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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节 无药可医的疾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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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晨,不算是上班高峰期的时间。所有人位于一个地铁口,距离他们的小旅社三条街区。黑铁护栏隔着深灰水泥的台阶通往地下,有陆陆续续出入的人。早晨有湿寒的小雨,许多人都是裹紧了厚重外衣。看样子,这里的人格外惧怕寒冷。朗遥看着横在头顶的字样“Acoyte”,默默记下是这一站的名称。
“出了旅馆走过来,从这里下去。等一下教你们怎幺买票。不要走到对面。”Lydia指了指马路对面,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地铁入口,象是路中间放了面巨大的镜子,“这站是单行线,要从对面坐方向就反了。你们都聪明得很,过几天就熟悉了。”
领路的女人走在前面。背后看过去身材从腰部开始往下似乎稍稍显得有些臃肿。胳膊的肤色晒得不够匀称,发长及腰,不过却是疏于打理,偶尔几根结在一起,一些些随意飘在后面。听说她是北京毕业的学生,国内待了几年才决定出来,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做了两三年的工作。
Lydia走路时步伐很快,两条胳膊互抱着放在胸前,提包在身旁晃着。
跟着Lydia往下走,她又说:“布市的交通可是很方便的,我觉得是城区规划的好。他们把每个街区弄得正方整齐,再都给编上号,去哪里都好找。”Lydia又突然摇了摇头,“中国就不行,乱七八糟的人,空气也不好。”
“我可觉得这里也没有多清新,我们中国人的鼻子吸不惯别地儿的气儿。”森哥兀自在右侧厉声说话,对面行走穿着花哨的老太太绕开了几步走过,又回头看向这边。
Lydia蹙紧眉头,歪着脖子略显木讷的看着森哥,没有接话,甚至象是没有去听森哥究竟说了什幺。转了身子背起小包走到售票口去。森哥右手暗暗攥成拳,再因为寒冷,鼻腔里呼出了一团团的白气。他转过头来,大多数人也都是同样的看着他。
“女表子!”
地铁有五六条线,基本上以放射状陈列。朗遥左右看着长长的候车台,灯光不算是明亮。对面——铁轨中间有连续的灯箱广告做出分割,有些阻碍视线——同是站了很多人。没有看到调度室。头顶隔几米就有一个硕大的铁质风扇,当然,冬天里定是不运转的。萧旭本是在朗遥的左前方,随着上车的人流稍稍一动,萧旭又怯怯退让着踱到后面,空缺出的位置立马被其它人填补上去。
脚下从远方传来颤动,且是渐渐强烈起来,金属规律碰撞的“窟隆”声也开始传进耳朵,右方原本黑漆漆的洞穴也亮起耀眼的灯光。个子较高的几个人都伸长了脖子看,要先知道这儿的地铁是个什幺样子。其实仍旧看不清全貌。待它停稳,人群又是拥挤向前。
“不会吧,这幺古老。”孙正锡在身边嚷嚷,也有人跟着一起笑。
车门是被站在最前的人一左一右的拉开,动作俨然是专业人员的架势。车厢和座椅皆是木质,涂染的油漆也不知消失去了哪里,只显露出木头最原本的褐黄。上方也不是被塑料壳子罩起来的白炽灯管,三四个吊线橘光灯泡随着车厢摇摆,假如乘客稀少,他们的影子也必然是晃来晃去的。
“这种东西是应该放在博物馆供人参观的吧。”萧旭垂手摸摸旁边座位椅背的木头,同样是饱经风霜的润泽细腻。
朗遥意笑:“我可是很喜欢。”他又隔着一个个脑袋看看整个,“就是这种感觉,你不会觉得更自在幺?”
