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第十节 闻香识女人 ...
-
萧旭坐在旅馆一楼的公共休息室的绒布沙发上,右手边的位置上弹簧已经弹了出来露出半截铁丝。隔了一人的位置,朗遥坐在另一头。
借着这里的wifi,萧旭不断地在上传图片。国会广场、方尖塔、玫瑰宫的外围,还有每天乘坐的A线地铁。大多数是今天才照回来的。只朗遥带着萧旭,下课之后挚着地图,乘了地铁又走了很久去找那些旅行团必到的标志性建筑。因着是个大阴天,画面里的色泽并非鲜艳,本是坏血颜色似的玫瑰宫也是多嫌暗红。而那一张里有萧旭的脸,萧旭的身体,总的看来是会令人欣喜,朗遥当时从镜头里看过去,萧旭象是挤出来所有愉快的细胞堆在自己表面,要对方看到。朗遥的手肘拄在沙发扶手上,不舒服的看着窗外。
不过是什幺也看不到,如果不算那一点点光亮的话。
窗户是安了结实铁架,况且天色早就成了墨黑。这里的治安令人无法安心,尤其是夜晚,Lydia告诫说晚上最好不要出门,若是有急事,也要结伴同行。这一点上,倒难得是和朗遥他们接触的其他人达成共识。不过她依旧避开一点:这个旅社所在的城区,算是治安尤为不济的。不知道谁从旅馆里某当地人的嘴巴里得来的情况,然后又转到所有人的耳朵里。
从前门走来几个住客,看样子也是刚刚登记拿了钥匙牌的。有男有女,皮肤均匀是麦褐色,没有刻意保养的自然。身高不高,但都显得很壮硕。年纪上也是差不多的,许应该都是成了家的。女人们的装扮大同小异:粗麻或类似质地的及脚长裙,只在走路时鞋尖才会左一点右一点的露出来,但看不清是什幺样子;围着大大的披肩,格纹状,颜色深沉,下面着了厚厚的长袖衣服,但重点还是披肩上,它包裹了大半个身子,这定然是民族文化的最好体现。尤其是一条粗壮的长发辫子放在身后,在这样昏暗、混乱不堪的地方,依旧是黑灿灿的泛着光泽。
前台的招待来来回回的穿梭,去往住着房客的房间,去往厨房,去往□□的小屋,去往别处,但都是必定经过朗遥眼前。朗遥从第一天来时就暗暗惊叹,这女人的胸简直像要从衣服里涌出来一样,□□也定是时时刻刻都暴露在想看和不想看的人眼前。好在身体其它部份算是匀称,脸长得还不难看。每次她从吧台的柱子后转出来时,胸部都象是敌军的探子先出来侦察情况似的。休息室里其他的人——当然是指那些雄性荷尔蒙极为旺盛的男人们——瞪着两眼,两脚是没规矩的随处搁置,嘴里也不住的说些挑逗的话,朗遥听不懂,但从神情上也猜出个大概。
“真是不一样。”朗遥收回到处打量的目光,再看向窗外。
“什幺?”萧旭歪歪头。
“我说,外国人和我们真的是不一样。”
“注意用词。”
“什幺?”
“在这里,我们是外国人。”
“哦。”朗遥看着萧旭的计算机,他正在给每一幅照片下面注着描述。又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提示萧旭说快没电了。
“呃。再几分钟就好了。”
“她说什幺了?”朗遥问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不知怎幺成了气声。
“谁?”萧旭转过头看着朗遥,不过又好似明白了,“她……”
朗遥点头,“嗯,说什幺了。我的意思就是对你的照片说了什幺?”
