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美人香骨(一) ...
-
狮驼山是以形似狮头驼峰的山壑得名,山坳有一湖泊映照碧空,有鹤百只长年栖息于此,仙兽奇葩,怪石奇松,实属修养之地。当日辛夷见狮驼山,二话不说,拉了一马车家用之物,在镜湖中盖起几间雅舍,直到仙逝,骸骨也葬于这里。
时日已入冬许久,寒冷未褪,在这天地都寂静的时刻却有一轮皎月高悬,将葱郁的松针镀上雪辉,凄凄切切,不胜悲凉。
一只夜莺悄然地停在梅枝上,豆大的眼看着湖心那座莲花座石龛,一动不动。石龛里供奉着亡人的牌位,两排有仙鹤衔珠青铜灯,油碟里燃烧的是百年不熄千年不灭的鲛人脂。它娇小玲珑的身躯跃上高处,雪粒扑落,簇簇白梅,看清了石龛两边还盘坐两名守墓式神,白衣女童,黑衣男童。
它放声啼叫,张翅在梅枝上乱跳一番,黑式神转过头,蓦然睁开双眼,冷若寒潭。它见此鸣叫一声,转头扎入林间,瞬时间密密麻麻的夜莺腾飞,梅花与积雪簌簌飞落。深冬里怎会有夜莺出没?黑式神觉得有几分古怪,起身环望四下。
“你守在这里,我去那边看看。”他对白式神说道,沿着水面上的石墩,去了梅林深处。
黑式神刚离开不久,一只藏在雪地里的夜莺张翅直扑湖心石龛,它在半空幻化成人身,是一个嫩黄罗衫的娇俏少女,绸缎般的发丝绾成小髻,斜簪翩翩彩羽。她秀眉紧蹙,凌空翻身,双手合掌,聚气化作紫刃向白式神劈去。
那少女的身影随风而来,白式神根本无法躲过,只是惊恐地看着刀锋迎面而下。术法被破,她身躯一软,倒在地上化成一张白符。
“神官所用的式神也不过如此吧!”玉翘翘纤细的手指玩弄垂下的小辫子,不以为然地嘲笑。她脚踩白符,去了石龛面前,望着那几个清晰明了的字体:大燕神官辛夷之墓。昔日长生殿里的大神官,妖魔鬼怪的死对头,如今还不是化成了一堆白骨!人类的生命为什么那么短暂?
玉翘翘的脑海突然出现一抹杏青色,只见她自己眉目低垂,满含愁苦。
“真是的!”她抬袖使劲地掐了自己一把,“都这个紧要关头了,还想着自己那点小心思,真是没出息!”说完,她向四周看看,要在黑式神没有赶回来之前,完成任务。
她向石龛伸手,牌匾后面是盛放骨灰的瓷罐,瓷罐使用普通的泥土烧制而成,只是上面贴着一张金黄色的符纸。玉白的指尖还未触碰到那个瓷罐,一道耀眼的灵光席卷而来,玉翘翘痛呼一声,后退几步才稳住娇躯。她秀眉紧蹙,左手被灵光灼烧了皮肉,可见森森指骨。
石龛被一道结界围住。
十二只青铜打造的白鹤在灵光中现身,拖着燃起青炎的长翎在空中飞舞,尖声啼叫,望着坟前不怀好意的入侵者。
“何处的野妖精?竟然私闯圣地!”梅枝在风浪里翻腾,匆匆赶回来的黑式神见化成纸人的白式神,转眼冲着玉翘翘怒吼。
他面色阴沉,恍如玄铁。
玉翘翘见来人,暗叫糟糕,只怪自己行动拖沓,坏了大事。
“一破纸人瞎嚷嚷什么?”她小声嘀咕,憋住怒火。
“今天这辛夷的骨灰,姑娘我铁定是带走了!你也别想阻拦我,早点放我下山,或许哪日本姑娘心情好把这破罐子给你送回来也说不一定呢!”
“哼!你这妖精好大的口气!”
“呼……”玉翘翘嘟嘴吐了口气,磨了磨洁白的贝齿望着他道,“姑娘我吐气如兰,才不学人类吃大葱!不过,你要是不信,不如我们来赌一把。赌我在五招之内从你眼皮底下抢走这东西如何?”
黑式神一摊手,幻化出一把勾头银刀,走上前来。
“拿你身家性命做赌注,又如何?”
“哼!本姑娘的脑袋就在脖子上,只怕你碰不得!”玉翘翘娇躯前伏,打足了十二分精神,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泛开一丝寒意,原本血肉模糊的手指被妖力修复,依旧十指纤纤如玉。
琅玕坞。
“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背飞双燕贴云寒,独向小楼东畔倚阑看。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故人早晚上高台,寄我江南春色一枝梅。”书架上摆放的一本词册里传来男人咿咿呀呀的唱曲声。
“没想到白泽除了会烧菜,还会缝补衣物!”
