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官》西绣春

2、饕餮盛宴（二）

　　丝竹声响，舞女蹁跹，碧玉为穹镶嵌大颗大颗的夜明珠，地下全是铺盖绿曼陀罗花纹的地毯。百来张暗红的小几围绕一个巨大的莲花池摆设，往来的侍女手持青玉壶为客人斟酒递茶，各色的人物都相互畅谈，喜笑颜开，如封白苏所料，里面所有客人都非人类！

　　封白苏一坐在位置上，目光无意地落到那宴席所包围的莲花池，那根本不是莲花池！雕花的栏杆围城一个满月形状的望台，像一口放大了的井口。从这里看去那底下似乎是灯火透彻的酒楼，里面的气息不同于这上面，那里全是从玄武门出来的人类。

　　“你瞧那人的眼眸子，像结出来的葡萄似的！”

　　“左边宴席上了肌肤晶莹的姑娘，用来做今晚主菜，再配些有嚼劲的舌头！”

　　那些在座位上边品味各种美食佳酿，边看着展台上表演的人类高声欢呼，似乎十分享受，就像惠奴所说这酒楼完全是极乐圣地，却不知道，他们若是听见妖精的谈话会怎样？

　　在这楼中楼里，坐在最高处的妖怪客人们不知是在观察人类如何进食还是他们所带来的“特别的东西？封白苏想到这里便早已锁眉，妖怪山精不敢在城里放肆，现下又处处布置陷阱，这到底是怪它们诡计多端，还是人类的愚昧无知呢！

　　“您刚来还有很多不明白之处，又不知您的口味，不如让红药来为您挑选吧！“红药抿唇一笑，为封白苏在青铜樽里斟酒，放下壶，便转身对着那望台。

　　“今日的推荐菜式是‘黄金滚羊筋’和‘龙须琥珀羹’。第一道菜的原料要选用成年的‘两脚羊’，口感极好，不失嚼劲，而且……”

　　“姑娘口里的‘两脚羊’是指……那些人类吗？”封白苏打断她的话问。“两脚羊”这个称呼原来自战乱时期对于被吃的人，由于粮食短缺，战争频发，百姓吃光了所有能吃的东西，便有了人吃人的场景。

　　“啊！那是自然。就是因为能吸引不少人类过来我们的酒楼才伫立在这人类的皇城边上！”

　　见红药点头，他垂眸，指腹摸索那只青铜樽。将人类在这酒楼享用美食的名义豢养起来，而这高楼的妖怪们俯瞰这一切，待圈里的猪猡吃饱喝足了就到了它们进餐的时候了，真是可笑又可怕啊！

　　“人类的皇城里有些多高僧神官，风险可不小呢！”他又道。

　　红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人类肉胎凡眼哪知自身的处境。就算被发现，只要不是麻烦的大人物，普通的术士还不足以成为威胁，客人就放心好了！天上客并无主人，出了事每个人都会担当一份责任。”

　　封白苏听完，垂眼缄默。

　　“我想独自坐一会儿，且先看看再下单。有劳姑娘了！”封白苏言语淡漠，侍女红药稍愣片刻，抬头望他那双雾蒙蒙的美眸，看不出情绪，也只好拜别封白苏退下。封白苏饮了一口茶，口里溢满让人迷醉的茶香久久不曾散去，他的目光在四周扫视一圈，却又想起封易臣还在此处，虽说这里群妖合聚，但他也并不担心那小子的安慰！

　　许多宾客都离座聚在看台，围着一个翩翩公子。

　　“你看那只白蹄龙鹿头上的角，共有四只，书上记载这种生于长留仙岛的灵兽每一百年长一角，那龙鹿的年龄绝不下余四百岁！”说话之人身着湖蓝锦袍，声音十分清脆，一双影影绰绰的桃花眼直盯那白蹄龙鹿。

　　“这龙鹿可是个好东西，为何不早早送去厨房，留在这里供那些凡人作乐呢？”百岁老翁一手抚摸斑白的长须，望着看台下被凡人簇拥的一个高台上，有一大铁笼，几个人类贵族手持长弓，正以笼里的白蹄龙鹿为箭靶比赛射术，那只成年的白蹄龙鹿艰难地拖着那条瘸腿躲避迎面的箭镞，四周的人见此更是笑得甚欢。