“倒没说什幺。就说挺好看的,随便问问我都是哪里。”
“嗯。”朗遥等着下文。
“基本这样。”对方四个字结束。
旅社的门铃又响起来,大胸部的前台从后边的男人身旁离开,钻进去吧台。胸部不得已却又像情愿的不得了一样,紧贴着水泥柱子。进来的是住在二楼的一群人,衣衫只能形容为褴褛,颓废的装扮,再也想不出其它什幺词汇。看样子是去超市买了几瓶啤酒。
朗遥对此很奇怪,他们以酒为乐,可以彻夜狂欢,但整个下来却打实饮不了多少,多是张着嘴巴的漫天的胡说八道,声音吵闹的通透整个楼层。他们手里拿些随处敲击碰撞便能发出响声的东西,围成一圈载歌载舞,貌似是无比愉悦的事情。“他们对生活总是满怀希望,所以心情愉悦。”Lydia是这幺解释,她说中国人就做不到这些,成天被吃穿需求困顿住了。
“要是只像他们那样成天的疯子一样,对物质生活也没什幺追求,也没什幺紧迫感,估计中国现在早就又是某些国家的殖民地了。”
森哥谈及这些是惯常的愤慨,他说好几次都想平心静气的与Lydia坐下来交换意见。他说他这个年纪,对这些问题是很在意的,出来了,就更应该有原则,在能力范围里把这些传播开来。Lydia推脱说是很忙,森哥看了一眼,没吭声的扭头离开。
拿着啤酒瓶的房客们正站在前台旁边,有的斜倚着身子与大胸部调侃着什幺。冲内站的一个,看了看朗遥和萧旭的地方,又碰碰身后的人,嘴里嘀咕了几句。朗遥忽的涌起紧张感,就算知道在这里面,也不会发生什幺太过不好的事情,但心里还是紧张,来自对未知事物的那种莫名排斥。他站起身,扣好外衣的扣子,给萧旭说了声“走吧”。
“嗯,马上。”
那群人骚动了一下,形状象是伏在墙壁上的鼻涕虫,试图要行动的趋势,头首部推拖着的朝朗遥的方向,后面的部分紧随其后。朗遥又踢了下萧旭的腿,且一边拿起放在一旁没用到的电源线,侧着身子从沙发旁离开。
拎着酒瓶的人开口说了话,明显是对着朗遥。萧旭站起来,从朗遥身后经过,先跑到楼梯之上。朗遥手心微微有些湿热,嘴里语速极快对着那人只说了“No,no entiendo(我听不懂)。”小幅度的摆着手,跟着已经消失的人,两步跑了上去。
白天时,朗遥开始习惯并且喜欢坐在学校的咖啡厅里,在角落靠窗的位置。虽然是玻璃窗,但外边的行人却很难发现他,墙围要多出来一些,可以把朗遥埋进那片阴影里面。曝在阳光里的,只是桌子上握着原子笔的手,和摊开来的浅灰色笔记本。
“第三十二日周五
萧旭再次生病,只是胃痛,据他讲是习惯性痉挛。请假一天。
与爸第三次打电话,十五分钟,使用新买的电话卡。依旧是汇报状态,他说一定要把身体照顾好,多和其它人接触。基本与上次无异。
开始对旅店感到厌恶。”
这种东西,朗遥也实在没法称为日记,连准确的日期和心情都没有。以前也是没有干过这种事的,觉得矫情。若真要开始记,便会停不下来,且总是围绕着同一个主题。现在手上的这个,也打算过一阵子就将它结束掉,到那个时间点来临的时候。画上今天的那个句号,朗遥又随便翻了翻前几页,归结来看多的尽是些抱怨,无从对别人讲起的事情。
“男孩子出去之后一定要放得开,拿得起放得下,不拘小节才好。就算丢了人,在国外也没人认识你,大可放心大胆的去丢嘛。”
朗遥这时又想起父亲在电话里的说话,以玩笑口吻。朗遥记得曾经的十几年,都几乎不曾发生,而现在话也变得多起来,玩笑也多起来,大道理也随之而来。那种心情朗遥其实体恤得了,知道是个什幺感受。说过了,他是个巨细靡遗的人,当然在感情上也不例外。可以从某些看似不相关的事物,经历过后,在没有声音嘈杂,脑中也是一尘不染的时刻疏通起来。这显然成了特殊的技能,想必其它人也具备很多,在排泄时,在洗澡时,在漫无目的的散步时,都是那类不需运作大脑的时刻。再去思考,也就只是费心而已。
这里,不得不牵强的说,他在同龄和同性别的人之中,不算是主流的模样。这绝非贬谪,甚至用不同的眼光看待,是一莫大的褒奖。窗外来往行人突然冒出来两三波,没猜错,应该是附近的地铁到站。咖啡厅那扇弹簧式的推拉门上方的碰铃“叮铃~”响了一声,朗遥抬眼看过去,孟世然,还有跟在身后的两个女生。
“一个人坐在这幺个角落。”林嫤懿说。而她身旁的女生在对面拉开凳子,坐下,两手撑到身后,随即将长发向后一拨,又顺舒的垂了下去。
她叫俞玥。是个漂亮的胜于其她同行的人,朗遥如此认为,会比别人更加令自己映像深刻,这里知道自己不是在说外貌。
“我快气死了。”林嫤懿神情愤怒,用力揪着面包。
“谁教你放在平台上,经过的人那幺多,被偷也正常。”孟世然答话。
“鞋洗了就要晾干啊,不然呢?这里的人是不是穷疯了,什幺都要偷才行?”林嫤懿痛斥道。
俞玥低头咬住吸管,头发落下一些挡在眼前。稍稍斜了眼,眉眼好似好笑的看着林嫤懿,但感觉却不招人嫌弃,至少朗遥觉得是种习惯性的神情,独有的,他人也不好模仿。女生双唇放开吸管,轻吐了句“反正你还有穿的,下次长点记性”,便又衔回住。
这一切都显得自然的体,乃至存有几分不可说的纯清。朗遥这幺想着,此前的两人是毫无交集,在大城里,在路途中,在课堂上都是缄默不语。她似乎也不是个极为主动的人,但在眼神交汇中从未有什幺失礼的举动和言语,那分寸拿捏得不差一丝一毫。朗遥对此很是赞叹,是天生还是刻意的雕琢。总之是极好的。
“反正是马上找到房子最好。”林嫤懿说话声渐渐变小,且不时的去寻找孟世然的目光焦点。“听森哥讲,男厕所还会出现用过的那个啊?”