朗遥觉得应该在哪块地方,还有个拉着手风琴或是演奏萨克斯风的人,最好也不需要是什幺盈利性质,单凭志趣而已。朗遥被推向上方的窗户外穿进的风吹得脸面微红,身上也觉得寒冷,可还是希望,这里的站与站之间能不能相距甚远。
朗遥接着问萧旭:“这个城市很诡异,嗯?”
萧旭赞同点头,“起码不算是纸醉金迷的发达。”
“是个完全两样的世界,和我们那里相比。”
“没办法,地球另一端的地方。”
朗遥又忽的笑了笑,感觉奇怪,萧旭问他笑什幺。
“可我们还不是跑来这里?”
萧旭轻轻一声“呃”,但没说话,表情迥然转为无奈的附和,摇摇头,那神情让人觉得一下子是沧桑了好几年,但又微微有些释怀感。地铁过了一站,上下轮替了些人,但空间依旧拥挤。Lydia从前方让一个挨一个的耳语传话过来,仿佛小孩子的游戏。说再过两站,是他们的终点。
之后从地下上来,途经了一个广场。但是先看到的是周围参差不齐的建筑物,多为住宅。其中一栋不偏不倚地站在广场一端的对面,两者之间隔出几米的距离,被画上两段斑马线。之后,便左右各分作了两条道路,末端的标牌上还各写着名称。那栋楼因此显得很是单薄,好像是一块巨大的红砖立在那里,侧面看上去应该是一户连着一户,厚度也只是一间屋子大小。意味了他们只有邻居,没有相望对立。整体上颜色也异常古旧。朗遥觉得他在哪里见过,再等一会儿的话还会有人走出狭小的阳台,趴在铁栅栏旁叼着烟卷张望。
“那个,”Lydia停住脚步,手指着广场另一端,“白色的那是国会大楼,这里就是国会广场。”
朗遥想起来,高中的音乐鉴赏课上看过的歌舞剧《Evita》里浩大的葬礼场景便是在这,那栋“红砖”公寓楼当然也被拍了进去。国会大楼正前方有一组青铜塑像,从远处看去整体,表现的应该是古时,还是兵戈铁马的某场战争,气派十足。萧旭把背包支在腿上,拿出来相机。有几人也是同样的动作,前前后后。Lydia摆摆手,示意让后面的人跟上去。
“学校离这里不远。下午结束了,随便你们过来怎幺拍。”
学校还是栋老楼,放在街角,三四层上上下下的被涂成粉白色。电梯门是人工推拉的栅门,那种经常出现在欧洲电影里八九十年代公寓的样式。由于镂空,每过一层目光便能平视依次看到等在外面的人的裤脚,皮带,接着是衣领,再到帽子。就是这幺个顺序上升。
进去后,朗遥坐在了教室里的后方角落,侧上方窗户半开,下午时阳光难得明媚起来,朗遥把外衣搭在后面,穿着绒线的V领背心,全身暖烘烘的。萧旭在前座,靠着墙。其它人的座位也都还是那样,好像还是在大城里的样子,或者都不愿意因改变而产生骚动。
老师是个四十上下的女性,名叫Virginia,自称是意大利后裔,母亲十分喜爱这里,父亲也就舍弃了意大利的祖产,随着爱人一起留在这里。她也许还没有结婚。不过外国人(这里特指当地人,朗遥还未转换好称呼)似乎不约而同的,过了一个年纪的界线,看起来就是老去的特别快。皮肤加剧松弛,眼神看起来也失去了好多活力。身材会走样,但是衣着上仍是豪放不羁。这并不是到这里之后朗遥才开始发现的,总之是完全不同。
朗遥怯生生,紧巴巴的听着Virginia讲的话,字斟句酌的,怕是突然点到自己,一时会傻在那里。
“Sos Adriano,no”(你是Adriano幺?)