　　“您老有所不知，白蹄龙鹿肉不可用烧煮烩炸，龙鹿自身的血液如烧沸的油水，如果加上长时间的跳跃奔跑，血温又会高涨，一个时辰之后直接从它身上取肉下来，方可食用！”

　　他刚一说完，便引起妖怪们的惊叹。

　　“公子懂得可真多啊！”

　　“是啊！不愧是‘天上客’的上宾啊！”

　　“公子一定要在这里多住些时日才好！”

　　封易臣谦和一笑，打开折扇一摇，身为一个出了名的“食客”，对于三界里的食材他可是了如指掌，不然这里的主人也不会放他进门来。

　　“不过我也听说每只白蹄龙鹿在魂归时便会仰天大叫，不出片刻便会浑身起火将自己烧成一团焦炭。只怕到时候诸位吃到的是一嘴灰啊！”珠玉般的嗓音在一角响起，大家都循声看了过去，见一白衣男子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只有封易臣一愣，反应过来便狠狠一握折扇，看那四处躲闪的白蹄龙鹿。对啊！他怎么忘了这一点，起初应该让人套住它的嘴啊！不过转过身的他却是一脸柔和的笑意，他望着封白苏，一耸肩，道：“还是小叔您懂得多，我这小辈还得多学习才是！”

　　叔侄两人刚碰面，还未来得及说几句话，便被突来的嘶鸣吸引。

　　两人高的铁笼将白蹄龙鹿困在里面，龙鹿灵敏地躲过羽箭，但身体还是被锋利的箭镞刺得鲜血淋漓，皮肉外翻，此时的它疲惫至极倒在一边，仰起头颅发出尖利的嘶叫，吓得几个拿长弓的贵族倒退几步，相互对视，不知状况。

　　“这畜生是垂死挣扎，且让我来送它一程！”里面唯一的武将在众人的哄笑中上前一步，他目光凌厉，接来一支系红绸带的白羽箭搭在弓弦上，瞄准那白蹄龙鹿的头颅，弓如满月，一触即发！

　　四下的宾客见此欢呼声一潮高过一潮，连上面的妖怪们也为此捏了一把汗。

　　武将一松手，羽箭拖着流星一样的尾巴直奔那龙鹿，此时大家的心突然提上嗓子眼，顺着箭指的方向看到一个不知何时上高台的盲女手杵木棍，扶住铁笼的柱子，慢慢悠悠地靠近白蹄龙鹿躺的位置。

　　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冒出了女娃来！武将双目圆瞪，脚下一软直扑在地上，当朝官员误杀人性命，这可是大罪，弄不好要一命抵一命！

　　“花角？花角？”连缨轻声叫着那只白蹄龙鹿的名字，探出一只手想去摸它，无耐被铁柱拦住，她细细一笑，像是放心了下来，“说让你跟着我别乱跑，现下……”龙鹿扬起蹄子想爬起来，嘴里一长一短的粗喘。身后致命的危险让连缨背脊一阵发冷，她蓦然转过身，锋利的箭镞直指她白皙的额头，一下子贯穿过去！

　　“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命休矣！命休矣！”

　　封易臣见这一幕，手里的折扇险些滑落，他没想到为了取到白蹄龙鹿肉竟会葬送这样一个花样生命！

　　封白苏只顾喝着杯中茶，没说话。小盲女说要去寻找的“孩子”，是指那只白蹄龙鹿吗？他自然不担心那普通的箭会要了她的性命，只是……

　　连缨的身体像北风里的枯叶，不住地颤抖，蒙住瞎眼的麻布下滑露出两个漆黑的窟窿，颅腔里充斥的鲜血从黑窟窿里涌出落在石板上开出大朵朵的舍子花。她颤巍巍抬起手抓住那支羽箭，鼓足了劲将它一下子拔出来扔下台，额头上的伤口迅速愈合！

