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饕餮盛宴（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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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已入冬，铺在青檐上的寒露给这古旧的宅子平添了几分寒碜之意，但站在这里顺着围墙看去，可见两三枝早梅已经结出了花苞，又有格外的意境。
封家的马车早早停在这座宅子门前，封府的侍从扣了扣门环，晨里的寒风从松林间过来，他浑身一个激灵，不由拢紧了单薄的衫子，不停地在原地踱步。
惠奴心里有些抱怨，自家少爷叮嘱了他几次这些东西今日一大早就要送到琅玕坞来，而他自己至今还待在那家酒楼里面，明日甄夫子要对少爷这一月的学习做测试，结果可是要上报到老大人那里啊！要是老大人知晓少爷怠慢学业流连那些下三流之地，他惠奴的小命还能保吗？
抱怨归抱怨，但他也是认命地嘀咕几句。
不过，这盒子里到底是何物？
惠奴掂量了怀里的酸木枝食盒，有些沈重，一只手提十分费力。这个食盒是公子从那家酒楼带出来的，碍着酒楼的规矩，他这种奴仆是禁止踏进那个酒楼的，只是候在马车旁，直到凌晨也不知几时，公子歪歪斜斜地倚在一个美貌婢女的玉肩出了门，招呼他过去，让另一位婢女将这个食盒转交给自己，让他早早送来白苏先生这边。
“白苏先生，您在吗？”惠奴又伸手敲门，提高了嗓音。
檐下坠落的青铜铃铛哗啦一声响，眼前的门被一双手拉开，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嫌恶地蹙着眉头紧盯着他。
“大清早的敲什么敲？叫丧啊你！”白泽将一人高的扫帚往往他身前一挥，那双祖母绿色的瞳孔泄露出的傲气与妖冶让惠奴一惊，趔趄几步，才稳住身子。
白苏先生身边这个怪脾气的徒弟他也见过多次，初次见面他还与自家公子说着，白苏先生何时收了一个眼睛像蛇的家伙，怎么看那小子，他心里都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哪知公子用扇柄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道：“书读多了的人成了呆子，没读书的人成傻子了啦！这人啊！书中都记载过西域那边的人生有白肤碧眼，上次楼兰人在皇城下的杂耍中，不也有几位掩盖面纱露出碧眼的美人么？小叔家让你这等凡人没见着的东西多着去了，少瞎嚷嚷！”
惠奴摸着脑袋傻笑，但他心中还是隐隐作怕，以后见到那个碧眼怪脾气的家伙也绕道行走，绝不搭话。
而今不搭话也不可能了！
惠奴扯动嘴角勉强地露出个笑，将手里的食盒抬高给白泽看，道：“这食盒是少爷叫我送来给白苏先生的，还望小哥通传一声。”
白泽一眯眼，伸长脖子看那食盒，又用鼻子嗅了嗅，随后，一把将它从惠奴手里夺过来，转身，一脚将门踢上。
惠奴也并不是愚笨迟钝的人，他见白泽扫腿掩门，立马用手抓住门沿，当白泽以疑惑地眼神看他时，他尴尬一笑：“公子还让我捎句话给白苏先生呢！”
虽说围墙外面只见几枝吐蕊的腊梅，但庭院里却是开得热闹非凡，繁花压弯了枝条，皆都染上了一层白露晨霜。桔梗、胡夹子、紫阳花和金盏菊肆意开放，哪来冬日花草荒芜的景象。
一株红梅下，封白苏吹熄了鲤鱼灯笼里的烛火。他依旧是那套白衫，锦带束住的长发柔柔地垂在腰间，薄唇如刀，面若冠玉，掩盖在青丝的肤色白皙接近透明，似乎只要风轻轻一吹，便会溃散成白雪。
惠奴向他说明了公子邀他前往“天上客”一事，却见封白苏一直未作答复，只是垂眸做着自己手里的事。
