我想……”朗遥偏了脸庞,好像哪个关节卡住了似的。
“得了吧。你要真答应了,那我还不得忙出病来。我说的是玩笑,你还当真。”
朗遥摇头轻叹说,“也倒是没有全信。”
“但我还是发现你有个症结,用观察出来的。关于这个,我应该可以帮你的忙,会有助于你的生活的。”俞玥说。
“嗯,说吧。”
“你走路时,永远都是低头向下看吧?像这样。”
俞玥说着,边开始模仿起平日里朗遥走路的样子:两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似乎背后也斜跨着一个帆布书包,后背稍稍佝偻,那是碍于脖颈弯曲向下、眼神只盯着路面所致。当事人在一旁看着,目光随之左右飘移,却说不出来对错,不置可否的撇撇嘴巴。俞玥走了几步,又回到朗遥身边,两脚站定。
“是这样的,旁人的眼睛里就是这样。”
“这,怎么了?”朗遥问。
“人的大脑里储存着所有经历过的喜悦和忧伤的事情,这个你知道吧?”
“当然。”
“这些事情在思维平静时会有所选择的浮现回来。积蓄在脑里时,它们有自己的划分区域,好事靠上,坏事偏下。而当你眼睛向上瞧,身体挺直的时间里,一般都会想起靠上的事情,也就是那些喜悦的回忆,思考让你高兴的事情。若惯常保持像你那样的姿势。”俞玥又模仿了一下,两手摆放在口袋里,“想到的就只能是忧伤消极的东西,思绪也都是黯淡无光的。这也许不是你的初衷,可不能避免,你的大脑多少会被身体上的行为动作影响。”
“这是被科学证明过的?”
“我不敢百分百的肯定。但事实是否如此,你应该心里明白吧。”
朗遥沉默不语,低头看着自己鞋尖前方的一块碎木块。木棚里忽的传出几声嘶鸣,之后又伴随着马蹄踱地的“咯噔”声,许是遇到夜半出来觅食的田鼠,途经过去,也弄不清到底是谁吓到了谁。
“回去吧,出来有些时间了。”俞玥跳下台阶,拿走搁在一边的那只咖啡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