　　那双眼睛，完全是将眼珠剜出来的！封白苏直直看着盲女的瞎眼，突然又回想起刚才她在雅间里说出那句让人捉摸不透的话，她到底想说什么？

　　这些人类，把花角抓来打成这幅摸样，现下又不分青白对她动手，人类果真不能接近啊！连缨暗自摇了摇头。

　　“妖……妖怪！她是妖怪，不是人类，我没有杀人！是妖怪啊！是妖怪！”那双眼发直的武将见此，如获希望，指着连缨大声喊叫。

　　在这人类与妖怪共处的世界，见到脑袋开了一个孔还能活下来的女孩子，大家就算用脚趾头想也猜到眼前这个是妖怪了。整个酒楼的客人惊恐地逃窜，座椅翻倒，盘碟皆碎，不知是谁在逃跑中撞翻了一排排茜纱宫灯，艳红的火舌吞噬纱幔引起浓烟大火。

　　连缨自然管不了这些，她转过身，从兜里取出一把怪异的月牙弯刀，双面开刃，刀柄有飞鸟的纹理。乌黑的刀锋一晃，铁笼一下子坍塌，灰蒙蒙的一片遮住了封白苏的视线。

　　这样在人前暴露出她妖怪的身份，自然也吓退了那些人类的宾客，对于封白苏来说是突来的好事，不必担忧对妖怪动手时去顾忌他们的安危。说来也是可笑，这一切都建立在人身的欲望之上，好食贪嘴让他们钻入圈套，求生怕死又使他们离去。

　　“那些人类都被吓跑了！是谁放那小妖怪进去的？”

　　“没有食材，酒楼怎么继续开下去？若是有道法高深的神官来这，我们该怎么办？”胆小的妖怪浑身发抖地缩在一处。

　　妖怪们慌了阵脚，七嘴八舌，一一现出原形。

　　各种妖怪山鬼齐聚。

　　狐姬双眼含媚，一步一摇晃。

　　发鬼黑色的长发蜿蜒如蛇，发丝底下密密麻麻的眼睛。

　　马怪的皮肤是石板青的颜色。

　　牛鬼腰间挂满人类的头颅，手里拖一把巨斧。

　　长勺和茶壶长有人一样的面庞，只是没有鼻子和眼睛。

　　河婆高高梳起发髻，簪满珠花步摇，三色的锦衣裹紧矮小肥壮的身躯，丰厚的嘴唇像人类的女子一样涂上胭脂，显得十分滑稽。

　　桌案上一个玉骨双耳酒壶突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封易臣暗自叫不好，没料到自己会闯进这妖巢里，他这一不小心顿时将妖怪们的视线吸引过来。

　　封白苏没动，继续饮茶。

　　“这里还有个人类啊！”一个妖怪看到封易臣突然开口。

　　“反正那些人类都逃走了，不如将他开膛破肚分食算了如何？”

　　“那白蹄龙鹿不会也是他搞的鬼吧？引来了那个瞎眼妖怪而吓跑了人类！”

　　这些家伙，刚才还对他赞赏有加，现下又拔刀相向。封易臣偷瞥了自家小叔一样，见封白苏视若无睹，心里焦急万分，正在这时，他脑海里突然灵光一晃，薄唇微微上扬。

　　封易臣叹了口气，眼里满是哀怨，他面向蠢蠢欲动的众妖道：“诸位且听我一言，对于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怎么会欺骗你们。我这等凡胎从未见过白蹄龙鹿，这些都是听我小叔说起，你们可不知道，他作为一个神官，不仅会附魔除恶，更要对三界内外之事各知五百，啊！若有什么困惑之事可以请教他哦！”

　　那双影影绰绰的桃花眼里满是狡黠的笑意。

　　“神官”二字如同炸雷在四周传开，妖怪们或是惊愕，或是恐惧，或是怀疑。他们全部望向坐在案桌边的封白苏，他容颜恍若天人，肤色洁净，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萦绕在他身边，妖怪们也不知那是妖气还是仙气，只是面面相视，不敢靠近。

