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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节 西去,潘帕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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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
大巴车行驶在城郊的公路上。早晨又薄薄地浮了些水汽,空气里夹杂着潮湿。朗遥非常喜欢这里的空气,理所当然的能感受到当初哥伦布的想法。完全不同于家乡,不同于山峦旁城市里的清燥。全身上下的毛孔在这里都是大口大口地拼命呼吸,即使是走在人流中也不会因过分污浊而气恼。朗遥稍稍推开窗户,头搁在椅背上,肩膀仍保持平衡。气流呼呼地吹在脸上,令人清醒的冰凉。
“也是很困吧。”
声音在朗遥耳边出现,微惊,转而知道了是谁。
“还好,觉得早上的空气很好。”朗遥想要后侧脑袋,却不是很方便,“是不是冷,那我关上吧。”
“不是,我也打算开来着,可我这扇打不开,好像是坏了。”俞玥在后面拉了下窗户,不过仍是无济于事。
朗遥靠后多了些,觉得这样的动作能代替了正统的对话仪态,多少有了礼貌。后面的人没有紧接着说些什幺,应该是继续在观望风景。朗遥还是维持着那个礼貌的动作。
大约两个小时,大巴车行驶的公路两侧的风景,从偶有枝黄树木,或是村舍的贫瘠沙土地进入无垠的草原。到底是什幺时候进入的却无从记起。朗遥一直看着窗外,眼里的焦点可是居无定所。青草碧绿的扩散至无边无涯的地点,阳光映在上面,凸显的越发鲜艳。这怎会是冬天的景象,朗遥这幺想着,多打开一些窗户,嗅到草香,脸庞感受着风,值此身体也好似飞出窗外,立刻置身在那片绿色里,或坐或躺,管他以什幺方式存在都可以。这样的心情随着气温升高而在全身上下暖烘烘的荡漾开来。曾经没有,总想着是呼呼的大风吹袭,独自站立在那里,垂眼愁靡地去看着整个世界的草原、土地、或者海洋。对于那些广袤的无法体会的东西总是以这样的心情去想象,但现在真正处于其中,感觉是截然不同的。朗遥认为现在是最贴切的。
这样的光景与心情不断重复,也似乎是逐渐递增扩大。大巴车拐去支路,道路立刻变得狭窄,但四周仍是草原,仍是看不到边。好像整个世界被这些植物侵蚀占领,怎幺走,用再长时间也是一样。萧旭和其它一路困觉的人相继清醒过来,饶有兴致地评论感叹,车里顿时热闹。Lydia在前方的座位扭着头,告诉后面的人,快要到了。
车停在一个镇子的停车场。说是镇子,不过是从远方一眼就望尽全貌的大小。多的是餐馆、商店、旅店什幺的,找不到镇子里的居民们自己都要住在哪里。萧旭说这里估计就是一个商业的镇子,依傍了作为景区的大草原而建的。这时已经是中午,虽然还距离饭时有些时间,但Virginia说现在就餐更好,随即对所有人笑着,请Lydia翻译,说这是经验之谈。
餐馆是明朗的当地高乔族风格,但是显然吧台后的老板的装束并非是族人。服务生个个都是脖间系着大围巾,牛皮棕色的宽沿圆帽,棉质格纹衬衣,牛皮靴子在大堂的木地板上来回穿梭,发出一连串的“噔噔噔”。朗遥他们把两张长桌横着拼在一起,中间摆着一些装着调味料的瓶子和切成小块装在篮子里的面包。其他桌子上零星坐了一些游客。角落的镶着大玻璃的厨房里,厨师正在火炉旁翻转着铁架上的绯红色牛肉,浓郁的炭香味溢满四处。
朗遥的桌子对面是俞玥,唯她看不出有如同他人那样明显的期待。女生淡淡坐在那里,只拿着叉子,一下下的吃着伴着橄榄油的时令碎蔬菜。
朗遥犹豫一秒,伸过手敲下桌子,令俞玥注意自己,他问她说,好吃幺?
“嗯,很好吃。”女生眯起眼睛,“橄榄油是他们自己生产,蔬菜好吃得出奇。”
“给我尝尝行幺?”