封府开朝以来世代为官，祖辈是重权在握的开国元老，少爷是封家的独男孙，其家姐为手掌凤印的六宫之主，被所有人都呵为掌中宝心尖肉，哪知这贵公子偏不领这情，一心想要跟随小叔封白苏修道成仙。
谁都知道这偌大的封国府也只有老大人和他小叔封白苏能拿捏住这猴小子，但对于这两者，也只有封易臣自己知晓他对前者是迫于不可动摇的威严，对于自己小叔是十分尊敬崇拜。
“天上客？我寻思了半会儿，也不知皇城下有这家酒楼啊？”封白苏讪讪一笑，将鲤鱼灯笼又挂回原处。
惠奴走进石桌前，双手捂住食盒，回答：“白苏先生可能不知，那家酒楼新开张不久，正处在白鹤石桥边，小人虽说没有进入，但也看见城里好多达官贵族的马车停在那也有多日了，可见那地方确实不凡啊！”
“虽说我是修道之人不食酒，但酒中仙酿‘春意浓’也有所耳闻。这酒若不使用百花寒玉壶或凤鸟纹漆食盒盛装，出瓮一刻钟之后味道便会散去。”封白苏说完，坐在石凳上，“千金一掷买来的东西对我来说却是无用之物，这屋里最容不得这类，你还是拿回去吧！”
“这……”惠奴有些为难，他将食盒的的盖子揭开，从里面拿出两个雪白晶莹的瓷碟，一盘盛有珍珠糯，一盘装有虎皮膏，最下面露出装酒的凤鸟纹漆食盒。
“公子自然是知道先生不饮酒，所以吩咐奴才将这个一并带了过来，说是当储酒的酬金！”惠奴指了指珍珠糯和虎皮膏。
封白苏一听小侄子是要把酒托付在此地，以便日后过来慢慢享受，却是愣了片刻，待他反应过来，用手敲了敲桌子，提高了音，指着惠奴和那食盒道：“白泽，把这两东西都扔出去！”
真是没有辈分，没大没小了！封白苏一皱眉。
“你自己不是没事做吗？锅里还熬了粥，我去看火去了！”白泽打扫完院子，放下衣袖，丢给封白苏一个白眼，转身去了后院。
“白苏先生！”惠奴扯了个长长的哭腔，双手紧抱食盒，他自然知道封白苏不会真正赶他走，但是自家公子也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罢了罢了，你且坐下，我也有些话要问你！”
语罢，惠奴一屁股坐了下来，冰冷的石凳让他浑身一颤，神智也清楚了许多。
“白鹤桥出了玄武门朝向西南方那座桥吧？”
“是的！”
“那桥马车是不能通过，年份久了，过路的商贾行人也绕道而行，去年立春，我曾从哪里过路，可也没见到什么酒楼啊！”
“据我所知，那座桥好像是通元四年官府下令修建，距今已有六十余年。”惠奴回忆片刻才缓缓说出，“说实在的，就连皇城下最好的酒楼自都不能和那里相比较，四周云雾缭绕，仙音缭绕，像是伫立于九天凌霄，怪不得那些人一去那里就是十几天，一定是什么极乐圣地吧！”
“……或许如你所说……哦，那个酒楼叫什么来着？”
“回先生的话，那酒楼名为‘天上客’！”惠奴认真地回答，忽然他抬起头看封白苏，“那个，白苏先生，您如果要去那里，一定要带上‘特别的东西’！那里的主人对没有请柬的客人有这个规定。”
“特别的东西？”封白苏敛了敛眸子，饶有兴趣，“你家公子带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去了那里呢？”
“这个？公子他……”惠奴挠了挠脑门，心里也是奇了怪了。公子进去时，身上就只带有银子，虽说他也在门口被拦住，但惠奴也只看见他在那侍从耳边张嘴说了几句，便被带了出去。
“不知道公子他算不算特别呢？”惠奴转念一想。
“或许吧！”封白苏唇角上扬，一动不动地看那酸木枝食盒上的图案，起伏的阁楼和风云涌起的飞禽仙兽，一双凤眸像是笼罩了朦胧的烟雨，让人猜不透。
入夜。
天边的余霞渐渐黯淡下来，山间的寺庙里传来沉重悠长的钟声，一弯新月爬上树梢被薄纱笼罩。冬日的皇城依旧是热闹不减，处处灯火盎然，行人熙熙攘攘。