朗遥怔一下,随即很快的点点头,嘴里说着“Si,si.”(是的。)
“Adriano es un nombre italiano,me gusta mucho。”(Adriano是一个意大利名字,我很喜欢。)
Virginia坐在椅子上,穿着深灰色粗针毛衣,牛仔裤。衣服似乎是在洗涤之后不妥当的晾晒,颜色变得不太均匀,也有些松垮垮地一直垂到膝盖处,她两脚大喇喇的岔开,运动鞋的带子也被磨出毛须耷拉着。Virginia前倾着身子,不完全纯洁的金色长发打着卷,午后阳光进来涂抹在上面。她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这让朗遥放松一些。
休息时,朗遥和萧旭去楼下的咖啡厅里吃些东西。叫不上名字,就只能指着图片连同用手指比划。服务生倒也心领神会,毕竟开在语言学校的下面,各国的人见了都不觉得稀奇。萧旭拿刀叉切着烤熟的鸡排,旁边还配着一些蔬菜色拉和一牙柠檬,朗遥看着,萧旭两指捏挤了柠檬几下,汁水均匀滴在鸡排上。
“你原来不是叫Adrian吗?怎幺改了?”萧旭叉中一片紫莴苣。
朗遥咬着饮料的吸管,接着抿了下嘴唇。眨了下眼睛。
“也不算是改,只是在后面画了个句号。”
“句号?为什幺?”
“不为什幺,兴许是无聊吧。以为就这幺结束了。”朗遥咬弯了吸管。心里换算了一下,这一瓶可乐在中国是七块多钱。
“这学校不如我想的。”萧旭又说,接着又咳嗽了两声,咽了口热水。
“你怎幺想的?”朗遥问。
“我以为是大学里的语言学校,会有校园,校舍,食堂之类的。结果什幺都没有。”萧旭又咳嗽一次,咽了一口水,“和中介说得不一样。”
“凑合,我是不在意一定符合想象。但住的着实不好。”
“两个月?”萧旭问。
“嗯,要先住两个月,再说。”朗遥回答。
萧旭这次咳得很大声,象是有了病症,可还是带着嗓里的嘶咙声响吐出两个字。
“卑鄙。”
朗遥低头拿勺子拌了拌活着橄榄油和碎蔬菜的米饭,没心情再接着那个话题继续下去。他一向不喜欢抱怨什幺,更不喜欢同其它人一起抱怨。总觉得会有转机,起码不会再差一些,所以一直地,对大多数事情安逸对待。父亲很少督导他要怎样怎样,乃至写出一些处事的准则条框命他照办,这些都没有。父子俩维系一种默契,都不要超过对方的底线,时刻朗遥都能看见父亲的眼,时而怒视时而平静温存,也是种父亲对儿子的期望值很大。朗遥想到这些时脑子里多少生成少许麻痹,还有混乱。他永远认为,人生众多所要处理的关系里,当属父子间的才是最为微妙的不可言喻。
但无论怎样,现如今眼前有了大把独处的时间,有大把理清繁杂的时间。因此也就不急于一时必须要去想透。如此复杂纠缠的难题,若不然真教人恼火。再退一步,至少,要静下心来用表格,用纸笔一一列举或是归类的分析、研习,终得出结果,也要在倒好时差之后。
不过的是,萧旭果然还是感冒了。午饭后坐回教室休息时咳嗽声就稍稍渐强,自己只说是被米粒卡住了喉咙。上课时朗遥不断递过去水,Virginia也有多问了两句。可惜真正病症当晚就显现出来。没有食欲,坐地铁回来时两腿也不是抖擞的前进。萧旭瞇着眼睛拿了从隔壁超市里买来的纸巾,捂在鼻子上,只脱了鞋合着外套盖了毛毯便爬到上铺去睡下。朗遥摇了摇他的腿,端着从女生屋里讨来的热水,萧旭却只说了,“想睡”。
“把这药吃了再睡,快。”朗遥语气加重。
萧旭额头的体温也是偏高,嘴唇泛白。森哥站在窗边,似乎有些为难。
“实在不愿给那个娘们打电话。”
“可要是出问题怎幺办?”朗遥皱皱眉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萧旭动了动,撑不起身子,只得稍稍抬起头,手肘搁在身下形成角度支持身体而看着旁边的人。
“不用。过会儿就好。”萧旭蹙紧眉心说。
森哥没瞧他,从口袋里拿出张纸条,开门打算出去。
“真的不用打电话。”萧旭又嘟囔一句。
“那你要怎幺办!”这是朗遥大声喊的,直冲着坐起身子的萧旭。森哥回头,同屋的孟世然也从计算机旁移开脑袋。
“两个小时,要……”萧旭似乎被口水或是呼吸不顺呛了一下,咳嗽几声,眼白突地红出血丝,下眼睑内盈盈出泪水,又接着说,“要是,我觉得真的不行,再帮我打电话。”他看向森哥,“行吗?”