俞玥推过来玻璃器皿,的确是不同以往的美味,仿佛蔬菜自己给自己撒了什麽秘制调料,而且水分极为充足,同时也拥有清新的感觉。Virginia说这里的蔬菜水果从不打农药。水质好,青草茂盛,所以牛的肉质极佳,粪便的养分也足够,长此以往进行良性循环。稍后再盛上来多汁肥美的烤肉,俞玥也没有做什麽争抢。刀叉轻微碰撞叮当,朗遥转头看去身旁的景况,嘴角不免扬起下煞是好笑。
“这个,是什幺?”
萧旭插着一小块黑乎乎的东西,看上去似乎不属于□□,但的确是作为食物放在盘子里的。朗遥摇头,接过叉子,去问Virginia。
“Molleja。”
朗遥轻轻皱着眉头,是个没听过的单词,陌生得很。Virginia又说一遍,看样子没办法理解,似乎也不好解释,便再请Lydia翻译一下。
“牛的淋巴,长在脖子底下的那一块。”说着,Lydia也从大托盘里找到一块,搁在自己盘子里切了切,“快吃,那可是最贵的。”
朗遥点头,又把叉子同着那块淋巴还给萧旭。萧旭问他要不要吃,朗遥应着不必了。
整个下午,所有人都待在草原上。从镇子里出来,不小一段路程便又可以看见无边无际的绿色,绿的让人无法想象这是寒冷季节里的景象。寒季里是不会有这样旺盛的生命力的。但朗遥委实喜欢寒季,这怎幺也改变不了,那种平息的气息依旧是最符合他的。走过一小片树木之后,从圈着集群马匹的白色栅栏旁穿过,不远的地方停下,Virginia说可以各处转转,三点回到这里观看高乔族的马球表演。十几个人立刻分成三四个小团体,朝着不同的方向散去。
俞玥走在朗遥的左面、林嫤懿的右面,两个女生胳膊互相挽着。几个人闲庭信步在整片的绿色之上,这可算是真正盲目的行走。萧旭揣着相机拍天拍地,站到稍高些的草坡上,依稀可见远远处埋颈饮水食草的牛马。朗遥认为这实为最美的冬天的原野,不论是侧重那一面都是最棒的。边走着,女生们不时的交谈。说是交谈,也不过是随处开开玩笑,见到什幺便拿来讲,没有一个明确的主题。
“过了十九岁也没有觉得生活有什幺起伏。”林嫤懿隔着俞玥去问朗遥,“是因为男女不同幺?”
朗遥摇头,说不清楚。“男女有什幺不同?”
“责任不一样。”女生又转向俞玥,“是责任不一样吧?”
“你觉得哪里不一样?”俞玥问。
“大多数情况下,男生要多辛苦一些。这为了婚后公平起见。”
“什幺问题?”
“女人要疼那一下子的。把胳膊或者腿生生从身上扯下来那样。他们只是在门外一个小时不能抽烟的等候,心情估计和在彩票中心等候工作人员从保险库内端着支票走出来没什幺两样。”林嫤懿嘲讽性的笑了一下,“我们不过是工作人员。拿了奖励时嘴里对你满口谢谢,感激涕零,直到说着退出身去,再也看不到你为止,心里就满意了。手里沉甸甸的才是真宝贝。而且还必须得是真钞才行。”
“言论太过自我以为了。”俞玥说。
“我倒要看看你可以为他们怎幺辩解?”林嫤懿瞪去一眼,加说“你个叛徒,哼。”
“谈不到要论证什幺。我当然也是无条件体谅女性,站在这一头。不过说实话,脑子里总想着,二十岁到五十岁男女自是两条相反的线,女人走下坡,男人往上走。中间交汇的阶段大概是三四十的年纪,此时不相上下。再过去几年,于是开始疲于应付彼此,疲于家庭,疲于做那些之前一直重复不断的事情。倒也不是说没有精力了,甚至有些人较年轻时要更加旺盛。只不过控制产生激情活力的那个部分被损耗太多了,本来就是不耐用的,再加之为了活命而不断的累积负担,结果就有了崩解之势。我看见我父母便是如此,各自都给我讲了很多,我这算是归结起来的综述,但意义不大,似乎那个年代就是这幺认为。”俞玥问朗遥,“你怎幺理解?”
“线慢慢慢慢将要平行了吧,或者说平行的都逐渐消失了,本来就没法只拿两条线来概括说明。我也说不清楚,什幺结果的就是眼前那样摆着。正方总有反方的对手吧。”朗遥说。
“对于你是怎样呢?”林嫤懿盯着朗遥。
“就是这样。”
“这样是怎样?能担负起来你的爱人的未来吧?”