“是啊!虽然他脾气比不上白苏先生,个子瘦小,肩不能挑。但能够着灶门也就不错了!只是他那性子傲慢,可着实委屈了先生。”
“啊?难道我家的白苏先生喜欢这样的女子?虽说妖怪本身没有性别,但也要防着他一点,免得他和先生也什么暧昧不清!”
模样生得差不多的竹筷女妖,坐在灯罩上望着低头忙活的白泽闲聊。
“啊呀呀!你耕田来,我织布,夫妻恩爱到永……”书鬼变了个腔调唱起来,哪知最末一个字还没收尾,迎面就飞来一把锋利的剪刀,深深地陷进架板里。
“整天唧唧歪歪地唱个不停,小爷我一剪刀戳死你!”白泽怒眉吼道,吓得寄宿在屋里的山精妖怪飞快地消失在原地。
“这莲子羹要热的才好喝,这大半天都凉……”刚从厨房里出来的封易臣看着还在颤尾的剪刀,连忙将大半截话咽回肚,轻手轻脚地端起一满碗莲子羹,找了一个离他最远的椅子坐了下来,也不看白泽的凶恶的眼。
上次他去天上客瞎混的事被封白苏一字不漏的告诉了封国老,封易臣被禁足半月,这次按照老大人的意思来向封白苏赔罪,所以一大早未用饭就匆匆赶来,琅玕坞,哪知被告知封白苏正在早修,不能打扰,只好在外面等候。
白泽将缝补的袖口收了尾,折好衣服放在盛案中,指腹摸索那刺绣的并蒂莲花,有些疑惑,这件崭新的女装会是谁的?封白苏会带女人回家?鬼扯淡吧!难道是他师傅辛夷的衣物?哎呀,管它谁的,改小给那盲女穿也是可以的,他可不喜欢脏不拉几的家伙在屋里乱窜!
吱呀一声,镂花木门被一双手推开,袅袅白雾蔓延而来,屋后面本来就是个温泉池子,正适合这天气边温一壶好酒,躺在温热的池水里,看那开着成片盛开的梅花。
半个时辰前,连缨端着木盆香精曾开了这扇门,没有出来。白泽回忆起,突然他瞪大了眼睛,望着那边,嘴角抽搐。
难道那是?
白雾笼罩那个纤细的身影,她一手撩起脑后的青丝,一手捉紧湿透的衣襟。含苞欲放的娇躯如淋雨过后的白莲,薄纱紧贴肌肤勾勒出动人的曲线,连缨感觉两人的目光全放在她身上,也看了过来,神情极为淡然。
白泽一捂脸,他在想封白苏这几日教她学习人类的习性是不是白交了?
她说怕寂寞在外面尽睡坟堆和鬼大哥大婶们整宿聊天,封白苏告诉她作为人类,要和其他世界断绝来往。她说吃东西用手抓尽兴些,封白苏说人类都是拿竹筷用饭,不然是没有礼貌礼节。她说人类五六十岁的老太婆要自称老身,封白苏说她的模样是及第的少女,要用“我”自称,否则被常人听着很奇怪。
封易臣面部僵硬,手上的调羹一下子砸进碗里。
早修完了的封白苏不知何时进了这屋子,他一伸手从盛案里拿了那件荷绿色罗衫,连忙给连缨披上,嘴里重重咳嗽几声,提醒两人管好双眼。身为妖怪的连缨哪知道人类这些礼节,闻见那股熟悉的韦陀花香薰,她就知道是封白苏来了,只顾欣喜地微笑。
“到屋子里去换上干衣裳,这冬日容易染上病寒。”他俯身面不改色对连缨说道。连缨对他含笑点了点头,正欲转身却被封白苏拉住,他瞧着这件熟悉的衣裳,转眼望着白泽,想说什么却没开口。
“你别一直看我,我看这衣服一直没人穿就拿出来改小些,你不可能让你带回来的客人光着身子吧?花钱去买新衣服又要支出些银两,你不当家哪知油盐贵啊?”白泽扯着嗓子嚷嚷道。
封易臣看着连缨的眉目,沉思片刻才想起这个不是在天上客见到的那个瞎眼妖怪吗?他曾经打过她白蹄龙鹿的主意,这仇敌相间分外眼红,不会是来找茬的吧?
“自然不是你说的那样。”封白苏对白泽说道。他站起身,眼眸幽深地望着盛案里那衣衫上的莲花,双手端起盛案放在连缨手里,嘴角微扬:“这是家师辛夷留下来的衣物,她放在柜里从未穿过,还请不要嫌弃才好!”