在这人类与妖怪神灵居住的世界，白天是属于人类，而夜晚是属于其他种族活动的时刻。若不是这座天子脚下的皇城有着得道的高僧和神官日夜守护，妖魔邪灵侵犯不得，哪有这般安乐的景象。
白泽所驾的马车像其他马车一样，停在一座窄桥边，过不去。
“这破桥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建在这儿！马车过不去也就算了，现在人都不敢过去了！一个破酒馆存心想害死人啊？”白泽一个劲地碎碎念。
他从马车上跃起，轻盈地站在桥上的招风旗上，这只妖怪轻得如鹅羽！白泽一双碧绿的眸子在这夜里泛出一层莹光，他看着摇摇欲坠的白鹤桥和桥下干枯的河床，乱石纵横，对于血肉之躯的人类一个不下心摔下去也得脑袋开花！
“走了，白泽！”车里传来封白苏的声音
“知道了知道了！真是啰嗦！”他一个转身消失在招风旗上，又出现在马背上，白泽掌心聚集莹白的灵光，鼓起他的衣袖。棕马长嘶，紫炎包裹住马蹄，它马蹄一跃，腾入夜空，扬长而去。
白泽下车之后，狠狠打了一个喷嚏。
封白苏抬头看着眼前这一路石梯，虽说已是入夜多时，但这里如同白昼。两边红艳艳的枝干上结出银白如玉的花朵，雍容华实，云雾里可见勾心斗角的回廊阁楼，那伫立在天上的酒楼里传来阵阵梵音，只是站在这里也能闻见甘醇的酒香。
封白苏情不自禁地抬袖掩鼻，凤眼微眯，眼角狭长。这味道是在太过浓郁，着实让喜好之人爱，让不喜者厌啊！
“虽说用酒香来掩盖那股味道，但是还是逃不过小爷我这灵敏的鼻子啊！”白泽自豪地扬嘴一笑，露出白净的虎牙来，他正准备冲入那妖巢里大快朵颐一顿，却连忙刹住脚，回想封白苏曾多次吩咐他不管做什么事，都要经过他同意。
封白苏见这条暴戾傲气的蛟龙能收敛到这般，也只是微微一笑，便迈出脚。
整座酒楼穿云而立，招牌上“天上客”三个大字龙飞凤舞，张扬大气。几位貌美身娇的侍女候在金镂花门的两边，手里提一茜纱宫灯，云鬓蛾眉，胭脂扫唇，姿色不输那仙娥天女。
一只白鹤背上驮着位白发老翁飞到酒楼下，等他双脚落地，便伸手将化作拳头大小的草编白鹤踹到怀里，手杵拐杖，颤巍巍地往前走。见此，白泽伸长了脖子，瞧见那老翁后背的斗笠，一惊，那遮住的不是王八壳子吗？封白苏怕他在这进门的关键捅出什么篓子，抬袖间滑出玉白的手指，指尖点在白泽的脑门，白光一闪，白泽便消失在原地收入他的袖里。
“为师怕你进了这地儿着了魔，你就先待一会儿！”封白苏拍拍衣袖道。
还未等封白苏进酒楼的门，就有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客人走到他的前面，大家都将手里的金色请柬递给门口那位锦衣老者的手里。
“客人？”当封白苏若无其事的踏进门第一步便被锦衣老者叫住。
封白苏以为老者让他递交出请柬，他原地驻足，烟雨蒙蒙的眼对上老者的眼睛，梨花白的衣裳熏染韦陀花的香让人迷醉。
“听说这里新开了家酒楼，便想过来看看，并无请柬。”他说。
哪知管事老者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老朽并无此意！只是觉得客人十分面生，才做出无礼的举动。今日是月初，酒楼不对从西南方的客人们开放，所以也就放心下来。您第一次远道而来，还不甚熟悉，就让红药为您引路吧！”说完，他伸手招来一名眉目清秀的侍女。
名为红药的侍女向封白苏福了福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封白苏心里寻思这位老者所说的“西南方的客人”，如果从这里看过去，西南方对向玄武门，是城里出去的人类吗？
“有劳了！”封白苏点头微笑，正准备向着屋里走去，却不料衣袖被一只小手扯住。