　　腾起的艳红像绽开的红莲花处处盛开，烧得窗户雕柱啪啪作响，浓烟从井口形的看台里窜上来，几个忌火的小妖怪飞快逃离。地面突然向一面倾斜，除了封白苏面前的红木小几，其他所有的桌案绣垫从原地移开，杯盏碗盘皆碎，整座酒楼好像在移动！

　　“天上客”本是楼妖所化，现下楼底被重重火焰吞噬，没有智慧的妖怪可管不了那么多，移动笨拙巨大的身躯四处寻找水源。

　　群妖恐惧，纷纷想要逃离。

　　“白泽！”封白苏站起身，盈袖拢风，灵光乍泄，青色的四爪蛟龙从他袖里钻出，一摇尾便窜上夜空。白泽的本身化成百尺，将楼妖紧紧缠住，黛青的鳞片如锋利的铁片割裂了门窗大柱。白玉石阶，火树银花，入云宫阙，幻境一一破没，整个“天上客”酒楼全部坍塌消散，困在里面的妖精鬼怪也传来嘶吼。

　　封易臣本欲抬手想要遮挡从上空坠落下来的青玉穹盖，却想到那些青玉海珠加起来少不了千百斤，这一下子不被砸得脑袋开花也得缺胳膊断腿，不过，有自己小叔陪葬，去黄泉路一个人也不必孤零零的了！

　　妖精鬼怪的嘶吼声缓缓消散，封易臣只听见从松林里过来的风声，四下少了暖炉，冻得人不由发抖。他放下眼前的手，发现自己置身于荒山深林里，整个“天上客”消失不见，小叔和蛟灵白泽围着一口井站着，那井中时而传来一声哀嚎。

　　原来根本没什么“天上客”，妖怪围绕这口上百年的古井施法，制造出这个幻境。怪不得那时候封白苏觉得那看台就是一口放大了的井，人类被圈养在井里，妖怪们则围着井口看，这下果真如此。

　　“小爷我看那只青蚨怪不错，细胳膊瘦腿的，不像那只红尾雉鸡精生得肥头肥脑，白苏，我去把那只捉上来带琅玕坞好吗？”白泽瞪着双大眼，围着井口走来走去，挑选井里的妖怪。

　　“好！回去我将那壶‘春意浓’赠予你。”封白苏回答得十分干脆。

　　闻言，封易臣按捺不住走到二人中间，提高了声：“我说，那酒可是我存在小叔那里的，怎么拿去给这小子呢？再说……”他小心翼翼凑过头看那些被困住的妖怪，一蹙眉，显得十分苦恼：“再说我也见着如何吃妖怪，你们可不要浪费这么少有的食材啊！民以食为天，不尊重任何一种食材都是亵渎天地，这可是要遭天谴的啊！”

　　见他一阵啰嗦，封白苏也只能装作没听见，他从袖里取出一张符纸，纤细玉白的指尖夹住符纸，嘴里默念咒语，引燃符纸焚烧成灰。井口凝结出一道屏障，金色的符文满布在上，妖物便被永久封印起来。

　　“白泽，你去找下山的路，准备掉头回家！”封白苏看着那口井，又看了封易臣一眼，“三更早过，你也不方便再回封府，随我们一起走！”说完便拂袖离去，银色的月辉拉长他颀长的身影。

　　“啊？”封易臣一听，眉梢开满了朵朵桃花，心底乐开了花，连忙弯腰一拜道，“那就打扰小叔了！”能去小叔家留宿对于他来说绝对是天大的好事，记得上次自己沾染不洁之物上他家住了三日，之后封易臣装病赖着不走，最后还是被丢出门来。上次那本《论八荒走兽飞禽》，他才看完中海篇，现下可以一鼓作气看完，顺便再找找其他的！

　　“明一早，我亲自送你回封府！”封白苏扎入葳蕤的阴暗，留下这句后话在某个暗自高兴的人耳边。封易臣的笑容瞬间凝结，想起祖父那张怒眉的铁面，比起妖怪甚是可怕！

　　“哎哎！小叔，我还是不去吧！多不方便啊！我进了城随便找个客栈就住下，不用麻烦您老了！喂喂！”封易臣一路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