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安团

9、第 9 章

　　那雨慢慢悠悠下了一个时辰，便停了。
　　未时，连太阳也懒洋洋地从云层中露出脸来，一改整日的阴霾。
　　风万里跟着沈流云到了城里的客栈，先好好吃了一顿，又洗了洗满身的疲惫，然后便在房间里一睡不醒。梦里依旧昏昏沉沉，无数片段在脑中闪现。
　　直到傍晚的时候，他才起了床。
　　从小二那边要了壶酒和一点小菜，他敲响了沈流云房间的门：
　　“有没有兴趣喝一杯？”
　　他以为会被拒绝。
　　“好。”
　　没想到，沈流云却答应了。
　　今夜，有星，有月，有暖风，是个适合喝醉的晚上。
　　他们坐在客栈的屋顶上，那是泰州城最高的建筑之一，从这里几乎可以俯瞰到整个城里的繁华夜景。
　　十五的泰州城，灯火灿烂，游人如织。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妓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出于：苏味道《正月十五夜》全诗)
　　看着眼前的美景，风万里脑海里不禁想起了这首诗。但是，他却一反常态，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喝着酒，一杯接一杯。
　　“你这样，很快就会醉。”沈流云阻下他倒酒的手。
　　“是么？”风万里轻笑了一下，“醉了也好，有些事，醉了就能忘了。”
　　“今晚的你，很不一样。”沈流云看着他下了结论，往常的风万里，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今夜却异常沉默，而且似乎十分多愁善感。
　　“人总是会变得，我是谁，风万里是谁？我该是什么样子，风万里该是什么样子？我自己也早已记不清。有些事，我以为我早已忘了，却原来不过是自欺欺人……”
　　不知何故，听他这样说，沈流云蓦然想起白天的那位姑娘。
　　“你认识那位施粥的小姐么？”他竟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静默，长久的静默，就在沈流云以为风万里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开口了：“不认识。”
　　“我不认识。”
　　“嗯？”
　　“风万里从未来过这里，自然不认识这位姑娘。”
　　“是么？”沈流云却这样道，显然并不十分相信。
　　“自然是的。”风万里道：“我便是这样冷血自私的人，比不得你无私博爱。”他若不自私，早已化成白骨了。
　　“我若不无私博爱，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儿么？”沈流云回道。
　　“说的对。”风万里突然笑了，“喝酒！”
　　一时沉默，只剩两人喝酒的声音。
　　风万里仰头看着天边那轮圆月，似想起了什么：
　　“今天是元宵啊。不知道小禅在她舅舅家过得如何？”
　　“她会过得很好。”沈流云早已了解过小禅舅舅一家的情况，他舅舅舅母都是老实可靠之人，家境还算富足，外祖父母也颇为疼爱小禅，想必是能她让好好长大的。
　　“你很喜欢小禅？”风万里看着沈流云肯定地下结论。
　　“嗯？”
　　“你对小禅很温柔，就像我爹娘和兄姐对我一样。”
　　沈流云点头：“你也很喜欢她。”
　　“她和我很像。”风万里道。
　　“是么？”
　　“那时候，你对小禅说的是真的么？你是她的仇人？”风万里看向沈流云。
　　沈流云没有回答，只是喝了口酒，似乎已经默认。
　　“小禅的父亲，真是你杀的么？”风万里追问道。
　　沈流云却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道：“我杀过许多人，他们的名字早已记不清，只记得一些该死，一些不得不死。”
　　许多事，只能套用最老套的一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他没有选择的余地。拿钱杀人，作为离渊阁的杀手，服从命令是他唯一能做的。
　　一些是不容悔，一些是不会悔。
　　风万里盯着沈流云，“我明白。”
　　沈流云抬头，疑惑地看他。
　　风万里却移开了目光：“我也杀过，用一把匕首。我不喜欢我手中的武器，但是我却不得不拿起它，只是为了生存。”他看着城里的灯火，这温暖和喧嚣明明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他们却又仿佛被隔绝在外，周围只剩下寂静和冷清。
　　他想起无数个夜晚，他从噩梦里惊醒过来，大口喘气，眼前满是令人窒息的血泊，手上仿佛还沾满那令人作呕的湿腻，恨意充斥了他的内心：“为什么你们还不肯放过我！”他已经失去了一切，却连苟且偷生都难以做到。
　　“为什么，为什么！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他不曾想过，在这个叫做江湖的地方，想要活下来，竟是这样难的事。
　　他想，这个噩梦真长，他都做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不醒？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会放过你们！我会永远记住你们的眼睛，你们的眼神，你们的动作，你们，一个一个，我总有一天会找你们报仇！”他那样狠狠地想。
　　“终有一日，我会手刃那些人，那些毁了我的家的仇人。”风万里说这话的时候，咬牙切齿，有种令人彻骨的冷意，不复少年的稚气。
　　沈流云未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喝着酒。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风万里很快又变得有些泄气。酒的后劲很足，一下子冒了上来，他似乎醉了，感到自己的视线有些模糊了，连景色也变得有些晃动：“谁把我变成这样的呢？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在这江湖里，做个好人，真难啊。
　　明明如此简单，却又那么遥不可及。
　　他感到自己的头脑也不甚清醒起来，喃喃自语道：“你一定不知道……”
　　“明明，最初我的梦想是要做个大侠的啊，我现在还能再做么……”求而不得，得非所求，这大约是世上最痛苦最挠心的两件事。风万里想，他再不愿做这样两种人。
　　他说着说着，便慢慢闭上眼睛，睡着了。
　　到底不过是个孩子……沈流云叹息着，将外衣解下来，披在风万身上。
　　“梦想？”他想起风万里刚刚的话：“我的梦想是什么呢？”
　　大概，是成为一个好人。不，准确地来说，或许是一个大家提起来就会称赞的人。希望父母衣食无忧，家庭美满幸福，有温柔的妻子，白首偕老，可爱的孩子，共享天伦。
　　这应该是他最初记忆最深刻的梦想了，可是有谁还记得呢？又有谁会关心呢？除了他自己。甚至连他自己，大多时候都是压抑着这种想法的。一个好的杀手，是不能有心的。没有心的人，怎么配得起梦想这么奢侈的东西呢？即使他并不想成为一个杀手。
　　“我既非鼎鼎有名的大侠，亦非十恶不赦的魔头，只是这江湖里的一枚蜉蝣。同这江湖中千千万万不知姓名的人一样，心甘情愿也好，身不由己也罢，不过是必须走下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