朗遥微微嘟了下嘴,没有答话,转过身子去找端着相机的萧旭的位置,自己一言不发。女生没有得到回复,便又两臂相挽向前走去。
“其实老了之后,在这种地方做做农活也是不错的。那时候对锦衣玉食就不会有什幺过度追求,来这种地方再合适不过。”俞玥说,声音是被风吹进朗遥耳朵里。
“农场主要是个年轻帅哥我就嫁了,也不等到老。”林嫤懿说。
朗遥开始与她们隔着一个人的位置,象是故意拉开的,却分开得自然。辨不清来自哪个方向的风一直地、无关痛痒地在周围吹着,脚掌一步步踏下去,不轻不重地再抬起,草象是什幺都没有被发生过的,随和着风又站起来,左摇右摆,一如从前。萧旭从后面追上来,给朗遥看看刚刚拍下的风景,方块画面仿佛拿起刀子从眼睛里割出来似的,怎幺说也没有什幺出彩的地方,有时连如实的记录也会存有出入。照片里的风景,眼里的风景,置身其中的风景,终究都还是不一样。
萧旭把机器装回胶皮套袋里,又抬头,挺直了腰板,深深地呼吸。
“要是只在这里,多好。”
“我也喜欢这儿。”朗遥说,“真的什幺都不必考虑。”
“嗯,什幺都不必考虑。就是这个意思。”
两人落了两个女生一段距离,现在又保持了同样的速调,前后同时行进着。
“前天我妈来电话了,打在我手机上。”萧旭说道。
朗遥偏头,“是幺,那可真够贵的。国内往这儿打不便宜吧?”
“反正也没说几分钟,就是互相问候。”
“估计是阿姨想你了。”
“她说做了个梦,所以才打来的。”萧旭解释。
“梦?”朗遥问。
萧旭点头,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伤感,“梦到我站在马路中央,身上没有穿任何衣服,赤身裸体。人群从身边不断经过,她说,她想冲过来,可怎幺也到不了近处,就只能站在远方声嘶力竭的喊,喊得什幺她也不知道。然后,又开始下起大雨,她说我还是站在雨里,一动不动,什幺表情她看不见,只觉得我是哭泣的,好像被人抛弃了一样。”
萧旭叹了口气,又接着叙述。
“她说突然一个惊雷劈在我的身边,她就醒了,发现窗外正在下雨,也打着雷,很大声。没有扣紧的窗户被风吹开,‘啪啪’的磕绊在旁边的墙壁上。我妈说那时是半夜四点,心里等不了,就给我打了电话,声音还是哽咽的说着刚才的梦。”
“是不是知道了你最近身体不好?”
“应该不是,只是担心吧。”萧旭两手搓了搓,把袖口拉紧些,“她说话总是要比实际情况严重很多,说不定那个梦都是添油加醋的编撰,我是习惯了那样,听着她的说话嘴巴里还会发出连串的‘啧啧’声,最近也就妥协了,打电话时听到反而觉得亲切。我告诉她自己只是水土不服,会好的。”
“这两天感觉好点没?中午也没看你吃多少。”
萧旭微笑,“好点儿了。看吧,我是不像个男人吧,还要其它人担心照顾。”
朗遥语塞,又觉得尴尬些。
“别那幺说,我从来不认为男人或女人都要有个标准的模样。”
萧旭兀自停下脚步,“你当真这幺想?不是客套说辞?”
“是啊,这样子的想法有挺多年了。和家里人全然不一样,可是也没仔细说过。要是说,那样一本正经的讨论一个几乎关乎不到过活的问题,按着一个二十岁的年纪,反倒会让人发笑。自己想想就好,所有人都会这样吧。”
萧旭抿着嘴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才又开动脚步。
两个女生已经走的远了,从背影看去,似乎也是在关于某个话题进行讨论。这时天光已是最繁耀的时刻,太阳隐匿在几块挤在一起的云朵后面,光芒一下子被铺散满满,笼罩在整个草原上。风不知何时变的小了,但并未消失,依旧可循着它闻到茫野、流水、丰木。
朗遥看眼时间,差不多是折返的时候了。向前快追几步,碍于着实与那两人有些距离,便只得扯起嗓子喊出声来,女生回头,他才挥手示意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