“哪个?”
“那个,套套。”林嫤懿带些勉强。
“嗯,看见过。”孟世然喝口咖啡,嘴里小小咂吧一下,“被用过不妥善处理。直接丢在马桶里是很恶心的。”
俞玥身后,隔过去那张红漆餐桌上方的窗被人打开。这时已是下午,是比正午晚了很多的午后时间。因为咖啡厅在街角,但辨不清是冲着哪个方向,阳光已然可以从头顶躲了过去,明亮的无非是折射的光彩。再回来,当那扇窗被打开始,循着风声,朗遥闻到沁人的味道。但原谅他无法准确说出出处,只是一时,眨眼而过,可惜是在眨眼时闻到。
朗遥半没来由的想到那部《闻香识女人》,若是阿尔帕西诺中校在,定是知道那味道来自哪里,那人的相貌,是否有黑色长发,身着圆领针织羊毛毛衣,是否是玫红色。为此朗遥十分遗憾。
他用无名指把拿在嘴边的白色塑料杯子的底部抬高,这个动作可以让最后几滴咖啡不有遗漏的被饮干。朗遥又想起电影里餐厅的那场风华绝代的探戈,和那曲《Por una cabeza》。这次他嘴角有所颤动。隔着杯子,俞玥的侧脸在朗遥眼里被切割成,仿佛戴着白色面具的脸。左眼和一少半的嘴唇,随着场景里的玩笑而笑,随无趣的议题而彷徨。他没想到以这样不引人注意的方式去观瞧一个异性,对方是否会略感不悦。他大概是有些迷晕,那杯加了牛奶的咖啡似乎也在某刻自酿出了度数,使饮者生了怅然。
翌日傍晚,旅社旁的高架桥经过的一辆辆汽车皆亮起灯光。
森哥带来了四个中国男人,也不用这幺复杂,简单介绍是上一期的老乡,还有他们的朋友。先是几个人都呆在森哥他们的房间,朗遥倒也落得相安无事,他不想去站在一旁从闲言碎语里搜寻什幺情报,当个装饰物。那对他没什幺吸引力。朗遥两手搭在计算机键盘上,看着屏幕上的格斗者们上下翻飞跳跃,或是响起失败的沮丧声音。
屋子里听不见其它动静,萧旭仍在楼下上网,他在那里似乎有没有终止的事情要做。朗遥心里不自觉的忐忑不安,不是因为前面所有的那些因素,怕是,父亲的眼又好像是在哪里出现了。
天色再晚一些,反正既然是黑,也不存在什幺深黑浅黑,虚无飘渺的黑还是实密似疏的黑。朗遥坐在下铺的床上,不能直挺身子——会碰到木板,是更看不见黑不黑的。森哥敲了门进来,后面还跟着萧旭,说让大家一起下去,在休息室里,介绍一下。孙正锡从森哥的身后经过,左右各拎着一大袋啤酒。
近二十个人,都是挤进去。或站或坐,似乎还以年纪大小,长幼尊卑自然而然的做出了安排。桌上除了“Quilmess”的酒瓶排成几列,周围还堆着些披萨、薯片之流的东西。在那里,谁也没先动手,职责上它们更象是装饰用的器具,让人生不出丁点儿食欲。
这里的周末晚上,任你怎样嬉闹狂欢都是没人可以阻挠的,投诉也没人管,几乎人人在这夜都不眠。更何况是这种地方。
“只要大家以后有什幺事,都尽可以来找我,能办到肯定办。”
说话的人满腮通红,在森哥身边,相互拦着肩膀称兄道弟。到凌晨两点,女生回去了几个,只留下张蓉,男生倒还齐全。要走的,被森哥两个眼神又都叫了回来。孙正锡从里面挪了挪,靠在朗遥身边。
“森哥想拜托人家帮我们找找房子。女生走了几个,人家已经不高兴了。”
朗遥忽的明白过来,轻轻点头。又抬眼看看那位微醺的人,但看不出到底是个什幺身份。若要只依他所说“努力将在阿留学生及有识之士们联合,为华人社会更好地谋求发展”,听不出来是个何等目的。朗遥再想,须得冠以头衔日后想来会方便些,用新学的“侨领”此名词,即使不知道是不是实至,单单说出来、看上去,也算是名归。
第二天,朗遥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
“第三十三日凌晨星期日
遇见生平第一位所谓政客,感觉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