连缨捧着盛案,闻得见衣裳上残留的莲花熏香。她没有说话,抬起头对着封白苏,似乎难以启齿。那紧阖的双眼只看得见浓密的睫毛,她又垂首点了点头,转过身,去了里屋。
见她进了屋,封白苏出了门,将挂在回廊中的鲤鱼灯笼吹熄了火。这时栀女领着一个黑衣童子向他走来,封白苏转身,却见是守墓的黑式神,不好的预感由心而生,连忙问前来所为何事?黑式神朝他一拜,扬起面庞,一条狰狞犹如蜈蚣的裂痕从额头延伸到脖颈,禀明妖怪抢夺辛夷骨灰一事。
封白苏漫散的神情马上如紧绷的弦,他俊眉紧蹙,转身进了屋换了衣衫赶往长生殿。
两个半人高的金镂花暖炉将这个精致的屋子照得暖烘烘的,铜盏点燃的醒神香已经烧掉大半截,湖青色的八宝玉蝴蝶穿花纱幔被玉勾撩起,可以看清床榻上玲珑娇躯,玉翘翘倚靠羽枕上,青丝散开在锦被上,面色苍白,眉心紧蹙。
玉翘翘本是修炼百年的莺妖,单打独斗虽有些困难,但比速度,她还从未失手过。这次去狮驼山拿取辛夷的骨灰罐,一方面要躲避黑式神手里的刀,另一方面要突破结界去取骨灰罐,目的虽得逞,但她也身负重伤。
房门被一只手推开,来人是个儒雅俊逸的男子。庄梦溪手里端着食案,青花瓷碗里是汤药,白色瓷碗里是蜜饯。他步伐轻盈,生怕吵醒睡梦中的女子,哪知玉翘翘虽受重伤,但自身的警觉性一刻也不放松,她缓慢地睁眼,向庄梦溪看去。
“……姐夫!”她的声音有几分沙哑不清,想起身坐起。
“别别别乱动,你伤口刚敷上药。”庄梦溪立马将食案放在桌上,双手扶住她的肩,让玉翘翘靠在床榻的一边,“我本就不想吵醒你,你多休息一些对你身体修复有帮助。”
玉翘翘欣慰地一笑,抬头看着庄梦溪,那张熟悉的脸庞有几分病态的憔悴,一副文弱儒雅的书生相,眼角细长,肤色白皙,那并不宽阔结实的双肩在这段时间愈加瘦弱不堪。她一股酸楚从心里延伸到鼻翼,那时初见,他眼里总是光彩流溢,恬涩轻笑,而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
庄梦溪见玉翘翘望着自己出神,慌忙移过眼,站起身去端来了汤药。
“既然醒了你将药趁热喝下去,我也准备了蜜饯,你喝完吃些蜜饯嘴里也不会有太多苦涩之味。”
“姐夫。”她突然垂下眼去,看不清神情。
庄梦溪转眼看她。
“你可是想清楚了?”
“翘翘……”庄梦溪脸上的温和收敛,没去看她,“你也应该明白,我这几年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今日,我不能不去做!”
“可这是有违天命!六界生灵皆有定数,如果贸然去篡改,便是扰乱了轮回,到时遭罪的不只是你自己,你身边的人,就连姐姐也会受到牵连!你就不要执迷不悟了好吗?”玉翘翘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哀求道。
“你难道不想你姐姐复生?回到以前那样,不受生死别离的煎熬,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去哪里都好!不像现在只留下我和你。翘翘,姐夫有十成的把握能让姐姐活过来,到时候你们也能团聚在一起不再分开!”
“就算只剩下你我,我们还是能活下去,而我也可以像姐姐一样照顾你啊!”
“翘翘!你还小,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思!不知道那股难受的滋味时时刻刻如尖刀刺骨!只有我复活神官辛夷,就会轻松进入长生殿去取回你姐姐的骨灰,那时候你姐姐就会完完整整站在你身边。”
玉翘翘使劲摇头,望着他:“我知道我知道!就算姐姐像暗室里那些尸体一样复生又有什么意思?姐姐的灵魂早已归属地府,活过来也是个不会说话的空躯。姐姐已经死了,永远不可能活过来了!”
啪——
“你胡说些什么?”庄梦溪被怒气冲昏头脑,他抬手给玉翘翘重重一巴掌。玉翘翘唇瓣微张,神情呆滞地望着他,完全没有想到如此疼爱她的姐夫会动手打她。
“翘翘?”庄梦溪反过神来,看着玉翘翘红肿的脸颊,懊悔不已,伸手过去却被她挥手打落:“出去!庄梦溪你给我出去,以后你是死是活我也不会再插手!走!”
庄梦溪也没再说话,看了一眼背对自己的玉翘翘,咬紧牙,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扇门紧阖许久。
玉翘翘挺直的背脊一下子酥软,她将脸埋在被子里抽泣,双肩柔弱的颤抖,她越想越难过,只好将床头的青花瓷碗拿来,一闭眼,饮下里面所有的汤药。只是那浸糖的梅子,又如何能除去心中的苦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