“我说你这没有良心的家伙，把一路来的朋友都抛之身后了吗？”说话的人仰起小脸，半指宽的麻布遮住盲眼。她一手扯住封白苏的衣袖，一手杵着个木棍，说话的声音软得可以捏出水来。
封白苏细眉一挑，着思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有眼前这个小乞丐朋友，却见酒楼的管事正在打量突然出现的盲女。
“今日朋友身上的衣物是用哪种香料熏制而成？似乎很特殊呢！”盲女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足以捅破封白苏的“将计就计”。这里的管事识不出封白苏的身份，误以为那萦绕在他身边的是妖气，他自己也没道破，反正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
“……韦陀花虽少见，但寒舍也有大片，下次去我家我指给你看如何？……还以为你已经进去，没想到你还落后了呢！也好，那就一同进去吧！”也怕时间拖久了让人起疑心，察觉到他身上人类的气息，封白苏假装幡然醒悟，一手抓住那只扯住自己衣袖的手，一同进屋去。
进了这座酒楼的门才惊奇地发现里面有两道几丈高的推门，红药手提宫灯进了左边的那扇门里，封白苏有些疑惑右边那扇门会通向哪里，但还是跟着红药走。门里原来别有洞天，就像进入一片新天地！天上瑞气缭绕，仙鹤麒麟在云间嬉戏，汉白玉石梯直指云端那座华丽的阁楼。
“客人您稍作歇息，奴婢去柜前取您的座次牌！”红药微微一俯身，将两人留在一个雅间里，便出了门。
封白苏点了点头，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刚想招呼盲女稍坐片刻，却见她在屋子里轻盈地走来走去，竖着耳朵在寻找什么声源。
“你在找什么？需要在下帮忙吗？”封白苏问。
“啊？”她闻声，缓缓转过来对着封白苏，末了，她笑着摇摇头，“刚才老身的举动似乎吓到公子了！家里不知世事的小孩子跑丢了，失态了，还请您多多包涵！”
她的一举一动都显得自然老太，毫无少女的稚嫩青涩。不过，封白苏也不奇怪，自己十步之内完全没有人类的气息，这种化作孩童少女的妖怪山精，他也都见怪不怪了！
“老身好像是走错了地方，还是去别去找找吧！”她细眉微蹙，有些心急地杵着木棍走出门，似乎又想起什么来，她又撇过头，“……辛夷是你的师傅吧？”
听到这句话的封白苏身躯一怔，抬头看她。盲女一手扶住镂花的木门，茜纱宫灯里的余晖勾勒出那娇小的身影显得十分孤独落寞。
“辛夷说过她想徒儿看看韦陀花的模样，就拜托老身从桑海带回种子。韦陀花不喜湿润的土壤，你要回去告诉她让花多见见阳光才好！”她唇瓣翕动，埋下头有些犹豫，接着又抬头，微微一笑，“辛夷有没有说过……那双眼睛像笼罩烟雨一样的漂亮？”
封白苏一直缄默不语，四周的氛围有些凝重。
她似乎感觉封白苏的迟疑，没再说话，转身离开。想将二十年的话都一口气说完，也是不可能的。
辛夷这个名字放在二十年前，谁人都知道她是被供奉在帝国“长生殿”一等一的神官，虽说她是一介女流，但也是众臣皆服，万妖惧怕的存在。在她收封白苏为徒时，她自己似乎也算得天命，便辞去神官一职，带着年幼的封白苏去狮驼山修行，直到十年后仙逝。
以辛夷那性格怎会与妖类为伍？可是盲女的那番话不难分辨出她和辛夷的关系啊！封白苏陷入沉思。
“客人您的位置在朱雀三号座，请随奴婢过来！”红药已将手里紧握一块朱红的铜牌，却见封白苏迟迟未作答复，便小心叫道，“客人？您还好吧？”
封白苏明眸一动，反过神来，他语气平淡地道：“朱雀三号座，有劳姑娘带路！”貌美的侍女被这话说的脸颊绯红久久不曾褪去，埋着头带封白苏去了酒宴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饕餮盛宴（一）