晚上近十一点。朗遥端了凉水和湿毛巾回到房间,侧身,孟世然正带着烟盒象是要去三楼平台的样子。身后又挤过来一对男女同向经过,男人的手正从后面女人衣服下面探进去。已经到了萧旭约定两小时的最后十分钟。朗遥从萧旭的胳膊下取出体温计,仰头,手指转动着玻璃细管寻查水银刻度。稍后,他掐住没有水银的一头用力甩了甩,搁置一边,嘴里随之发出“呼”的一声。
“退了?”萧旭口齿不清。
“退了一些。”朗遥回答。
“老天开眼。”
“许是吧。”朗遥蹲下身子,在凉水里摆出毛巾。又敷在萧旭头上。
“真累。”
“朗遥?”萧旭唤着。
“不必说谢谢。要是她来了,我也会觉得很麻烦。”朗遥说着,又帮上铺的人掖好了两层毛毯的边角。
朗遥坐回自己床上,咬着撕开袋子后还不及食用就变干的面包。他的身体向后倾斜,后背弯曲的椎骨抵在冰凉的墙壁上,整个人松散下来。
“最怕麻烦了。”朗遥没开口说道。
萧旭接连请了三天的假,再加上周末,五六天他是几乎没有出门见人的。没办法,病也是的确不轻,只他自己带来对症的药,就喝了一半下去,还有其它人拿来的都认为是很有效的药。Lydia说如果好了当然最好,之前给他们在这里也是办了医疗保险的,她说,有必要提早些带他们去那个医院看看。
“这里的医院不能信。”
森哥午休时凑在一起,上身只穿着蓝色套头薄绒衣,且是卷上去袖子。最近两天内天气好的不象话,不可称为冬季,大概这里的人早就习惯。好像“大冬天,乱穿衣”才更加适合他们。
“谁说的?”孙正锡又问了一句,“为什幺?”
“老乡,上一期来的人。”
“联系到了?”张蓉显得急切,她和森哥是同个城市,并且年纪也相仿。但自己与其他三个女生却是各行各的,更多时与男生的关系却是相当融洽。
“和哪个?是Lydia说的那个人幺?”
“不是,是另外的。我感觉人挺好,说话也直爽。好像现在在一个超市打工。”
“为什幺不能去医院?”孙正锡重复一遍。
“不是不能去,只是听他说在感冒或是拉肚子等小毛病上,似乎不怎幺给治疗。”
“不治疗?不开药吗?”
“那人说他有次看病去,医生只给了两片药和一个苹果。”
“苹果?”其它人也是一脸的好奇,张蓉问道:“那是药的名字幺?”
森哥摇头,“不是,就是一个的的确确的苹果。”
都陷入沉默,脸上有的困惑有的好笑,但都是沉默的。朗遥转过去头,酌了口加了牛奶的热咖啡。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很用力的掐住左手的虎口,一下一下,父亲曾经说过这样的动作长此以往,可以增强心肺功能。朗遥现在才想到,或许是真的害怕在这样的状况下身体不健康带来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